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死之人

从一片黑暗中醒来,触目所及仍是漆黑一片。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并屈起左手手臂,用手肘支在地面上,身体凭借着这个临时的支点想要坐起来,同时他的脑袋也还有些昏昏沉沉的,额头两侧的血管突突地发痛,所以他提起右手,想要扶住额头让自己的脑袋安静一点。

而那个额头还没来得及等到他柔软的手指,就“砰”地一声撞在了什么硬板上。坦白点讲,他没感觉到有多痛,可能是刚从昏迷中醒过来,负责疼痛的那部分神经还没准备好重新开始运转,又或者是刚醒过来的身体根本就没多大力气,所以他撞得很轻……总之他只是感觉到额头软沓沓地贴上了一个冰冷坚硬的表面,又很快的被那个表面干净利落地弹开。这让他条件反射般的收回半空中提起的右手,向一侧的地面按下去。虽然只是一刹那的失衡,但应激的本能告诉他,如果不这样做,他很有可能会重新摔倒在地。即使他也根本就没有成功坐起来,但还是不愿意像刚醒来时那样全身僵硬地躺在那里。

而这次轮到他柔软的手指,在他的身侧,有着这样一块同样的硬质表面,手指“嗒”的一声甩在上面,然后顺着惯性贴着表面滑落。

“这里是哪里?”“我是怎么来的?”

他的五官和感觉这时已经慢慢恢复,他终于能够清晰地意识到深处的位置。

一个棺材,或者说是一个棺材状的盒子,总之是一个密闭的,狭小的干燥空间。他的脚向下够不到底,头部向上也没触到什么阻挡物,但直觉告诉他这个空间的长度恐怕不会太理想。高度也自不用说,神智清醒后,刚才遭到碰撞的额头现在终于传来隐隐的烧灼感,他估摸着应该肿的不小。而身体两侧的空间同样算不上宽裕,至少还不够伸直开双手,关于这一点,他刚才也已经得到了证实。

那么,这里到底是哪里呢?自己为什么又会躺在这里?

他四下里转动双眼,然而还是什么也看不见。这片空间应该是完全的密封,黑暗在里面就像是以固体形式存在着一样,占据了每一块角落。

在这样的黑暗环境下,一个人往往很难控制住自己的想象力。

他开始有些焦躁不安地将腿不断往下伸,直到踏上下方坚硬的表面。他是躺着的状态,脚下的表面并不能为他提供哪怕一点点支持力,但当他的脚板触到实物时,还是感觉到有一股由衷的踏实感从心里升起来。

但这也好景不长,他的眼睛还是看不见任何东西,他甚至开始产生一种“并不是这里漆黑一片而是他已经瞎了”的错觉。因为一个正常人永远也无法想象出这样浓郁的黑暗。他闭上眼睛时看到的竟能和他睁眼看到的一模一样,在这片黑暗中,他对睁眼闭眼的动作都开始陌生。

而且渐渐的,他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他从来也不能算作是有神论者,平时的休闲也很健康安逸,不爱刺激的运动,偶尔看场电影,也会选择爱情类型的大众热点片子。按理说,鬼这种东西,应该只活跃在他人生的前二十年,然后随着他大学毕业步入社会之后,就早已消失殆尽了才对。

不用思考他就能说他至少已经十年没有看过恐怖片,读过恐怖的读物了。但就在此时此地,他开始慢慢感觉到周围黑暗里漂浮的恶意。

先是从他踏着底板的双腿,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脚边的黑暗中窥视着。

这让他突然打了一个激灵,与此同时,他开始狂躁起来。他把脚在底板上跺个不停,并且四处乱踢,脚下“咚咚”的撞击声在黑暗中更显得沉闷。

然后他仿佛又感觉到了什么,开始快速无规则地挥舞双手,摆动头部,最后整个身体都在狭小的空间中翻滚起来。

他不断拍打着顶上的硬质表面,因为高度并不充裕,不足以让他完全伸直手发力,所以他开始用屈起的小臂,像抡一柄摆锤一样地,一下一下的向上方砸去。同时他把脚更有意识地蹬向上方,直到这个时候,他的意识都还可以称得上理性,至少从此时的举动来看,他仍然认为,无论什么情况,努力都会有所回报。

他扭动着,在这块狭窄的空间里,像一条蠕动的虫子。而黑暗始终无孔不入,没人看得清他的表情。

此时在他的直觉中,那些未知的东西已经爬到了他的眼前,只是因为实在太黑了,他才什么都看不见,但他愿意发誓,他甚至于都能闻到从对面黑暗中传来的邪恶气息。

终于,我们听到了这个男人苏醒后发出的第一句声音:“救命!救我出去!”

