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桥明月夜|台风(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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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这场讲座的主办人黎云妙已经到了,她穿一身白色套装,正在跟一个瘦高个的男人站在一旁说话,见到月心进来,云妙向她招手示意。

“这位是今天的主讲人,甫江。这位是吴月心老师,今天的嘉宾。”

云妙为两人做介绍。月心微微向对方点头致意。

大学时云妙和月心一个寝室,睡了四年上下铺,也曾是早锻炼互相代打卡、提热水瓶帮打开水的交情。两人又在班级里坐同桌,亲密无间,形影不离。

云妙是典型的上海女孩,容长脸,皮肤白皙细腻,身段高挑,那种端庄大气的美丽,衬得月心在她身边觉得自己像根贫弱的豆芽菜。月心刚刚一米六,脱了鞋也许还不到,以致于每次体检,她都要偷偷抬起头,免得体检单上出现一米五九的字眼。

上了大学后她暗暗后悔自己青春期为了好玩,自告奋勇住校。九十年代的五线城市郊区初中,坐落在城市尽头的一座小山坡上。五月间就有漫山遍野的映山红,风光旖旎。学校近千名处于躁动青春期的学生倚仗老师们的管理。校方也经费有限,只能在吃住上苛扣。女生宿舍安排在食堂下面的地下室,圈养起来保护。男生宿舍是十几年前留下的旧平房,门都关不严实。食堂的菜常常不见荤腥,月心现在还记得那不沾一丝油水的清炒大白菜,食堂阿姨盛在搪瓷花脸盆里面卖。不过青春期的她完全没有意见,跟伙伴们在一起,第一次因为住校获得自由,吃什么都可口。

她父母对女儿一直是放养式教育。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月事,懵懂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血淋淋的内裤让她觉得十分可耻,根本不好意思扔进垃圾桶,那样会被人发现她的罪恶小秘密。于是月心把它扔在家中床底下,掩耳盗铃地不去理它,直到某一天她母亲把这条恶心的内裤扫出来。

母亲给她一条用旧的丑陋的生理内裤,档口缝着一层散发着橡胶味的塑胶皮。她教月心在生理内裤上垫上一层草纸。她似乎也羞于解释这件事,对女儿的生理期教育也草草了事。但是月心很快摈弃了这个不舒服的办法,上厕所她这才注意到,她的女同学们好多已经来了月经,一个比她差不多大一岁的同班同学余晓雨把包着粉红包装纸的卫生巾出示给她看。

原来这就是广告里的卫生经——卫生巾广告当然她以前也是没看懂的。好长时间月心为了省钱,只买那种不带翅膀的卫生经,比带翅膀的卫生巾一袋便宜好几块。其实月心家经济还可以,但她就是懂事,从小就会在两双价格不一样的塑胶雨鞋里选便宜的那双,尽管贵的那双是她眼红已久的粉红色。不久她又发现这种没有翅膀的卫生经没用,总是会弄脏内裤边侧,寒冷的冬天在冰冷的水龙头下搓洗沾血的内裤并不是件有趣的事,更何况还常常怎么搓也搓不干净。余晓雨告诉她,量多的时候可以贴两块,特别晚上睡觉,屁股后面再贴一块。月心照做,仍然不管用。带翅膀的卫生巾成为月心的向往,她采取了一种折衷的办法,月经的头一两天量多,她用带翅膀的卫生巾,后几天量少,用不带翅膀的卫生巾。

云妙的母亲是个医生,因此云妙懂得各种养生法,比如吃完饭来一根香蕉,月心回想起自己粗糙的青少年时代,不禁自怜起来。她开始隐隐觉得青少年时代的吴月心并没有被珍惜,才造成了今天这个平淡无奇的自己。她也努力地跟着云妙,饭后一根香蕉。然而这只让她排便更通畅些,并没有给她的身体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变化。她依旧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大腿纤细,扁平身材,虽说自有动人之处,但她对自己并不满意。

在匮乏的大学时代,她挣扎于怎样做兼职养活自己,因为她父母总在哭穷。她现在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当然比起家乡百分之九十的人,境遇都要好多了。余晓雨初中毕业就去菜市场一家鱼铺帮忙,她高中时见过她一面,那时候晓雨已经剃细了眉毛,涂着红指甲,两人一边吸着混杂着各种甜味剂的奶茶,一边聊天,晓雨说鱼铺的老板手脚不干净,老是吃她豆腐,她明年就要去深圳打工了。后来月心果真再没见过她。

