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书市古老,楼宇破旧,大部分为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修造的火柴盒式的单面楼,这些年,经营者对门面多有改造,铺了地砖,安了卷闸门,门头多了牌匾和灯箱。这里全是个体经营者办的书店,最大的也只有两三间门面房。书架、书柜都是低档次的,书市与图书大厦无法比。经营者最善于利用空间,很多书捆子从地面直堆到挨住天花板,连用来收款开收据的办公桌下也堆满了书。门外大多立放着小黑板,上面写着新到书的目录,那些字大多缺胳膊少腿,有些字写别了,还有些是生编硬造的简化字。这些书商的文化素质,大概和背街小巷那些卖萝卜、白菜和袜子、鞋底的摊贩差不多,纵高也高不到哪里去。
铁新像位巡视员一样,挨家书店进,左看看,右瞧瞧,几乎忘了他来这里是想买任仁老师那本小说的。他从街这边走到街那边,走得人困马乏,这才想起买书的事。他就近走进一家书店,老板娘是位胖得发愁的中年妇女,地上还跑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从称呼上听出,那是她的外孙女。铁新问她有没有《少女情梦》这本书,她回答说没有,铁新又问有没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那女老板竟说:“这一条街都没有卖马克思书的。”铁新解释说:“不是马克思的书,是马尔克斯,他是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那女人摇摇头说:“不认识这个人,不晓得他是哪个省的。”
铁新哭笑不得,他只好走进相邻一家书店。店主人是一位长相清秀、戴着镀边近视镜、穿着桃红色连衣裙的少女。她彬彬有礼,见铁新进来,赶忙站起身,打着笑脸问:“大帅哥,你想买什么书?”铁新忙回答:“我想买长篇小说《少女情梦》。”少女环顾书架后,说:“我是替我妈看门面的,还不熟悉这里的书,容我找一找。”少女里里外外找了一会儿,很抱歉地对铁新说:“对不起,我妈这店里没这本书。”
正在这时,少女的母亲回到了店里,冲着少女喊“秀红”。这母女俩长得都挺像。听女儿说客人要买《少女情梦》,她忙解释:“最近听人说这本书写‘性’有些过头,可能要查禁,我便吓得不敢进货。不过,你向东走上一二百米,有个‘大江南书店’,老板叫黄书衮,那里肯定有这本书。老黄这人胆子大,越是国家要禁售的书,他越敢进。人家胆大的就把钱赚美了。”
铁新正要走出店,少女秀红突然走到他面前,冒昧地说:“大帅哥,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你是不是也写过小说?”铁新回答:“我是出过几本书。”少女秀红高兴得跳起来,说:“你是作家铁新,我没认错吧!”铁新点点头。秀红异常兴奋:“我叫查秀红,17岁啦,明年要参加高考。请大作家给我签个名吧!我也在写书呢,我那可是闹着玩的,以后请铁老师多指教!”
少女查秀红捧出签名簿,铁新看那上面已有当今很多著名作家签了名,如王蒙、蒋子龙、铁凝、张抗抗、陈忠实、贾平凹、张贤亮、高建群、京夫、方英文、张晓梅、高铭、孔繁森、任仁、苟安星、杜静等;还有十来个影星和歌星,如巩俐、赵薇、张燕、常月等。铁新真闹不清这少女怎么会有那么多机会碰见这些名人!
铁新应邀,在那本子上签下大名,便告别店老板母女,向东朝大江南书店走去。
这仍是一家个体书店,有两间门面房,坐北朝南,在这书市一条街上并不起眼。老板黄书衮肯定已60出头,头发稀疏,双眼已花,看人要低着头从架在鼻梁上的眼睛上边窥视。他很胖,且只穿着一条蓝条格的大裤头,趿着一双拖鞋,外露过多脂肪的皮肉,好像在高温下流油。因是江苏人,小书店便以“大江南”命名。
铁新走进书店就问:“师傅,有没有《少女情梦》这本书?”
