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超市的员工通道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圆形的大坑。这大坑深不见底,往下瞧只能瞧见一团漆黑,像一张潜伏着无尽深渊的大嘴,实在是吓人。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李梅甚至觉得这坑就是专门为了吓人而出现的。为了防止不小心踩空掉下去,某天早上,她特意绕路去公园捡了一块长条木板架到坑的上方,然而第二天这块板子就不翼而飞了。

作为暑期工,李梅告诉自己不必要为此过分担心,只要再过一个半月,这个大坑对自己自然就不会再有任何影响。即使是现在,影响也不能说大。一如既往,她换好工作服,在大坑面前踏踏步,再嗖的一下立定跳过去,将将好。

今天超市里人不多,李梅自上班起就没什么事可干,便在货架间晃来晃去,发现隔壁区域的高粱酒促销活动很是热闹,原来顾客是都聚到那里去了。她走过去,她感觉到自己在这嘈杂的人群周围是走不稳的。也许是高粱酒的味道熏得自己走不稳吧,她想,她觉得这样想比较合理,毕竟自己没有喝过高粱酒,毋宁说是任何白酒都没有喝过,实在不清楚它能带给人什么样的感受,哪怕是气味。总之,她感到晕晕乎乎的,觉得路面十分不平稳,似乎上下起伏着。她猛然抓住旁边的货架栏,谁知货架栏竟然运动了起来,她摔倒了。

几个穿黑衣服的男人把她扶起来,她抓住其中一个人的手臂,这才明白自己刚刚抓住的并不是什么货架栏,而是一个人的手臂。

被抓住手臂的男人把李梅扶到旁边的板凳上,说了句叫她坐下休息会之类的关心话。李梅低着头,双脚紧紧贴在一起,一边反复地说着“谢谢”,一边观察鞋与鞋之间的缝隙,思考如何才能让缝隙减到最小这回事。等抬起头,发现男人已经走开了。她缓缓把双脚分开,开始尝试将刚刚脑中的构想变成现实,但玩着玩着,就乏味地蹬蹬腿。

“他们是说了些话的吧,我听见了的,其他那些人说现在的学生太虚弱,还用了一个俏皮的词儿呢。说什么来着,哦哦,失重。说国家现有的教育体系失重了。”

回到家后,李梅和舍友贾小红语音通话。说完自己的情况后,她听到对面贾小红一边用牙撕方便面调料包,一边和她抱怨在她看来和调料包真难撕一样的东西。

“嘿,你说他为什么非缠着我不可呢?明明我......”

“你受男孩子欢迎呗,这已经是第几个了?”

“第四个。我不是让你说这个,你看,他长那么黑而且脑袋的形状......”

“脑袋的形状?”李梅停下手中搅拌咖啡的动作,以等待贾小红的回答。

“啊,对啊,脑袋的形状很奇怪嘛,像个大西瓜一样。”

“哈哈,”李梅笑起来,“总之就是很圆喽?”

“很圆,他一说话我都要怀疑是不是西瓜成精了。”

说完两人一起大笑起来,在这之后,她们找了许多奇怪精妙的比喻来形容班里其他同学的头颅,对彼此都看不太惯的同学更是毫不客气,甚至出现了会飞的鲶鱼这一选项。

“小心有一天鲶鱼飞到咱们宿舍来呢。”为了把这种快乐的气氛延续下去,李梅准备以鲶鱼这个最为奇怪的比喻来结束今天的聊天。

“小心那颗大西瓜吧,会不会朝我砸过来什么的!”贾小红辨别不出情绪,总之只是很激动地说,接着通话就被戛然挂断了。

李梅此时已经躺到了床上,喝一半的咖啡被她搁到了床头柜上。她把着微信界面的手机扔到一边,盯着杯子盯了好一会儿。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冲咖啡,明天是有早班没错,但就算这样,咖啡不也应该是明早再冲才对吗?这下睡意被自己硬生生击退回去,不等个一两个小时可睡不着。

然而实在是没什么事可做,通话已经挂断了,手机屏幕也自然地黑了下去,她根本没有摁亮的欲望。每每这个时候,李梅都觉得自己作为19岁的女大学生,不被手机吸引可真真算是怪人一个了。如果是舍友贾小红,在这种失眠时刻一定会抖擞精神,做些为偶像刷播放量、冲榜之类的事情。时间成本,平日忙碌的学习生活就像火箭,笔直地把这玩意冲到了天上,冲到遥不可及的高度去了。每一段空闲时间就和从两堵飞速靠近的墙中间抽出来的一样,不论从事什么职业,人们在本质上都变成了小偷,最需要思考的竟是从什么巨大的力量里偷走时间的计谋与方法。