他语无伦次的哭喊着,仿佛是第一次说话。口水向上喷出,然后因为重力又落回到他的脸上。而他的眼泪,自从三十年前与初恋女友分手后就再流出过的眼泪,现在正流成两条垂进头发里的河。

这并不是普通的情感爆发,因为向外宣泄情感的同时会耗费大量的能量,所以很快就会觉得疲倦,眼泪不会一直流,声带也要罢工。不到此时此地,任谁也不会相信一个人的哭喊会持续这么久。

他的声带里已经传不出哪怕一个完整的字符,他的头发湿漉漉的,耳朵也仿佛泡足了水分耷拉着。但他仍然没有想要停下的意思。他的手不放弃地拍打着,腿也时不时向上蹬一下,体力的流逝一直都存在,但这个男人的意志始终坚定。

当然,黑暗里什么都没有,哭过之后,他的理性重新占了上风,他开始振作,并且为刚才的怯懦而感到羞愧。

他有条理地分析起现在的情况。尽管脑袋还没有从刚才的歇斯底里中完全恢复,但他也明白时间的紧迫。只有尽快想起事情的始末,才有最大脱困的可能。

于是他开始回忆,他想到他紧邻花园的公寓,他温柔的妻子,他可爱的一对儿女,他想起最后的一餐,在一个温暖的早晨,他现在无法确定到底是今早,还是哪一天的早上,这个黑乎乎的棺材除了绝望,什么信息也没给他。然而回忆到那里也戛然而止,无论他怎么想,都想不起任何有帮助的线索。这种无力感比黑暗更可怕,他不由得想到他的家人,“他们在哪儿?安全吗?”

这时,刚刚才消去的焦虑感又爬上心头。不同的是刚才他是为了自己的处境,而现在却是来自家庭的担心。

以前一直没有空闲想想家人,因为每天都会相见,开门问好,关门道别,饭桌上沉闷不语,床头床尾各有心事。孩子的家长会推到一旁,明明公园就在附近,出门的目的地却仿佛锁死一般的只定在去公司的车站上。他从没有想过要忽视家庭,对他来说,家庭始终是首位,他也为了家庭而忍气吞声,为了妻子在最累的时候强颜欢笑,他也会给女儿买好看的裙子,实在悠闲的时候也会陪儿子打幼稚的游戏。

但他从没有想过他对家人的思念会浓到这种程度。在平常的生活中,理所应当吞掉了他所有的情怀。现在躺在这里,包围着黑暗,他才觉得家人的无法代替。

他又开始小声的啜泣起来,但这次,他很快的就平复了过来。因为当他擤鼻涕的时候,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明明鼻子很用力的抽动,但是却只收到了空气潦草仓促的回馈。他没有计算他已经清醒了多久,他没有进食,但是氧气却一口没落下过。他开始缺氧。

氧气是人最基本的需求,没有氧气并不是找不到厕所那么简单,虽然厕所也是人最基本的需求。但显然氧气的级别要高得多。他感觉肺部很紧迫地渴求着,他已经张开了嘴巴,但收获寥寥无几。这时他心中的焦虑也被催化般的轰然爆发。

他把双手撑上头顶,咬住牙关,使劲地推了上去。这一推,仿佛透支了他未来所有的生命,没有任何人会认为他做这个动作时有一丝一毫的偷懒,即使是他那严苛无比的上司也一样。但上方的回应同样坚定,坚定到如果真有旁人围观的话,一定会以为他留有余力。所以他重重地摔回地面,坦白说,他没有感觉到有多痛,或许是精疲力尽,他摔得不重,也可能是他的脑部已经以为缺氧而放弃了运转……总之,他就那么躺着,张大着嘴,一只手按在胸口上,发不出一点声音。

空气已经彻底没有了回应,他感觉到他的肺在开始颤抖,就像搁浅的鱼儿一样,但是没有任何东西通过他的气管,除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的眼前开始出现一幕幕的画面,早早就去世的爷爷奶奶,葬礼上黑白的父母,简陋却温馨的婚礼,产房前的踱步,他一直讨厌的公司竟然也占了相当的篇幅,还有同事,久未联系的老友……

黑暗中看不见他的表情,甚至看不见他到底死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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