黄书衮老头从眼镜上面打量来人一眼,回答说:“有。你要正版的,还是盗版的?”
铁新反问:“还有盗版的?”
“这有什么稀奇的?”黄书衮站起身来,扇着大蒲扇,“现在中国,除马、恩、列、斯全集和《毛泽东选集》、《邓小平选集》这些伟人的著作没有盗版的外,剩下的什么书都有盗版的。盗版书便宜呀,销量可好!”
“盗版是违法的呀!”铁新说:“知识产权受法律保护嘛!”
“我看你这个英俊小伙可能是个书呆子!”黄书衮口无遮拦,他挥着右手上的大蒲扇向前“点”了一下,滔滔不绝地说:“什么违法?这么大个国家,13亿多人口,犯法的事多着呢!那些高干的娃走私,不犯法吗?那些地产商偷税漏税,不犯法吗?那些嫖娼、包‘二奶’,还到澳门、马来西亚的云顶以及东北鸭绿江那一边赌钱,不犯法吗?那些贩‘白面’、卖‘白面’的不犯法吗?都犯法,可是都有人干!你说这盗版书,难道是普通工人和农民弄的吗?是我们这些小书商弄的吗?都不是。都是出版社、印刷厂掌管实权的同盗版商相勾结,把片子偷偷卖给盗版商,你的正版书还没出来,人家盗版书就到我们书商手里了,就是没防伪标志,纸质差些,有的盗版书可能错页、掉句、别字多些,别的也没啥不同,书照样看。如今看书嘛,还不都是看个大概,谁能像‘文化大革命’中学《老三篇》那样一字不落地读?”
“不论怎么说,盗版是违法的!”铁新严肃起来。“你老可别以为共产党会撒手不管!”
“你小伙这话说得对,也说得不对,甚至对的还不到一半。”黄书衮乘机大谈世故哲学。“打击犯罪,我没有说共产党已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没有,绝对没有!你看每年的‘五一节’、国庆节和元旦前,各地都要拉出几个甚至几十个该死的执行枪毙,为了节日稳定嘛。这说明共产党的枪口还对着敌人和罪犯。但是,枪架在那里,却没有人24小时一秒不停地瞄准,只是中央喊得紧了下面的人才放几枪,大批罪犯都从枪口前逃脱了,只有少数人撞到了枪口上,谁撞上谁倒霉,没撞上的就继续赚。所以,行贿受贿的越来越多,买官卖官的越来越多,贩‘白面’、吸‘白面’的越来越多,盗版书、黄书和黄碟也越来越多。你能否定这一切吗?”
“我今天还没空来一一‘理论’你的论点。”铁新说:“不过,我还是劝你老遵纪守法为好!”
“看来你是个共产党员?”黄书衮说。
“错了,我还没有入党呢!”铁新看看左手腕上的表,催促说:“都快5点钟了,你给我找一本正版的《少女情梦》吧!多少钱?”
黄书衮从西墙的书柜里取出一本《少女情梦》交给铁新,说:“正版,38元,盗版的15元。这是正版的,你给了40,我找你两元。”
铁新来不及翻看这本书,往胳肢窝一夹就走。他心中像被老书商黄书衮塞了一把稻糠,乱得很,以至于把妻子宝娜交代的买几包洗面奶的事都忘了,走过几家百货大楼都没进去,直到一家超市门口才想起这事遂走了进去买到了货。
铁新提着书和洗面奶,正准备搭车回家,这时接到妻子宝娜打过来的电话,说她带一个泰国旅游团刚从大佛寺回省城,客人住在喜来登大酒店,因为晚上省委副书记刘达和省佛教协会会长慧能要会见泰国客人,让她当翻译,便安排她在酒店住,一个人住一个单间,她要铁新一同来住,感受一下名酒店的奢华,说不定在创作中能用得上。
铁新匆匆赶到喜来登大酒店,把洗面奶交给宝娜。宝娜看看牌子,问了价钱,笑着说:“这洗面奶很一般,价钱却不低。你们男人呀,就不会买东西!”
