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霓虹灯下




【1】

没有客人。我把酒吧的灯光调暗了些,让那些“小姐”们(当时人把KTV有偿陪侍者称为“坐台小姐”,主要是陪喝酒陪唱歌跳舞,与传说中的“小姐”略有区别)都陷入黑暗之中。我顺手放入一盘磁带,那首英文经典名曲《YESTERDAY  ONCE  MORE》(《昨日重视》)便轻轻地响了起来。

我在酒吧上班以来,还从来没有哪天像今晚这样冷清。我们酒吧部隶属于酒店的西餐部,归西餐经理管。

但没有客人并不表示没有人。十来个所谓的“小姐”正围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上,一扫往日的淑女形象,正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各自的“行情”,以及她们认为天经地义的行规。偶尔也和我开一句玩笑,或请我倒一杯水喝什么的。

西餐经理曾暗示我们可以不让这些“小姐”进来。我不知这个大学生经理是怎么想的。如果一个酒吧服务员就可以禁止她们,那么她们在这家高星级酒店,又怎么能畅行无阻地进入酒店的各个区域呢。酒店的歌舞厅、咖啡厅、酒吧、甚至客房区,哪一个角落,没有她们的身影。这岂是一个部门经理,一个酒吧服务员所能改变的。

这些“小姐”一般晚上七点钟左右来上“上班”,先在我们西餐部的酒吧(因这里外国客人多,这些人一般出手很大方),物色好了客人后便活跃于酒店的各个角落。到12点左右便“下班”,当然,也有的“小姐”不“下班”,跟着客人不知上哪儿去了。

这就是这些“小姐”的生活。她们都长得比较漂亮,并且特别善于打扮自己。她们能够在各种客人面前逢场作戏,如鱼得水。

宁姐便是其中的一个,看上去三十岁左右,却天天跟着一个日本老头。她总以我老乡的身份自居,要我叫她宁姐。酒店的服务员一般都看不起这些“小姐”,有一次同事阿花故意问她:“干你们这一行的,肯定很苦吧?”她说:“苦倒是不苦,就是晚上陪着喝酒唱歌什么的,只是投资太大了一些。你看我这身打扮,花了五六千呢。”

阿花点点头,又问:“像你经常跟的那个客人,会给你多少钱呢?”她颇为得意的说:“喝一次酒,一般给两三百,有时一千多。这死老头,还以为我真的喜欢他呢。”确实,老头不在的时候,她又和别的客人亲热得不行。她经常跟她的姐妹们说:“干我们这一行的,是绝对不能动半点真感情的,客人说的那些话千万不能当真。”她还很郑重地叮嘱我们,如果有客人问她年纪,一定要说她十八岁。惹得阿花一个劲地对我偷笑。

一般的酒店酒吧,都是“小姐”们的聚散中心,因为这里往往能遇见一些比较有钱、爱玩的“客人”。这些“小姐”们对我比较好,她们总叫我小靓仔。我从来没有给过她们难堪,但也绝不靠近她们。她们用她们的方式活跃在这个城市的灰色地带,是这个城市的独特风景。我对她们始终保持距离,觉得她们所在的“江湖”与我们的生活相距甚远。

但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阿蝶。

现在,在这群高谈阔论的小姐当中,独坐一隅,始终一言不发的,便是阿蝶。

阿蝶是宁姐带来的,是宁姐的同乡,和我同一个省。宁姐跟我说起她的时候,总是唉声叹气的,说阿蝶命苦。阿蝶读过高中,本来成绩很好,可为了治父亲的病欠下了高额的债务,连考场都没进就被迫来到广东,一边谋生,一边还债。

但那时候的广东并不是遍地金子,一个高中学历、没有任何工作经验的女生想要短期内拿到高薪有些不太现实,所以宁姐把她带进了这一行,希望能缓解她生活的困窘。

但我始终觉得阿蝶是干不长久的,我们酒吧部的人都说阿蝶有一种清纯脱俗、与众不同的气质。这些珍贵的东西和这个灯红酒绿的世界是多么格格不入。

现在,阿蝶就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乌黑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周围恣意的笑声她充耳不闻。酒吧里反复回响着《昨天重现》的优美旋律,我觉得她是这些“小姐”中唯一能听懂这首歌的人。我似乎看到她的脸上常常会悄然流下泪水。

