你和春天一起离开
1.他望着相机里的照片,忽然有些不知道自己此行的意义
幸福路迎来了寒冬过后第一个温暖的日子。三月立春,柳絮纷飞,这条肮脏贫穷的街道,漂浮着廉价的幸福,等来了它的第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幸福旅社的老板娘给这个板寸头的男生整理出楼道尽头的一间房,这是整个冬天以来的第一位客人,她甚至有点意外,在他敲门进来问有没有房间的时候,几乎忘了自己是旅社的老板娘。她喊了半天刘子夏,对方没有应她,她气急败坏地敲桌子,然后回头讨好似的说:不好意思,您稍等,我去打扫一下房间。
他坐在沙发上等,其实沙发也很脏很旧,但他还是礼貌地将染了灰尘的双肩包放在地上,拉开拉链,里面是一台黑色的相机。他打开相机,看着一路拍摄下来的风景,开始回忆起这一路。
坐火车到拉萨,然后一路南下,风景从飞沙走石变成莺飞草长,颜色从黄和白变成绿和蓝,最后到了这座依山傍水的小城市。
他忽然觉得走累了,身上的钱也越来越少,最后走进了幸福路,要了一间单价只要几十元的房间。他望着相机里的照片,忽然有些不知道自己此行的意义。
一个头上裹着头巾的女孩冲了出来,没被遮住的头发上滴着水,她抬眼扫了一遍小小的接待厅,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我妈叫我干吗?
唉?他愣了一下。
女孩猛地一转身,头巾落地,湿漉漉的头发失去禁锢,泼墨似的落下来,出于摄影师的直觉,他忙举起相机,咔嚓一声,拍下了这一幕。
删掉!刘子夏凶巴巴地双手叉腰,你干吗偷拍我!
好吧。他是个有涵养的摄影师,在藏区的时候,要拍藏民都会先征求对方的意见,有些藏民会羞涩地说好,有些藏民会问他要钱。前者,他会礼貌地留下对方的地址,等有地方打印照片就给对方寄过去,后者,他会礼貌地说谢谢,我没有钱。倒不是真的没有钱,只是他觉得,心里有点难过。
他打开照片,点了一下删除键,在他要按下确定的时候,那女孩却凑过来,一把摁住了他的手。
那个别删了还挺好看的。她似乎为自己刚才的小题大做感到不好意思,羞涩地冲他笑,你是客人哦?我妈呢?
这时老板娘已经跑下楼来,没好气地对刘子夏说:洗头,洗头!就知道洗头!大冬天都每天洗一次,你不嫌累,我还嫌水贵呢!
他看过去,那么长的头发,已经超过腰了,是蛮累的。
刘子夏却甩了一下脑袋,甩得他一身水:妈,春天到了!那春天一样的姑娘扭头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呀?
他淡淡地说:我叫陆彦。
2.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
他的房间在二楼,有个小阳台,堆放着杂物,窗外街道上是一连串的夜宵摊子,夜晚的时候散发着烟火和光亮。他想起一首歌,歌里是这么唱的--<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
这样一哼,忽然觉得有点好笑。他来自厨房与爱,却向往山川湖海。
这时,他觉得有点饿了,于是准备锁门下楼,这才发现门锁是坏的。他皱了皱眉,把最贵重的相机背在身上,反正屋子里也没什么可偷的。
夜宵摊旁边托腮的少女正是刘子夏,她等着一碗炒面上桌,那空洞的眼睛忽然放了光,一抬头就看到他:唉,你也没吃饭吗?坐,我请客。
这样多不好。他顺从地坐下来。
没事,就当是你那张照片的拍摄费!她咧着嘴笑的样子充满江南的风味,软软糯糯的一份甜。
他想着要怎么接话,似乎该说,那我岂不是还要给你模特费。你看,上哪儿找头发那么长的模特。
她的头发已经风干,扎成辫子,垂在背上。
酝酿好了,似乎接不上了。
刘子夏推荐了一份牛肉炒饭。许是太饿了,他吃得飞快,抬眼看到少女黑黢黢的大眼睛,她问他:你是摄影师吗?