铁新讪笑着:“凑合着用吧。哪一级干部嘛,还挑三拣四?本来像你这么姣好的面容就不需要使用洗面奶。”
“美女也需要保鲜呀!”宝娜娇声说。“不注意保鲜,变成了‘大脸’,你提出‘换届’怎么办?你没听时下人说:过去见面第一句话是问‘吃了没有’;现在一见面,老问你‘离了没有’!”
“别相信那些胡说!”铁新坐到了沙发上,你还记得电影《刘三姐》里三姐对阿牛哥的两句唱词吧:哪个九十七上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哼,嘴甜!”宝娜说着,摁了一下门背后的按钮,门外就显示出“请勿打扰”的字样,然后从里面反锁门,折转身,边脱衣服边对铁新说:“快脱衣服,咱俩一起洗个澡,大澡盆里能冲浪,挺好玩的。我特意叫你来,就是想一块儿洗个鸳鸯浴,咱们婚后你还没给我搓过背呢!”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招聘一个不要报酬的搓背工啊!”铁新轻轻拍了一下妻子的左脸蛋儿,说着就脱光了衣服,抱着赤条条的美人鱼走进洗澡间,把宝娜轻轻放到已开始放水的洗澡盆里。这澡盆并非一般澡盆的长方形,而是一个不规则的圆形,盆帮子上有几个小坐台和几排按钮。小两口坐进盆里后,互相半戏耍般向对方撩了撩水。不一会儿,不知宝娜怎么摆弄了一下,几排水柱就冲着铁新的脊背和前胸袭来,吓了他一跳,宝娜开心大笑。铁新就势抓住妻子的双臂,将她的光背拧过来,让她承受水柱的冲击。宝娜扭动身子,顺势倒在丈夫的怀里,闭上双眼,尽情地享受着这冲浪浴的幸福时光。
好半天,宝娜坐在盆中间,却让丈夫坐在盆沿上,两人面对面,自己伸出双手在铁新身上抚摸把玩起来。“别动,让我好好看看!当真的,结婚这么长时间,我还没有细细看过你呢!虽说两个人什么事都干了,但那是闭着眼睛;若睁着俩大眼看,还正有点儿羞人答答的!”
铁新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摆着姿势,对妻子说:“你看我这式子,像不像雕塑《大卫》?”
宝娜也站了起来,手却没有离开丈夫的身子。“你比大卫还英俊!大卫身上的肌肉疙瘩略嫌多了些,他的个头好像也比你低;而且他没有生命。”
“但他有不朽的艺术生命!”
“铁,坏了,我想要你!”
“别胡来!啥地方嘛,这样下去,你就成兰陵笑笑生笔下的潘金莲了!”
“胡说什么?潘金莲是没有文化的荡妇,我可是从高等学府出来的、会几国语言的纯情少女!”
“说的是!我的比喻不恰当,请恕罪!”
这对鸳鸯在盆里玩够了,宝娜先起身,双手撑在面盆上,对铁新说:“搓背工,来给我搓搓背。你可得温柔一点,别把我背上的皮肤搓烂了。”
铁新拧干毛巾,左手托着妻子的前胸,右手抓着毛巾,细心地在宝娜后背上搓着。问道:“舒服不?”
宝娜笑了:“光我舒服吗?你看你的左手在我胸脯上干什么?一会儿握右边的,一会儿又握左边的。这样的搓背工,肯定连西方的总统都愿意当!”
“是的。我若能天天当这样的搓背工,说不定连作家也不在意当了。”铁新嬉笑着。“不过……不过,若遇到一些丑字辈女子让我背,那我可能就很痛苦和羞辱了。”
“哼!你就光想享受美女呀!”宝娜突然“哎呦”了一声,娇嗔地怨道:“傻子呀,在我胸上捏得那么狠,我痛不痛呀?”