我真的希望,与众不同的阿蝶,不要被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淹没。


临近10点钟的时候,突然一个一身黑衣、30来岁的女人闯了进来,气势汹汹地直奔阿蝶。所有的“小姐”都不再说话,都紧张地看着阿蝶,只有宁姐慌忙满脸堆笑地站起来。

黑衣女人冷冷地问:“小妹妹,你是真想做还是不想做?真想做马上拿2000块钱来,不想做马上滚蛋!”阿蝶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宁姐赶紧解释说:“她是先来看看场子,还没决定做不做。”黑衣女人顿时火了,说:“你难道也不懂规矩,到底交不交钱,给个痛快话。不然我让海叔来治治你们!”说着从小包里拿出手机,就要拨号。宁姐听她要叫海叔来,赶紧拿出2000块钱,那女人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那个黑衣女人我见过几次,手下有一帮人,背后的靠山就是那个什么“海叔”。这一带的“小姐”每人每月要交2000元钱给她,据说是个谁也惹不起的人物。

阿蝶紧紧地咬着嘴唇,眼眶里盈满了泪水。她能在这里干下去吗,我真希望她马上离开这里。

【2】

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人意料。因为阿蝶的清纯和漂亮,她来这里没几天就成了众星捧月的对象。那些无聊的客人不用阿蝶搭讪,每天都要想方设法邀请阿蝶喝酒跳舞什么的,“业务”不请自来。阿蝶不用像其他“小姐”那样软缠硬磨、使尽招数,几乎坐着不动就从一个“新人”变成了炙手可热的“KTV一姐”。

我们这家酒店,常住客人是一家电子厂的高管和高级技术人员,大多数是外国人,所以客源比较固定。相处久了,我便也熟识了好几位,其中有一位叫做宫本。其实这些客人也并非个个都是好色之徒,有不少客人只是想花点钱排解一下工作的劳累和旅居的孤单而已。

宫本是日本来的,据说是那家电子厂最年轻的工程师,特别有钱。但他每天只在饭后到酒吧喝一会酒,而且喜欢独来独往。常听一些“小姐”商议如何攻破他,但都没有得逞——他对这些千娇百媚的花儿几乎不屑一顾。

我是整个西餐部惟一的男服务员。我没事的时候,宫本就坐到我前面来,和我进行非常吃力的“交流”。他会一些汉语,但更多的时候是靠手势。他想每天跟我学一些汉语,作为回报,他也会教我一些日语。我们这个君子协定一直持续到我离开酒店。

心气高傲的宫本也发现了阿蝶。但他不像别的客人那样趋之若鹫。他只是几次三番向我打听,而且很不好意思。而我本来就不了解阿蝶,加上语言不通说不清楚,他更是听不明白。最后他做了一个吃饭的动作,指指阿蝶,又指指自己。旁边有小姐说:“他是想请阿蝶吃饭。”他才高兴地说:“是,是,吃饭的,她我,一起、一起的,吃饭。”

看他那着急的样子,我有点想帮他,但不知道能不能帮到他。宫本向来不爱搭理什么“小姐”,这次这么上心,说明他也看到了阿蝶的与众不同。我想,如果宫本能真心帮到阿蝶,也算是一件好事了。

阿蝶的走红使宁姐整天乐滋滋的,也使酒吧的生意异常火爆。经理表示,如果酒吧的生意这个月做足了5万元的营业额,他将请西餐部全体员工吃火锅(因酒吧是经理自己申请的西餐部派出机构,以前最多的一个月才做到3万多)。

在每晚颇为热闹的气氛中,我却很少听到阿蝶的笑声,好像她做得很疲惫。是啊,要和这些形形色色的有钱人周旋,还要做得大方而不媚俗,得体而不肉麻,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还有,她从不答应外出,每天到十二点一定“下班”,为此也让不少“客人”有意见。有好几次客人还从KTV追到酒吧来找阿蝶拉拉扯扯,看得出阿蝶应付这些人显然经验不足,总是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好在有宁姐帮忙圆场。