不算,我拍得不好。他红着脸说,其实是野路子,大学时念的是国际贸易,跟艺术不搭边,当时也没想过毕业以后会背着相机走南闯北,靠的也不是什么拍摄技巧,纯粹瞎拍,逮着什么好看拍什么,什么场景动人拍什么,什么人特别拍什么。也不知拍了有什么用。
刘子夏却皱着眉头说:才不会呢,你给我拍的那张就很好看啊。我能看看你的相机吗?
他大方地递过去,还没来得及教她,她已经利落地翻起来,想来也是会玩单反相机的,不然,业余人士,肯定没办法那么快反应过来该摁哪个键。
他犹豫着要不要说点什么,不然气氛好像太安静了,便问:你喜欢摄影?
喜欢。她回答得漫不经心,哇噻,拍得真好看。这个日落是在哪里?
敦煌。他淡淡地答。
风景很好,可惜怎么都没有人?你好像很少拍人像?她将相机还给他。
很少拍。他接过相机,宝贝似的挂在胸前,他很不擅长跟人打交道,平日里就话很少,她似乎也看出来了,带点狡黠地笑着说:你好像不太喜欢跟人说话。
他红了脸,似乎不置可否,其实也不是不喜欢,只是似乎一直都不太擅长,有他的场合总是难免冷场。他有些迟钝,又太过害羞,比起那些聒噪的人群,他似乎更加喜欢静态的风景。
刘子夏煞有其事地看着他,心想,这个家伙不善言辞,总是脸红,但相机的价格不便宜,包括他身上穿的衣服,虽然有些脏旧,但她认得这个牌子,价值不菲,许是谁家的贵公子,出来体验生活吧。
她知道他不愿意多说,索性撇撇嘴打算离开,敲敲桌子说:你慢慢吃啊。
他微微抬起头,看到她甩着辫子走开,那背影很快乐。
3.怎么还不来?怎么老迟到?
他回到屋里,摸黑找到灯的开关。借着窗外的灯火,忽然看见阳台上的有个人影,吓得他往后一退,快步跑下楼去,气喘吁吁。
老板娘,您这屋子好吓人三个字没说出口,因为他看到刚好有人在办入住手续,是一对老夫妻,怕就此影响了她的生意。
刘子夏拽了他一把,他回过头去,一脸的惊魂未定。
怎么了?
阳台上有个人。他压低声音说。
你别怕。她一面蹑手蹑脚地上楼,一面回头说,肯定是我姥姥。
刘子夏有个老年痴呆的姥姥,姥姥是在三年前姥爷逝世后病发的,痴呆以后她不认得很多人,满嘴只有姥爷。天气晴朗的时候,她就等在楼下,翘着脚,逢人便说老爷子要请她看电影,然后生气闹脾气,嘴里念叨着,怎么还不来?怎么老迟到?
妈妈就会哄她,慧芳啊,他有事来不了,让我给你捎口信。
是的,姥姥自从老年痴呆后,就只记得自己二十多岁时的事,哪里还能接受自己有个三十多岁的女儿和快二十岁的外孙女呢?
而这一次,她是认定了陆彦就是她等的老爷子,她赖在二楼的屋子里,指着他发脾气说:怎么才来?电影都放完了,我们还不快走?
刘子夏尴尬地看了他一眼,这种事还是第一次碰到,姥姥等了快三年了,但陆彦是客人,她怎么好意思叫他陪着演戏。
慧芳,我们走吧刘子夏笑着哄她,像哄小孩子,他不是阿九。
姥爷的乳名就叫阿九。
而这时陆彦却一个激灵抬起头,做出了自己都讶异的举动,对着老太太说:好啊,我们去看电影。他压低声音对刘子夏说,电影院在哪里?
电影院早就已经废弃了。新城那边建了电影大世界,这里像小戏台一样露天的影院成了一片空地,只是幕布还挂着,残破不堪,来年这里就会改建一个停车场。幸福路的居民都盼望着那一天,仰仗停车场的收入,可以改善这里的生活。
怎么办哦,慧芳,太晚了,电影放完了。她感激陆彦的出手相助,本以为这样就可以哄姥姥回去,怎料姥姥使起小性子,扯着陆彦的胳膊嚷嚷:不要,不要。我要看,打鬼子的戏,我盼了好久的。
那我们明天来看,好不好?陆彦拍拍她的肩膀。
刘子夏故作凶巴巴地说:慧芳,你是女孩子,怎么扯着阿九的胳膊呢?