现在时间就这样被她用半杯咖啡偷来了,然而她躺在柔软的床上,在时间的环绕中,却根本感觉不到喜悦和放松,那种终于能呼一口气的感觉可以说是一点也没有。究其原因,就是所谓的没什么特殊的事情想干吧。

这种状态持续多久了?如果一定要追根溯源的话,那就是从高中毕业开始的。高中毕业后,发生了许多事,比如说出分数前的那场聚会,老师和学生以朋友的身份在酒吧玩了一下午。那场聚会大家都很尽兴,聚会之后,老师和大部分的同学都消失在了自己的生活中。

高中毕业的那个假期,她们一家还从A区搬到了B区。搬到B区可不是一件小事,就算是粗略算来,也可以说是无故花费了许多时间和金钱,然而父亲意愿如此,这是为了他遛鸟的便捷,所以谁也无法左右。

就在她们搬走后不久,还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说大也不算大,但却让李梅很难忘怀。

她是在报纸上看到的这则不幸的消息,上面说,在她们搬走的那天晚上,A区里的那棵标志性大树遭遇了砍伐。那是一棵足足生长了几百年的大树,李梅回想它粗壮的树干,回想它如盖的、葱绿的树顶,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这棵树之所以被她记住,靠的不是这些,靠的是它生长方向的笔直。无论怎样地开散枝叶,它始终是笔直向上地生长的,明明不是那种生来就注定如此的白杨,却比白杨还要直挺挺。她很喜欢那棵树,但毫不客气地说,这喜爱之情是从得知它被砍伐之后才萌生出来的。

总之,寒假过后,她就丧失了安排自己的空闲时间的热情和能力。

“唉。”

她扭过身子,把姿势改为平躺,接着逐渐伸开四肢,等待睡意的来临。在这个过程中,她感到不妙,是那种与什么相对抗时的力不从心。身体里好像有什么在暗自流动,一团团混沌的光,正如一团团霉菌一般,边缘模糊地,毫无规律地扩散着,充盈她、侵占她,也许这就是睡意,睡意正在她的身体里蔓延。突然,她流泪了,她努力想要握紧拳头,双手却软绵绵的毫无力气。她觉得自己像一滩没有形状的沙子,浪潮在她的身上来回翻涌,而她根本无法逃脱,只能一点点变重,变小,下沉。

第二天一早,她已不再是平躺的姿势,而是像虫卵一样蜷成了一团。看一眼手机,毫不意外,睡误了。

七点十五分,嗯,确实很晚了,是就算立马打车也要迟到的程度。下床前李梅看了一眼地上左右脚放反了的拖鞋,没有纠正。她把床头柜上隔夜的半杯咖啡一口灌完,再趿拉着反着的拖鞋走到卫生间把牙刷挤好牙膏,晃到客厅的窗边上刷牙。

早晨的风很大,将她的睡裙吹得鼓鼓的,像五彩的热气球。玻璃上隐约映着她的影子,她左右摇摆着,看起来就像是她悬浮在高楼之间摇摆一样。

刚一刷完牙,她就打电话给领班说明情况,这本不是必要的事情,无论说不说,工资都是要扣掉一部分的。如果让她找个非这样做不可的理由的话,那就是保持礼貌的形象吧。

她慢悠悠地收拾起来,出门后又在分岔口选择了电车的那一边。既然都要扣工资了,就不必要挤地铁了,于是她悠闲地坐到电车的后排,在两个位置之间选择了靠窗的那一个。不过关于窗外掠过的风景,她其实一点没看进去,倒不如说她只是在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找一个外在节奏。

正是这次迟到给了她胡思乱想的机会,能坐在电车上想这想那的机会可不多。不多,嗯,不多,可是为什么不多呢?现在可是假期。这个问题看起来简单,不就是因为兼职嘛,又绕回去了。但如果问自己,为什么要兼职呢?

思考到这里,车开了两站,一个男人坐了过来。在玻璃窗的反射下,她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扭头一看,吓!这不就是大西瓜!