我们西餐部的人,对这些“小姐”们多少有些不耻。阿蝶从来不敢正眼看我们这些服务员,偶尔我们在一旁悄悄说话,她总是有些惊慌,以为我们的谈话,都是笑话她似的。

阿蝶不知道,她的“红火”早已使她危机四伏。


有一天晚上,我刚好和阿花换班,她上酒吧,我上餐厅。九点钟左右,阿花打电话来,说酒吧的“小姐”打起来了,据说打得非常激烈,双方都要找人决斗。经理听了很愤怒,叫保安把所有的“小姐”都赶了出去,事情才算暂告一段落。听阿花讲,事情的缘由,就是因为阿蝶。

原来阿蝶的到来,无形之中抢了很多“小姐”的饭碗。而她们也有自己的所谓“行规”,就是任何人不得争抢别人原来固有的客人。但客人哪里管你这些,他们都是想找谁就找谁的。所以可怜的阿蝶,无形之中便惹火了一大帮人,终于忍不住对阿蝶大打出手。而宁姐在场子里也混了不少年,岂容他人欺负阿蝶,两帮人就这样动起手来,好几个服务员在场都劝不住她们。

我急忙问:“阿蝶呢?”

阿花叹口气说:“唉,那女孩子,无缘无故被打,只是一个劲地哭,后来被宁姐带回去了。”


【3】

我以为阿蝶不会再来了。

但第三天晚上,她又来了。依然是那种淡色的装束,依然没涂什么脂粉。脸上的伤痕还隐约可见。只是比起以前,似乎更多了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色。

那时我正在听《葬花词》,客人还没有这么早来,宁姐和她就坐在吧台前。

我忽然很想和阿蝶说几句话。

我便开始有意无意地和宁姐搭话,宁姐正无聊得很,自然求之不得。而阿蝶,却一直很入神地听着《葬花词》。

我们聊着聊着,却发现阿蝶忽然泪流满面。慌得宁姐连声问怎么啦怎么啦,阿蝶一下子就哭倒在宁姐怀里。

我想,是不是那首《葬花词》,触动了她的心弦。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歌声还在萦绕,阿蝶已经擦干泪痕。宁姐说,客人快要来了。

我对宁姐说:“你好像不该带阿蝶来这里。”谁知这句话被阿蝶听到了,说:“谢谢你的关心,但你不懂我的事情,像我这种人只能在这里,没有什么该不该的。”然后她就跟着宁姐去KTV---她们应该又开始在客人和钞票之间周旋了。

阿蝶好像说得轻描淡写,但从从她眼里,分明看到一种深深的忧郁,和对这个灯红酒绿的世界的迷茫。

宁姐曾私下告诉我,阿蝶的忧郁,不仅是因为她的债务和辍学,还因为一个有点悲剧的爱情故事。据说高中的时候,阿蝶喜欢上了一个男生,那个男生应该也喜欢阿蝶。

但男生的父亲坚决不允许儿子和一贫如洗的阿蝶来往。如此挣扎了几年,后来不知怎么就断了。阿蝶之所以肯来这里,多少有一些这方面的原因。宁姐肯定地说。

难怪我经常会看到阿蝶有一种奇怪的眼神,长时间定定地看着一个地方,那是一种切骨的思念,还是一种彻底的绝望呢。

【4】

宫本仍念念不忘阿蝶,几次希望我帮他“牵线”。我本来想,让阿蝶认识一下宫本也好,但好像总不知道怎么来牵这个线。我通过手势加从宫本那里学到的蹩脚的日语暗示宫本,他也可以像别的客人那样主动接近阿蝶,但他好像总走不出那一步。

其实宫本也做过一些努力,比如有一次甚至还带了那种小姐们最喜欢的“一分钟相机”(当时最先进的能在一分钟内出照片的相机),破例给几位小姐照了相,希望能吸引阿蝶的目光。但阿蝶始终没有看他一眼。就像宫本一样,阿蝶也从不主动和客人搭讪。

宫本没有什么办法了,还是求助于我。他叫我的名字——他是这里惟一叫我名字的人,虽然十分生硬,但我觉得特别亲切——他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叫我看。我过去看见纸上写的是“我喜欢她。”我很钦佩这个日本青年的坦荡,但我还是写:“有人更喜欢她。”他又写:“那人在哪里,我能见见他吗?”我写:“他不在这里。”他看着我,说:“真的?”我说:“真的!”并使劲冲他点点头。