姥姥羞涩地松了手,踩着小碎步往前走,一步三回头:阿九,你答应我,明天要带我来看电影哦。
好。陆彦频频点头。刘子夏捏了他一下,疼得他龇牙咧嘴。
喂,老太太可不是那么好哄的,你说要带她来,要是不来,她就会闹。刘子夏可是心有余悸。有一次妈妈被姥姥烦得不行,随口哄她说,第二天带她去找老爷子,结果第二天一早老太太就已经梳妆完毕,最后得知不去了,闹了好几天不肯吃东西。
陆彦似乎被问住了,她又有些过意不去,知道他是好心而已,不该怪他。
结果对方愣怔了片刻,忽然来了一句。
那就带她来就是了啊。
唉?可是这里已经废弃了。刘子夏瞪他。
那就你知道哪里有租电影放映机的吗?他问得一脸诚恳,我们现在就去租。
来真的?刘子夏追上他,喂喂喂,往这边啦!
4.当年他们俩是幸福路上最奇葩的夫妻
大学的时候,他们学校就常有观影课,其实很简单,只要有投影仪就够了。那家杂货铺的老板跟刘子夏认识,得知老爷子要带慧芳去看电影,乐得合不拢嘴,将老爷子上下打量了好几遍:还真别说,跟老爷子年轻的时候,还真有点像。
刘子夏白了他一眼:少来了,你见过我姥爷年轻时的样子吗?你出生他都已经三十多岁啦。
神韵!我是说神韵!老板将投影仪递给他,你叫什么名字?
阿九。陆彦说。
哟,入戏挺深。刘子夏逗他。
不是陆彦并非一个擅长开玩笑的人,他红着脸说,我真叫阿九。
他说得没错,这也是为什么他会对老太太许诺的原因,他在家中排行老九,但这些年鲜少有人这么叫他,自从他的奶奶去世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这么叫他。他相信缘分,虽然老太太等的阿九不是自己,但她让自己想起了逝世的奶奶。
奶奶生前也得了老年痴呆,可惜她谁也不认识,包括爷爷,也包括他--阿九。
听了他的话,刘子夏沉默了好几分钟,许久才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谢你啊,阿九。她又想起什么,忽然问他,你谈过恋爱吗?我姥爷生前可能瞎掰了,把我姥姥哄得可开心。
她是在暗示他嘴笨。不过他不得不承认,皱着眉说:唉,还要跟你姥姥谈恋爱吗?
那怎么办,你可是她的阿九啊!不如我教你?
她煞有其事地让他蹲下来,将辫子甩到身后,粗着嗓子说:慧芳啊,你可真好看,你比革命片好看,你是咱幸福路最好看的女人,你好看得我的心都酥了。
结果陆彦一脸黑线:这样你姥姥真的不会觉得我耍流氓吗?
她挑了挑眉:怎么了,谈恋爱本来就是耍流氓啊!
妈妈得知这件事以后相当感激陆彦,当即将房费打了折扣。刘子夏却凶巴巴地说:妈,这可是咱姥爷,不给你亲爹免费给谁免费啊!
尽管他极力推辞,刘妈妈还是执意要将房费减免,一边笑着说:对对对,小陆,你可是帮了我家大忙。
我妈她一直都不开心
老板娘忧愁地看了一眼楼梯口,一段段往事如同烟尘来袭。
刘子夏却阻了她的话头,拖着陆彦到了二楼,郑重其事地将一样东西交给他。
是一枚玉佩,刘子夏说:当年姥姥把这个给了姥爷。
定情信物吗?他笑着问她。玉佩很旧,磕破了一个角。
算是吧。她笑着说,后来姥爷把这个给了我妈,我妈又给了我爸,我爸又给了我,让我送给以后喜欢的人。你把这个还给我姥姥吧。
可是按照旧时光的来源,不是该姥姥给他吗?