寒暑假坐二十小时绿皮火车回家,要过夜,但是卧铺学生证不能打半折,只有坐票可以。为了省钱,她只能买半价的坐票。那晚上真是难熬。月心从未熬过夜,到了十一点以后就无法控制地瞌睡起来。到了半夜,自己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睡得东倒西歪,靠在身边陌生人身上,或是甚至趴在陌生人膝头。迷迷糊糊中她甚至知道自己的乳房抵在陌生人手臂上,但是顾不得了,她只想再次沉入梦乡。于是那陌生人在第二天下火车时塞给她自己的联系方式。她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难为情。因为她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她就是想睡觉而已。

也许不该为了把旁边的人当枕头而出卖自己的那点身体优势——有没有被吃到豆腐,她完全钝感,也完全不知道为何要在意。在这方面处于天真烂漫的孩童期,也许是她太漠视自己,把自己看得太低。上天给年轻姑娘那样的身体,既不能阻止旁人观看,也不能阻止旁人遐想,甚至是摸一摸,到底自己损失了什么呢?若是一个垂死的人在她面前,要求她脱下衣服摸一摸才死得安乐,月心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她将这种同情视为美德,习惯将旁人的需求置于自己之上,以能够满足旁人为荣。小时候读金庸的《天龙八部》,奇妙的是留给她最深印象的是刀白凤委身于泥污中的段延庆的一幕。“天龙寺外,菩提树下,化子邋遢,观音长发……”最圣洁的女性,难道不就是拯救人于污沼之中的菩萨吗?

低需求高回报的月心,是父母的好女儿,公婆的好媳妇,丈夫的好妻子,单位的好同事。对她丈夫来说,一个美好的肉体和一个天真纯洁的头脑,一开始是求之不得的珍宝,时间久了却也未必如此。山珍海味都会腻味,最初的感动消退的速度比想象得更快。不过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且前途光明的高级知识分子,李正帆恪守责任,为国为家,他坚信幸福来自各司其职,通力合作,稳定繁荣。结婚以后,一开始是科研任务重,两人没顾得上要孩子,后来因为他常常交际,回家还要熬夜,两人索性分房睡了,晃晃悠悠眨眼三十过半,月心越发意兴阑珊。

“思南文学之家”是一栋精巧的小别墅,有着粗糙的砺石外表,搭配红木门框,散发着复古的气息。但为了避免旧宅子采光不好的缺点,做了许多改良的努力。联排落地折叠门,把门都推开就变得门户洞开,毫无遮拦。同样的红木地板,试图唤回上世纪末的奢华游魂。走进去就是一个宽敞的大厅,若是在旧上海,晚上可以开舞会。正面一段高出两寸的长方形讲台,上面已经放着三把椅子,讲台一边一根巴洛克风格的白色雕花圆柱。下面摆着七八排撑开的黑色折叠椅。

作为本市小有名气的文学评论人,月心也受邀参加过几次这样的活动。通常是某本新书出版,出版商为推销新书,筹划一场新书发布活动。作者主讲,叫得出名叫不出名的评论家请上一两个,围绕作品做个对谈。自从进入网络时代,出版机构只需在社交媒体发布活动消息,自有本市的文艺爱好者来捧场。文学爱好者们千姿百态,从都市小白领到上了年纪的老爷爷老奶奶都有。有为休闲打发时间的,也有深度文艺中毒者来追偶像。在气氛绝佳的小洋楼里,听平日只能在报纸网络上看到名字的文化人讲讲文艺,虽说一知半解,也算是一项可以发发朋友圈炫耀的活动。

月心闲时也颇有几篇文艺评论见诸媒体。她的文章精致透彻,自有一番冷静的智慧,因此也收获了一批读者。开文化公司的云妙,但凡有什么新书要推广,常叫她来,她也义不容辞。

起初月心参加这类活动,也是正襟危坐,紧张万分,跟坐在台下的读者一样,带着神圣的求知欲而来,指望能听到切中要害的真知灼见。然而此类场合,全看主讲人发挥,有的主讲人准备充分,又擅长演讲,一场讲座下来,往往收获更多仰视的目光,但是否真的就对作品做出了准确的解读,十个人中只有两三个人可以做到。常常碰到的情况是,听另一位嘉宾在台上侃侃而谈,月心心里忍不住要叫:你到底看过这本书没有?到底有没有花时间做准备?她知道小有名气的文艺界人士大多已经失去求知欲,一年读不上几本书,更别说认真地去解读别人的作品,傲慢和麻木杀死了他们的耐心。只靠着自己这么多年混圈子的经验自说自话,有时讲讲文化圈的段子,听众或许更欢迎。有几位讲座上的熟面孔就是这么混过来的,也不见露出破绽。然而这样有意义吗?为了事后主办方送上的红包?为了在这个圈子广结善缘?至少用心读读作品再来说。月心如果答应了这样的活动,必然尽心尽力,对作品做一番研究,自问对得起主办方和听众。因此再遇到那几位讲座混子同台,她就婉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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