“对不起!”铁新亲了一下妻子的背部。“不过,握着你这地方,好像不用力就不解馋。”
“那你干脆把这俩吃掉算了。”
“胡说!我可不能一口就把你吃掉,而要一口一口地啃,啃它一百年呢!”
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夫妻俩走出了洗澡间,宝娜找出了她给丈夫新买的衬衣、背心、内裤和袜子,说:“我估计你想不到会带换洗衣服,就买了这几件,咱们买不起名牌,低档次的就凑合着穿吧。”
铁新好生激动,情不自禁地给了宝娜一个热吻。
宝娜坐到沙发上后,发现铁新带来的塑料袋里有任仁的小说《少女情梦》,便依偎在丈夫身边掀开封面,先看印在内页上的“内容简介”吧。宝娜照本念道:
这是一本“不看不知道,一看心就跳”的大作。
小说中,情窦初开的美少女们,对平生性欲的初到感到无比的好奇,惊恐、向往和无奈,她们在揣度、在猜想、在寻找,夜夜辗转反侧,空枕难眠。终有猛男打开了她们的欲望之门,于是乎,在豪华的宾馆里,在淙淙的溪水中、在公园的假山上、在恐怖的岩洞里,进行着一次又一次“原始的交欢”,展现出一幅幅迷人的春宫画。
作者任仁以惊人的胆量,冲破当今一切禁忌,运用技巧而诡谲的笔法,写人类初级阶段赤裸裸的性爱,字里行间里浸淫着性的疯狂与劲爆,令每一位读者特别是少男少女们一日卒读,便百日遐想,万般渴望。本书必将冲出国门,风靡全球。
宝娜念完了,铁新轻轻地推开她,在沙发上坐直了身子,拿过书又看了一遍“内容简介”,郁愤地说:“书的内容简介,怎么能这么写?这到底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宝娜不以为然地说:“咋不能这么写?这才有人买、有人读呢!难怪能首印10万册。今晚上,我就是通宵不睡,也要把这本书看完。”
正在这时,宝娜的手机响了,是一条别字连篇的短信,她念给丈夫听:
“您和家人还窝(蜗)居在没有卫生间、洗澡间的陋室里吗?您想告别低矮的柴门溶(融)入现代化大都市吗?本公司替您精心打造出三室、两厅、两卫、一厨的精装修现房,地处大林河边、钟山下,春来人面桃花相应(映)红,夏至庄园何处无芳草,秋到百鸟争鸣午(舞)长空,冬临统一供暖暖溶溶(融融)。登顶,一览众山小;入室,居家成一统;开门,大河向东流;推窗,油(悠)然见南山!优惠起价66666元/㎡。心动不如行动,快快拨打售房电话8888888。联系人:枫林苑柯林盾先生、邰安娜小姐。”
“呀!美死了,这房多美呀!”宝娜惊叫起来。“快快像任老师一样写一本畅销小说吧,发行它50万册,挣它500万,咱们也到枫林苑买套大房子,叫人洋活洋活!”
铁新苦笑着。
房间内电话铃响了,说刘达书记要会见外国客人,让胡宝娜赶快去担当翻译。宝娜亲了丈夫一口,穿好衣服,提着吊带包就出了房门。
作者简介:
沈庆云,男,笔名为沈恨舟、江父。陕西省商南县青山镇龙门村人。中央党校领导干部函授本科学历。高级记者、作家。曾任陕西日报社政治理论部、政治法律部主任,陕西省新闻专业高级职称评委会委员。西安市商南商会名誉会长。1995年,荣获“中国法制新闻宣传百佳记者”称号。正式出版有长篇小说《莫拉尔小姐》,散文集《大地萍踪》,理论专著《共产党人的人生观》(与陈四长等合作),新闻专著《新闻编采自我谈》及《墨迹与足迹》,法律专著《新生答问录》(与妻子吴瑞云合作)等书。在全国报刊上发表短篇小说、散文、诗歌、评论、报告文学数百篇(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