她猜出他的心思:拜托,哪里有什么还原旧时光的道具,我只是觉得,物归原主才是对的。
你姥爷,跟你姥姥感情好吗?他问道。
好啊,怎么不好。天天吵架,有时候还打上一架,但过不了十分钟,就又如胶似漆了。当年他们俩是幸福路上最奇葩的夫妻。永远吵不散,永远不说分开两个字。可是她的手指摩挲着那块玉佩,生死分开了他们。你说啊,阿九,有什么东西比生死更加残酷呢?
5.原来,他也可以给人那样的快乐啊
幸福路毕竟小,很快阿九陪慧芳看电影的消息不胫而走。是日,陆彦跟老太太并排走进人山人海的会场,幸福路的居民友好地扮演了当年看电影的群众,刘子夏站在前头,朝着自带小板凳的各位表示感谢。
陆彦不禁感慨这个地方的神奇,街坊邻居似乎都是几辈世交,哪怕街头街尾的关系,也比他家中的三姑六婆关系好。人们之间似乎没有设防,昨天他跟刘子夏提出门锁坏了,她找了锁匠来帮忙修,却撂下一句:其实坏了也没关系,幸福路上没有什么小偷。她走到阳台上指着下面破败的街道说,你看,有什么可偷的?幸福路只有幸福值钱,可是,幸福是偷不走的。
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那诗中岁月,就这样不甚明朗地呈现眼前,他觉得如梦似幻,电影已经开始放映。放映的人就是刘子夏,他手把手连夜教会了她。她上手快,极其聪慧的一个女孩。
昨天夜里他头一次主动跟她开启话柄,问她:你学过摄影吗?
学过一阵子,但是玩单反穷三代你听说过吗?我学不起。她耸耸肩。
表哥家的小侄子业余玩相机,动辄就是上万元的设备,用两三次就再也不碰,再对比刘子夏,他有点心酸。
子夏,你今年念大学了吧。
对啊,过几天就要回学校上课了。不过我选了本地的大学,好跟我妈有个照应。毕竟姥姥这样,妈妈年纪也不小了。
他这才想起在她家没有见过男性,忍不住脱口而出:你爸爸
觉察到刘子夏的脸色变了,他匆忙说:对不起。
你不用这么小心翼翼地对我。刘子夏却笑着说,真的,其实你可以不用这么照顾别人的感受,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就是了。我爸啊,他离家出走了。觉得幸福路太穷,后来在外头有钱了,又生了个孩子,就跟我们断绝来往了。
他没吱声,想起刘子夏问的,比生死更加残酷的是什么?
恐怕就是生别吧。明明大家都可以在一起,却要两两相忘。
他想起那块玉佩,是时候将它塞到慧芳的手里。
老太太一脸的惊诧:唉,阿九,你送我的吗?好漂亮。
是啊,最漂亮的玉佩给最漂亮的慧芳。他学着刘子夏的腔调,看到老太太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甜蜜。
原来,他也可以给人那样的快乐啊,虽然是隔了两代的老人家,他却觉得很开心。
从小他就是累赘。父母分开后,他本是母亲抚养的,可后来母亲有了新的家庭,便顾不上他。父亲带他回家,但奶奶不喜欢爸爸,也不喜欢他,尽管他是家中最小的孙子。他本来就不怎么喜欢说话,小时候甚至有段时间自闭,比不上哥哥姐姐们讨老太太的欢心。只有父亲的乳母,也就是他也称为奶奶的那一位老太太,视他为珍宝。
后来才知道,她真的是他的奶奶。
这些年父亲的生意越做越好,父亲在家里才渐渐有了地位,可惜亲生母亲很快离世,走的时候,嘴里只唤了一声阿九。
从此再也没有人叫他阿九。却在异乡的一个贫穷街道上,满街的人都温柔地唤他阿九。
其中,慧芳和刘子夏叫得最温柔。
电影放映结束,他请慧芳去吃了冰糖葫芦。春日气温已上升,慧芳拿着一串冰糖葫芦像个小女孩一样啃,刘子夏则像个大人一样,替她揭去外面的塑料薄膜。
那块玉佩,已经被慧芳戴在胸前,她已经不记得这块玉佩是她母亲给她,她又给了自己心上人的了。在新的岁月里,重塑的是新的幸福,她的阿九,把最漂亮的玉佩,送给了幸福路最漂亮的她。
他误打误撞成了幸福路的英雄,人们都知道这个外来的漂亮少年,尽管他和记忆中的老爷子并不相似,他不像老爷子那样油嘴滑舌,逗得满街的女人欢心雀跃,然后被慧芳撵回家一顿臭骂,但他给大家带来了一种新的快乐。他们对他胸前的相机那样好奇,包括慧芳。他一张张地给她翻看相机里的照片,开始的时候不知该说什么,刘子夏鼓励他说:说吧,慧芳想听听,等你的这段日子,你去了哪些地方。
他便开始诉说。
日落是在敦煌的鸣沙山后背,日出是在纳木错的冰湖之上,午后的太阳是在束河古镇,夜晚的星空是在青海湖的砂砾堆上拍的。你看这张,这张是你旁边的这个姑娘。你记得她是谁吗?
