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五四新青年,涓生对新的事物和思想有一种无限的痴迷。与“喜新”相对的,当然就是“厌旧”。他讨厌任何陈旧的东西,对它们,他往往采取最决绝的态度,那就是抛弃。
就连这篇追忆和子君恋爱故事的手记,也是他为了“新的生路”而写的。
你肯定会问,新的生路和旧的恋情有什么关系?毕竟求职看的是履历又不是感情经历。
可涓生不这么想。他的思维方式历来都是如此:弃旧才能从新。为了新的生路,新的希望,他要忘记子君。
白日里在街头所见的葬式也给了他灵感。那些纸人纸马和唱歌一般的哭声,在他看来是多么聪明而轻松简洁的方法啊。而他哀悼子君的方式则更为简便,不过是挥笔写下一篇文章而已。
所以,悔恨是无足轻重的,只有为“新的生路”所做的努力才是最重要的。
他在文末写道:“我要遗忘;我为自己,并且要不再想到这用了遗忘给子君送葬。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
我们看的这篇手记,其实不过是涓生要“扔掉”的旧东西。不止是这篇文章,他还要把写这篇文章的记忆也一并丢掉。从这种决绝与彻底中,我们不难看出涓生对于“新的生路”“新的希望”的虔诚之心。
和子君在吉兆胡同住下之后,他仅用了三个星期就读遍了子君的外在和灵魂。关于爱情,他的要求是:“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
从暮春到10月9号,他正常工作,对子君的厌倦也不太多,毕竟在家的时间有限。而10月9号他丢了工作之后,他们的感情开始加速破裂了。
不在局里工作,对涓生来说是个好事,他由此可以重获自由,在广阔的天空中扇动他的翅膀。他首先想到的是译书。
“说做,就做罢!来开一条新的路!”于是他斗志昂扬地写了一封长信给《自由之友》的总编辑。
此时,子君的表现却是令他厌恶的,因为子君那掩饰不住的怯弱,让他觉得很不屑。
以前他仗着子君,从空虚与寂寞中逃出。而今,子君已经不能给他精神上的支撑了。她的怯懦,就像一枚针,他避之不及,唯恐它刺破了他的希望。
看到子君凄然的神色,他突然怀念起从前一个人的时光,那会馆里的破屋的寂静。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从那以后,他对子君的厌烦是越来越多。
不过,最先遭殃的,倒是子君饲养的4只油鸡。
涓生对于自己的家庭地位之低微而感到气愤。事情是这样的,他发现子君给他留的饭不够吃,但是家中的小狗阿随却有羊肉吃。他便觉得自己在家中的地位不过是在叭儿狗和油鸡之间。
于是,他多次催逼子君,直到那几只油鸡上了饭桌。紧接着,阿随也被他放掉了。
没了油鸡与狗,涓生感觉非常清静(毕竟累赘少了)。而子君的脸色却十分凄惨,不过,涓生不懂她的悲伤从何而来。
涓生以为,若是没有子君的拖累,他大可不必过这样忍饥挨饿的生活,更不会为油鸡和狗而烦恼。没有子君的话,那简直就是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家里是冷的,他不想看到子君那冰冷的神情,于是他每天躲着子君,在图书馆里待着。
不过图书馆也让他不满意,因为那里没有新书,都是不值得看的旧书。
他开始反思,“待到孤身枯坐,回忆从前,这才觉得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世界上并非没有为了奋斗者而开的活路;我也还未忘却翅子的扇动,虽然比先前已经颓唐得多……”
从这以后,他曾3次幻想未来的样子(当然了,他的未来里没有子君)。
第一次是没了油鸡和阿随,他在图书馆躲避子君的冷脸的时候。
“我看见怒涛中的渔夫,战壕中的兵士,摩托车中的贵人,洋场上的投机家,深山密林中的豪杰,讲台上的教授,昏夜的运动者和深夜的偷儿……子君,——不在近旁。”
第二次是在他告诉子君他已不爱她以后。
他幻想着子君毫无怨恨地离开家,而他“便轻如行云,漂浮空际,上有蔚蓝的天,下是深山大海,广厦高楼,战场,摩托车,洋场,公馆,晴明的闹市,黑暗的夜……”
第三次,是在他得知子君已经离开他回到自己家之后。
他仿佛看见了一条新的路:“深山大泽,洋场,电灯下的盛筵,壕沟,最黑最黑的深夜,利刃的一击,毫无声响的脚步……”
光明、广阔、冒险……总之,他幻想中的未来,是自由的,最重要的是,必须是新的,没有经历过的。
要向新的生路迈出第一步之前,就是要恢复自由身。他想抛弃子君,可一个女人毕竟不是油鸡和小狗,抛弃她就得背上负心的罪名。
于是他想到了她的死,甚至想到了3次。
厌弃她的同时,他不断地被新的幻想蛊惑着,“新的希望”“新的道路”“新的生活”“新的生路”等等,他的笔下开始频繁出现这些与“新”有关的事物。
照理说,子君离他而去后,他应该可以开始“上路”了吧,可是他没有,他的准备工作似乎还没做完。
他的准备,总不过是抛弃与逃离。他要离开吉兆胡同,还要离开这个城市。
在他忙着托人找工作时,他得知了子君的死讯。
子君再也不会打扰他了,更不会阻碍他进取了,可是他却仍是没有迈出第一步去。
“我比先前已经不大出门,只坐卧在广大的空虚里,一任这死的寂静侵蚀着我的灵魂。死的寂静有时也自己战栗,自己退藏,于是在这绝续之交,便闪出无名的,意外的,新的期待。”
空虚与寂静是老敌人了,而新的希望也是他的老朋友。他就躲在简陋的屋子里,一边消沉,一边热血沸腾。
直到某天,被丢掉的阿随终于找到了家,回到涓生的身边。而涓生却害怕至极,就好像这条小狗会把他拽回毫无希望的过去一样。
为了甩掉阿随,他终于离开了吉兆胡同。
但是他不知道去哪里,“新的生路自然还很多,我约略知道,也间或依稀看见,觉得就在我面前,然而我还没有知道跨进那里去的第一步的方法”。
他回到了会馆,为了“新的生路”,他开始了第一步,那就是写下和子君的故事,写下他的悔恨。然后忘记子君,忘记他对她的悼念,忘记他要遗忘的努力……
涓生啊,你这样自欺欺人,子君不是白死了吗?就为了虚无缥缈的希望,你就忍心牺牲掉子君的性命,真是可笑啊。
鲁迅先生在《希望》一文中,曾引用了裴多菲的诗句。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他在《娜拉走后怎样》中说:“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
涓生被希望蛊惑着,他一直做着“将来的梦”。可不管他做怎样的“努力”,抛弃多少旧的东西,他始终找不到“新的生路”。
而子君,她的悲剧人生,不过是“二手希望”的牺牲品,她永远敌不过她的情敌——希望(而且是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