她并不认识这个男人,事实上,她只是从贾小红的三言两语里知晓了有这么一个人。但是有一种心电感应之类无法被科学解释的东西,在她扭头看到他的那一刻发挥了作用,使她非常肯定旁边这个男人就是大西瓜本人。

“头确实挺圆的。”她偷偷地想,边想边点头。

大西瓜和她不一样,没有一偏头就可以欣赏的风景。她观察到,他也不是喜欢玩手机的类型,坐好后,他从包里拿出一本书读了起来。

“厉害厉害,电车上读书啊!”她不禁感叹出了声。大西瓜一惊,确认好这句话的对象确实是自己后腼腆地笑了笑,嘴角抿成鲶鱼嘴一样的线。

“在读什么?”

大西瓜刚刚把书翻到书签所在的那一页,于是把书就这样展开来送了过去。李梅把书接过来放到腿上,刚扫了几行字就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竟然是恋爱指南一类的东西,”她把书送回去,“我对这种书可不感兴趣。”

大西瓜没有接话,表情十分凝重,在李梅看来这是一种懊恼的表现,也许正在懊恼自己为什么要言听计从地把书递给一个不认识的人什么的。

“不过读读也挺好,如果我坐到你那个位置就只能发呆了。”说完,李梅用手支着下巴颏,从动作来看十分专注,从眼神来看又十分心不在焉地盯着窗外的景色。

“真的很想谈恋爱吗?”互相沉默了一会儿,李梅又把头扭了回来,“可是我说实话哦,你的长相不太行。”

“大学生嘛,至于长相......我有在学习方法。”大西瓜说,语气平静。

“恋爱这种东西哪里有方法论的嘛。”李梅伸开腿蹬了蹬,接着把右腿搭到了左腿上。

“有在追求女孩子?”李梅试探他。

“是。”

“叫什么名字?”

“告诉你不太好吧。”

大西瓜停止翻书了,这时候,电车拐过一个长长的弯道,报站的售票员拉响了铃铛。李梅看了看窗外,是时候和大西瓜道别了。

“说不定我认识,可是我要下车了,你错失机会喽。”李梅站起来,友好地笑笑,示意大西瓜给她让路。谁知大西瓜嗖的一下把书扔进包里,站起身就往下车门方向走:“真巧,我也在这里下车。”

下车后,大西瓜跟在李梅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距离时远时近,但总也不超过五米,像有一条隐形的链条钩在两个人之间似的。李梅不禁想起了遛鸟的父亲,虽然自己走在前面,却总觉得是身后的人在掌握自己的步伐。终于,李梅忍不住停下来:“天,你不会是在跟踪我吧?”

“不是,我是去上班。”

“你也上班?去哪里?”

“万福隆超市。”

“等等......我没在超市见过你,而且你看看点,上班时间早过了,你迟到了!”说完,李梅迈开大大的步子意图甩开他。大西瓜起初还会穷追不舍,但后来就慢下步伐不再紧跟了。他冷哼一声,脸上的汗油得发亮,他拿起手机打电话,说着失败了失败了之类的话。

骗子!大骗子!李梅鄙视地瞪了大西瓜一眼,然而大西瓜正站在原地和电话里的人嘻嘻哈哈地谈笑着,那黑黑的手机在他手里热得发烫。该死的,由他去吧!李梅不再管他,径自走了,从昨天晚上那杯莫名其妙的咖啡开始,一切都变得令人头痛起来!

可刚刚走进超市,竟就有更令人头痛的事实摆在她面前。大坑,到处都是圆形的大坑,像洒落的芝麻一样在地上密密地排布着,说是遭遇了陨石雨也不过分。超市里除了一动一动站岗一般的收银员外,一个人也没有。

超市确实是在正常营业中,所有设施都在正常运作,大屏幕里明星王一博一如既往笑着伸出手,做着让人难以拒绝的邀请姿势。所有的货架都幸运地避开了陨石的袭击,好好地立在原处,行使着自己的职能。当然了,是当真有陨石出现过的情况下。

“可我明明早上刚给领班打过电话......”