慧芳迟疑地看着刘子夏,她有着年轻时跟她很像的容貌,大辫子很长很长。
她将刘子夏打量了一遍又一遍,说出来的答案让他们俩都惊呆了。
我记得,她是我外孙女,夏夏。她伸出手,拽住她的辫子,在刘子夏讶异的目光下,解开了那条绳子,头发是谁扎的?你妈吧?你妈扎辫子的手艺可没我好。
刘子夏转过身去,将自己黑亮的头发悉数交给姥姥,她捂住嘴,望着同样一脸动容的陆彦,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慧芳开始哼歌,辨不清歌词,刘子夏听出那是姥姥哄自己睡觉的摇篮曲,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
姥姥还记得我。她对他做口型,阿九,你看,姥姥还记得我啊!
6.失去它,他该怎么跟这几个月的岁月交代?
那天他们将老太太送回家,刘子夏打算带他去拍拍幸福路的特色,知道他毕竟不会久留。
街口的糕点铺有半百的历史,可以翻拍下老板们的历代肖像照。
老街道很陈旧,青石板有百年了,青苔都活了几十年。
还有一条河,河水极清,是这座城市的护城河,她就是喝这里的水长大的。
阳春三月,天气还有些微寒,她站到河里,朝他回头笑:你要不要下来?
冷吗?他皱眉。
冷啊,但是很痛快!她开心地朝他挤眉弄眼,这条河叫幸福河,听说任何不幸福的人都能洗去烦恼,你也来试试啊?
这么灵吗?尽管知道不过是个传言,他却毫不犹豫地下水。
那么以后,他就会是个洗去烦恼,从此幸福的人了吗?
像当年街坊口中说的快乐的阿九一样。
刘子夏冻得发抖,却格外兴奋地问他:痛快吗?
她朝着陆彦慢悠悠走来,没有站稳,一下子栽进他的怀里。
扑通!扑通!两人异常安静,怀中的女孩忽闪忽闪的眼睛,他想起她教他谈恋爱哄慧芳的伎俩,忽然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你笑什么啊刘子夏也笑,起身拍了下他的肩。
她的话音未落,听到两声落水声,他猛地抬头,看到一个孩子惊吓到的脸。
我的皮球踢到什么,掉下去啦!
完蛋!放在岸上的相机!
我的相机!他几乎是扑过去的,但河中央的水太深,他又不会游泳,脚部冷得痉挛,死死地将相机抱在怀里。
这是他最珍视的财产,失去它,他该怎么跟这几个月的岁月交代?
这时,刘子夏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他的腰,岸上惹祸的孩子大哭着喊大人,有人扑通一声落水,将他们俩一同从冰冷的河水里拽上来。
大人正训着那淘气惹祸的孩子,一脸发愁地看着那看起来就很贵重的相机。找来修理相机的人说:相机入水了,可以修,但是需要一笔高昂的费用,好多零件不能用了。SD卡也不能修复了。
刘子夏裹着毯子,正担心陆彦生气,他那样紧张那台相机,一直挂在胸前,这可如何是好。那家人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也是,幸福路哪有富贵人家。可眼下不是钱的问题,她知道陆彦最心疼的,该是那些再也无法回来的照片。
可没料到,陆彦却像没事人一样哄着那哭泣的孩子。
没关系呀,哥哥不怪你。只是下次要小心一点,在桥边玩很危险的。
他朝着修理人员说:那麻烦您帮我修好这个相机。然后他凑到那人耳边说了什么。修理人员纳闷了一会儿,对那孩子的父亲说:其实修一下也很便宜的,只要五十元钱就好了。
大人如释重负,朝着陆彦说了好几声抱歉。陆彦说:不客气,还得谢谢你救了我们俩呢。
照片没了,好可惜。刘子夏知道他对那修理人员说了什么,猜也猜得到。他的心肠可真是软。
那些都不算什么,反正是静态的,它们会等我回去。但人,不会等。
谁说人不会等?