他一下子变得沮丧,跌坐在椅子里。但很快又站起来,看了阿蝶一眼,匆匆走出酒吧。


我以为这家伙死心了。谁知没过几天,他便和阿蝶坐在一起喝咖啡了。原来他私下去找了宁姐,宁姐求之不得,马上从中牵线搭桥。他们就这样相识了。

我突然有些顿悟:一件看起来很难的事情,只要坚持去做并找对方法,就一点也不难。我很佩服这个日本人的韧性,也很庆幸他们的相识,相信阿蝶有了宫本的关照,应该至少可以远离一些阴暗、少受一些欺负吧。

不久,宫本便满怀感慨地告诉我,说阿蝶真是个少见的女孩,他要帮她还清债务,还要送她去读大学——我知道肯定是宁姐告诉了他阿蝶的故事。我非常希望阿蝶能早一点拥有这样的幸福。

我相信这个坦荡而执着的日本人,在阿蝶面前没有欺骗。

【5】

阿蝶脸上开始出现一些少见的笑容。宫本这个人真的没有让人失望。我觉得故事应该朝着美好的方向发展,直到有一天,一个人的到来。

那是一个年轻人,没有带客房钥匙、手机、轿车钥匙什么的,一个人落寞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当时很多客人为了显示自己身份尊贵,到酒吧消费总是喜欢把这些象征身份尊贵的东西摆在桌子上。这个年轻人整晚上只要了两瓶啤酒,直到没有一个客人,直到凌晨两点。我要下班了,才去催他。

他拿出一张照片给我,说:“先生,你有没有看过这个女孩子。”听得出他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激动。

照片上是这个人和阿蝶的合影。我忽然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我说:“你是不是找阿蝶,她今晚没来这里。”

“阿蝶?对……是她!她以前叫小蝶。她真的在这种地方?!”他脸上的神情分明变得颓丧起来。

他站起来,有些激动地说:“我是打听了很久才知道她在这里的,我本想等到她,但我没那么多时间,明天一大早我还要赶回去上班,我在广州那边。如果她来了麻烦你转告一下她,说有个叫乔辉的人找她。如果她愿意,你叫她打这个电话给我。”他写了一个号吗,又加了一句:“如果她不肯打,就算了!”

我想他肯定误会阿蝶了。但我这个局外人也不清楚他们之间的事情,不知道该怎么帮阿蝶说话。况且,他把这里看成“这种地方”,显然是不屑于和我多说话的。他其实也等不得我说话,就匆匆地走了。

第二天,阿蝶来了。我把事先写好的一张纸条给她,她一看脸色就变了,急切地问我那个人在哪。我告诉他那个人已经离开时,她眼睛一红就哭了起来,好像特别伤心。我告诉她可以打纸条上写的那个电话号码,宁姐也赶紧递过手机。

阿蝶拿着宁姐的手机颤抖着手拔了好几次,好像都没有拨对,然后她又不拔了,眼里露出一种绝望的神情。她喃喃地说:“他还找我干什么呢?他的小蝶,早已经死了!”她一下一下地把电话号码撕了个粉碎。宁姐看着她,有些不知所措。

刚好宫本进来了。他看到满脸泪痕的阿蝶,很惊讶,赶紧过来想安慰阿蝶。阿蝶却突然笑了起来,拉了宫本就走,说要和他去喝酒唱歌。宫本有点受宠若惊,赶紧带着阿蝶走了。宁姐也匆匆地跟了出去,她担心阿蝶会出什么事。

我好像觉得哪里不对,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对。我看着对面舞厅里闪烁的霓虹灯,越来越多的“小姐”进来又出去,我都没有察觉。

当时在KTV做“小姐”的,多数在外面不敢张扬,都会谎称自己在工厂上班。我想阿蝶应该更在意这些,所以她一直在守护着自己,一直在守护属于自己的秘密。而乔辉的到来,无疑等于告诉她,他已经知道了她的一切。

一个人的最深的绝望,其实不是无路可走,而是在心爱的人心里一落千丈,一文不值。

阿蝶最终那一刻致命的犹豫,大概是缘于这种绝望吧。一个人被最心爱的人所唾弃,她所有的希望便离她远去了。

【6】

那天是我在酒吧上班满一个月的最后一天。这个月我们酒吧一共做了5万多元的生意,经理实现诺言,叫我们十一点半就下班,他要请西餐部的全体员工吃火锅。

那天是周一。应该是周一大家都要忙于工作的缘故吧,每逢周一酒店的生意都有些萧条。酒吧里更是有些冷清,只有宫本和阿蝶在喝着红酒。我看到阿蝶脸上出现少有的笑容。我一遍一遍听着《昨天重现》,等着十一点半的到来。