李梅点开手机的通话记录,却惊讶地发现通话记录那一栏空空如也。

她站在超市的门口,已经站了十分钟之久,这期间除了讶异和呆滞,她甚至连用手机把这幅奇异景象拍下来的心情也没有。她突然想到了大西瓜,四下张望,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的人影。

“骗子骗子都是骗子!上班上班,上屁的班!”李梅气愤地跺跺脚,劝服自己果断一些,扭头走掉就好。不用去想,无论是大坑还是大西瓜都不用去想了,要尽快和这莫名其妙的地方撇开干系。

辞职,她决定非辞职不可。当愤怒像气球一样在她心里不断膨胀时,她意识到辞职是一件必须,不,不是客观上必须而是主观上,是她决定的必须要做的事。这样一来,从反面来看,兼职就是不能,或者说起码是并不必要做的了。

电车上被大西瓜打断的思考又重新回到了脑中:为什么假期要来超市做兼职?是因为上个假期她就在这里做兼职。那上个假期为什么要来这里做兼职?是因为父亲说她该来试试。

突然,李梅的前方再次出现了一个脑袋圆圆的男人,只不过这次他滑着滑板。他像平衡木上娴熟的运动员一样掌控着脚下的滑板,滑板的四只轮子飞快地转动着,他那自信的体态呵,真如脚下踏的是风火轮一般的神气。李梅看到他,实在觉得很火大。

“我要把他推下去!”

这样想着,李梅身子向后一仰,一个完美的急刹车,之后摆好站立式起跑的姿势,后脚尖稍稍踮起,倒数三二一!跑!

气愤使她冲得很快,男人根本没办法察觉。她几乎是一气呵成地完成了把男人推下去、为滑板减速再跳到滑板上的一系列动作,并且完成得十分完美。

“大西瓜,滚吧!”站在抢来的战利品上,李梅双手做喇叭状,冲倒在地上的男人喊。男人显然还没有搞清楚现在的状况,正疑惑地瞪大双眼,盯着滑板上的李梅。李梅发现,这男人虽也有一颗圆圆的头颅,但并不是大西瓜本人。但没什么关系,她想。

“滚吧!”说着,她一溜烟儿滑走了。

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李梅独自享受着迎面吹来的风,黑色的长发在风中飞舞。陪伴她的是路两旁的树,它们投下黑黑的影子,像绞着的双手,手臂无限制地伸长,在向前延伸,延伸......

这些都是些年岁不大的小树,树干直直向上,但它们的影子却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它们的树干在风中静止,影子却不然,那杂乱不堪的黑色世界,正显示着呼啸的大风曾确实摇动过它们,使它们出现了倾斜。

滑行于明暗反复交织的地面上,李梅觉得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身体的密度逐渐变得和空气一样,自己的重力在一点点消失。突然,她悬浮起来,滑板孤零零地飞了出去。她想去追上滑板,她也做到了,只不过是类似于飞似的飘过去的,这意味着她的意识仍然可以支配她的身体,但在这个过程中,她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自己的存在。

她像一张薄纸一样在空中飞,连翻筋斗都做得出来。一阵阵风吹来,她越飞越高,花费了很长的时间,她才得以回到正确的方向。到家的时候,她正好飞到了15层的高度,于是她飘到客厅的窗户外,敲了敲窗户。

“快!”李梅的母亲听到敲窗声,赶忙跑过去把窗户打开,“进来,快!见你父亲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

“是啊,快不行了。”

进了家,李梅的脚勉强能贴在地面上了。她跟在母亲身后,穿过一道又一道的曲折走廊。家中的构造确实如此吗?这些走廊她以前从未注意过,平时坐在客厅也好,卧室也好,父亲威严的声音她总能听到,原来那些声音穿过了如此多的壁障,原来从其他房间走到父亲的书房是这么一件难事。

“父亲得了什么病?之前可从未说起过。”走到门口后,李梅问母亲。

母亲缄默着,嘴角紧绷,李梅好像能透过这略微颤动的紧闭的嘴唇看到里面无限膨大的口腔。然而,母亲神色紧张,不但没张嘴,在女儿紧逼的追问下,连眼睛也闭上了。

推开书房的门,只见两个摆满了厚厚的书、高得顶住天花板的书架摆在门口,书架中间留有一个极为狭窄的缝隙供人通过。她侧着身子从缝中间向内挤,鼻子和胸部都被挤压得很难受,是如同潜下水中的窒息感。好不容易挤进去后,终于看到正平躺在床上的父亲。她小心翼翼地走进去,似乎每多靠近父亲一点,脚底接触地面的触感就更深一点。在刚刚的飞行中,她的眼镜被大风刮走了,所以等她看清父亲身上的异变时,已经是走到了紧挨父亲床头的地方。