她指着远处旅社楼下坐着的姥姥:你看,她就一直在等。
7.怎么拍幸福呀?
幸福路那样喧闹,每天早上都是被菜市场一般的吵架声给唤醒的,可他却觉得岁月在这里那样无声无息地穿梭,慢悠悠的岁月跟自己的故乡不太一样。他打开手机,短信提醒父亲已经来了二十多个电话,催他回家,并且给他的银行卡上打了几万元钱。
毕竟他是父亲唯一的儿子,他知道父亲爱他,归期将至,男人和男人的誓言不能毁约,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回首。
其实,父亲娶别的女人,他也不会怪他,只恨他拿走了他和母亲唯一的一张合影,只为了那个更年轻靓丽的女子,成为家中的独一无二。
与此同时,大学在一起三年的女朋友也离他而去,她说,对不起,跟你在一起我不幸福。他无可厚非,他一直生活得不太幸福,能够陪着这样的自己走过三年,已是为难她了。
所以,他在毕业之后没有进父亲的公司,而是出来行走。但他不是想要找什么旅行的意义,说白了,他只是觉得没有地方可去,也无路可退。
幸福到底是什么?到后来他终于在地图上找到了一个叫幸福路的地方。初到这里,并没有多大的感觉,这里和很多贫穷落后的街市一样普通,可是只要你静下心来,就会发现,它不一样,太不一样了。
这里就连路灯的影子都会跳舞,风吹起柳絮,挠痒了整个世界,幸福旅社门前挂着廉价的风铃,他是外来客,却幸运地拥有了属于这里的幸福。
相机已经被修好了,刘子夏把它领了回来,郑重其事地交给他。
阿九,下来吃饭!飞奔过来的刘子夏一脸的喜气洋洋,今天姥姥说了,是姥爷的生日,要给你过生日呢!
我是几岁生日?他笑着问,八十还是十八?
不错嘛,会开玩笑了。她说,是二十三岁生日。
那年姥爷被调到外地,是姥姥跟他分开三年的告别宴。慧芳还记得这件事,因此要大办。
巧的是,他今年恰好也是二十三岁。
姥姥捏着饺子,老板娘忙里忙外,刘子夏则拖着他去挑蛋糕。
幸福路上没有像样的糕点铺,要过桥,去那边的绿兜路。那里的风景可不一样,跟这里是天差地别。行色匆匆的人群却让他觉得有种繁华的陌生。
归期将至,他将完满地在离开前完成这个从天而降的任务。从此以后,老太太会安心守三年,而三年之后,又是另一个阿九的事。到时候,还会有别的阿九来替代他吗?如果没有的话他忽然抓住刘子夏的衣袖:唉,那个你说。刘子夏似乎总在鼓励他多说些话,在他开腔时总是诚恳地等待,他语速很慢,很多话都要兜好几个圈子才说得出来,而她眼里没有任何的不耐烦。
他必须承认,他是舍不得这个地方:三年以后,我再回来。
唉?
阿九不是离开三年吗?我答应慧芳的。他说得理直气壮。刘子夏被逗乐了,扑哧一笑,眼里飘过一丝忧伤。
三年不知会发生多少事,废弃的电影院会变成停车场,而人心中的城堡,又会坍塌多少幢,但她转瞬又露出笑容,勾起小手指:一言为定。
她在选蛋糕,出来时却不见他,好半天看到他拎着一个黑色袋子出来,刘子夏问:去哪了?是什么?
保密。陆彦神神秘秘地说道,唉,给我买了什么口味的蛋糕?
果然长大了一岁,话都多了。她取笑陆彦。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必须承认,他跟她说话没那么困难,不再她问一句,他答一句,偶尔,他还会主动攀谈。
比如说--
刘子夏,你大学有没有加入什么社团啊?