柔和的灯光,轻轻的音乐,安静的酒吧,一切似乎那么美好。宫本和阿蝶正在互相学说着对方的话,两个人靠得很近,很像一对恋人。

自从乔辉来过之后,阿蝶就变了许多,衣服穿得鲜艳起来,和宫本的关系也亲密了许多。我不知道那是一种故意,还是一种放纵。宫本对阿蝶的变化似乎很享受,他当然希望阿蝶越来越开心和漂亮。

在这个极富浪漫情调的时刻,我们都没有觉察,酒吧的玻璃门外有个人一言不发站了很久。他一直在抽烟,黑暗中的火光明明灭灭。

他,竟然是乔辉。

当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大踏步走了进来,脸上满是愤怒和鄙夷。看来,他已经确信了阿蝶的“堕落”。

阿蝶看到乔辉,显然有些惊慌,但很快又低头去喝酒。一大杯红酒,被她一口就一饮而尽。

乔辉厉声说:“小蝶,你过来!”

阿蝶没有动。她低低地说:“你走吧,我不认识你。”

乔辉怒目圆睁,过来就粗暴地想拉阿蝶走。宫本迅速地站起来,挡在阿蝶前面。他可能也猜到了来者是谁,但他不允许任何人伤害阿蝶。

阿蝶轻轻地推开宫本,她的脸上流满泪水。她看着乔辉,一字一顿地说:“乔辉,你都看到了,我现在过得很好,你走吧。”

乔辉说:“你怎么变得这么快!你跟我回去!”说着又要来拉阿蝶。

阿蝶甩开他的手,说:“当初你的胆量哪儿去了,现在又找我干什么?我们之间,从你向你爸低头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

乔辉应该更加认定阿蝶“堕落”了,他狠狠地一拳砸在桌子上,然后就走出门去,没有回一下头。

阿蝶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去追他。然后她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当她准确再倒的时候,宫本握住了她的手,急切地说着什么,但我们一句都听不懂。然后阿蝶坐在椅子里,眼睛定定地看着一个地方,好像变成了木头人。我好像又看到了她眼里那种绝望的光。

那晚西餐部的一群人都到大排档喝啤酒,气氛喜悦而热闹。但我始终高兴不起来,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阿蝶的身影,她好像一直挣扎在这个世界,又好像从来不属于这个世界。


第二天我转班到西餐厅上班。西餐厅在二楼,透过餐厅的窗口可以看到车流如水的大街。

西餐厅的客人一般会比较晚来。我们习惯站在窗口,看窗外的车流人流。而我更想看到阿蝶,我知道阿蝶每天都会从马路对面走过来,先去酒吧,然后去到酒店的各个角落。

七点钟,宁姐出现了,阿蝶跟在后面。绿灯亮的时候宁姐过来了,阿蝶弯着腰,好像掉了什么东西。当绿灯变成红灯的时候,她才急匆匆地跑过来。汽车的轰鸣声淹没了宁姐焦急的叫声。

我们在楼下清楚地看到,当一辆车直冲过来的时候,阿蝶本来是可以跑开的,但她竟然站着不动了。就是这片刻的犹豫,血色便浸透了我们的视线。在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中,阿蝶像一只轻盈的蝴蝶,轻轻地飘了起来。


宫本把阿蝶送去的医院。但听说还没到医院,阿蝶已经停止了呼吸。

宫本在酒吧,孩子似的抱住我,泪如雨下。这个被“小姐”们称作“冷血动物”的日本青年,反复说着一句话:“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可怜的宫本,其实他一直不懂得阿蝶的心。宁姐也不懂,乔辉也不懂。或许,没有谁能懂。

这也许不是阿蝶故意的选择。但那片刻的犹豫,却是千真万确的。如果她心里没有那些痛苦羁绊,如果她是清醒和喜悦的,她应该完全可以避开。

我遥望灯火辉煌的城市,祈愿着阿蝶真的化作了一只蝴蝶,远远地离开了这个灯红酒绿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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