“天哪!”她惊呼一声,身体一下子又悬浮了起来。

父亲的脸色如水泥一般灰,他的头上还套着一个灰色的大鸟笼。不,这样说并不够准确,那鸟笼不是套上去的,而是生长上去的。就像甲状腺肿大一般,李梅清楚地感觉到,这鸟笼本就是父亲身体里的一部分,只是以往小到看不见,现在则已经胀大到把父亲的头套住的地步了。

虽然不知道这种病的名称,但看到它的那一刻,李梅下了和母亲一样的诊断——父亲确实是马上就要死去了。

父亲的头颅再也不能从鸟笼里伸出,包括他的话语也被阻隔了,毕竟可没人能听懂一只鸟在叫些什么。如果积极治疗的话,说不定可以和父亲之前所做的一样,每日固定时间带鸟出去遛一遛。不过现在被遛的对象换成了父亲,如果这样做能够维持父亲的生命的话。而她们之前所做的努力——搬家,也是有利于这项康复工作的进行的。

李梅用手撑在桌上,一边做着防止飞到天花板上的努力,一边思考着对策,她发现父亲的身体在逐渐变灰。父亲正在一点点变僵硬,等这异变蔓延到脚底,父亲的身体就会变成水泥雕塑!

她没有办法了,只能把目光投向母亲,然而母亲也正把迷茫无措的目光向她投来。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焦急地交换着眼神,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于是,两人就这样呆呆地看着父亲一点点变灰,一点点丧失生命,最后,父亲死去了。父亲变成了雕塑,随后两座书柜直直倒下去,书柜上的书则悬浮了起来。看到这幅景象,两个人却同时呼了一口气。母亲跌坐在地上抽泣,李梅则松开手,任由自己和书一起贴到天花板上。

“宝贝,你也要飞走了吗?”终于,母亲不再忽视女儿身上的异变,抽抽嗒嗒地问,两眼弯弯,充满泪水。

“我不知道,妈妈。”李梅悲伤地回答。

她和几百本书一起飘浮着,为了安慰母亲,她勉强地打起趣来,说这下是真正意味上的在书海中遨游啦!然而两个人都没有真正笑起来。突然,一本书拥有生命一般直直地朝李梅撞了过来,翻开的书页包裹住她的脸。母亲立马抓起扫把跳起来,帮助女儿把书扒拉走。在扫把的一顿猛攻下,这书终于掉了下来,母亲将它捡起,发现这是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五三!竟然没有扔掉!”李梅喊道。

“是时候把它扔掉了,妈妈!”李梅向下俯冲过去,然而窗外吹来的一股风把她吹翻了,她在空中翻滚起来。母亲听了她的话,把书扔进了垃圾桶。然而,空中有更多的书都向她扑了过来,全部都是高中课本和练习册。她再也逃脱不掉,挥舞扫把也无济于事,书本终于把它包裹成了一个大球。

“女儿!怎么办女儿!”母亲声音既尖锐又打颤,像弯曲的铁丝。她抓狂了,她正在房间里乱走乱跑。

“没事妈妈,”许久,女儿的声音响起了,是十分平静祥和的声音,“没事,真没事,我感到很好,真的,不用着急也不用难过。”

李梅蜷缩在书本裹成的球形外壳里,如婴儿呆在子宫,心逐渐变得平静,呼吸均匀,头脑清醒。她双手触摸着书页,想象自己代替那棵被砍伐的大树笔直地向上生长,生长,永不停歇,坚不可摧......

“好吧,我先出去冷静一下,明天我们再商量对策好吗?”

刚一走出门,母亲就靠在门上滑坐下去,她的记忆正如书页般翻动,于是,她无声地痛哭起来。

第二天,母亲端着早饭走到书房门口,敲了敲门,没有回应,于是直接推门走了进去。自进门起,她一直仰头寻找那颗大球,却发现那球和女儿都消失了。突然,一声惊叫,她掉进了一个圆形大坑里,在漆黑的深渊里加速向下坠。这大坑不是大坑,原来是漏斗。在大坑的最底部有一个小小的光斑,母亲明白了,自己最终要坠到那里去,那是唯一的归宿——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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