我们大学有摄影棚的,你们有吗?
器械贵没关系啊以后会赚回来的。你以后开个摄影棚啊,就开在幸福路上,专拍幸福。
刘子夏缓缓回头:怎么拍幸福呀?
他被问住了,脑子里千回百转,忽然灵光一现。
我知道。
8.这一路走来,只体会到自己的心酸,却忘了那些小事带来的快乐
陆彦提早过了自己的二十三岁生日,慧芳送给他的是一碗亲手做的长寿面。
然后,她将自己胸口的那块玉佩塞进了他手里。
阿九啊,你要戴着它,保平安的。
她似乎又忘了刘子夏是谁,也不记得这块玉佩几天前是他送给她的。她想起来这是她祖传的玉佩,要送给自己的心上人的。
他将玉佩还给刘子夏,她叹了口气,收了起来,问他:你今天在打印什么?
他将那些传单递给她,说:明天去发。
传单上写着:接拍各种老年婚纱照,给你们迟来的幸福记录。
他说要拍幸福,果然说到做到。她佩服地朝他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幸福路最后的时光里,他和刘子夏接到了五对老人的邀请。他们忙着租婚纱道具,婚纱是在绿兜路,他用身上的钱高价买来的,骗刘子夏说很便宜。
记录是一件快乐的事。老人们重复着年轻时做过的事,不同的是,身穿婚纱和西装,市井之间都洋溢着甜蜜。总是被人围观,有家咖啡馆还提出免费给他们做场地,拍摄进展得很是顺利,这时,他将相机递给了刘子夏。
正给老太太整理婚纱的刘子夏一愣,忙摆手说:不要不要,我不会
你试试。这次,是他鼓励般地看着她。
刘子夏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相机,在经过简单的指教之后,很快上手。
她真是一个天生的拍摄幸福的摄影师,总是能跟拍摄者很好地进行沟通,比他擅长调教,他只会抓拍,这样旁观着,他都有些羡慕她了。
出生在贫穷的幸福路,阻碍了她很多的前程,却又因为出生在这里,给了她太多体味幸福的天分。
人世间许多事浮浮沉沉,但最终都是公平的。他想着这一路走来,只体会到自己的心酸,却忘了那些小事带来的快乐。是他自己的问题吧。
那些照片一张张打印出来,被交到那些老夫妻的手里。又有人慕名而来,从刘子夏口中得知摄影师就要离开,一脸悻悻的表情。
正在收拾着行囊的陆彦拎着背包走下来,开口说:谁说摄影师走了?这不还有你吗?
他看向刘子夏:以后,你来拍。他将相机郑重地交到她手里,太贵重,她不肯接。
谁说是送给你啊。陆彦说,这是租给你的,你用它多拍点幸福,一张不落地还给我的。
听到他的话,刘子夏不再扭捏,接过来说:好啊,没问题。
慧芳下来的时候,穿着她年轻时最喜欢的一套衣服,陆彦说:子夏,来,给我跟慧芳留张影吧。
他揽着慧芳的肩膀,镜头里,刘子夏看到他比任何时候都要灿烂的笑容。
摁下快门的瞬间,她回想起第一次见他,眼神忧郁地摆弄着相机,眉头紧皱,像是解不开愁绪,那时候她想他可真不快乐,打开他的心需要繁琐的密码,后来才知道,密码很简单,不过是耐心和真诚罢了。
她真的喜欢这个家伙,这个春天送到幸福路的客人,这个拥有很多她没有的东西的少年,这个扮演着阿九,不擅长说话的年轻人,这个马上就要离开,却留下最重要的东西的家伙!
9.莫失莫忘
车轮开始滚动,带他离开了这个居住过几日,却像是过了一生的幸福路。他坐下来,打开自己的背包,看到里面刘子夏放进来的玉佩。
他还记得,她说过,这块玉佩,是要给她的心上人的。
刘子夏目送车子离开,车窗边忽然有个脑袋伸出来,他朝着她勾勾手指。
阿九跟慧芳约定了三年,我跟你约一年。一年之后的春天,我们再见。
她含泪点头,举起相机,咔嚓一声拍下他的脸,渐行渐远。
今日一别,千万珍重,但亲爱的你,莫失莫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