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雷子
穹顶之下,繁星满眼。
阿彬说,古人认为,天是圆的,地是方的。
小白说,他们后来是怎么醒悟的呢?
我,沉默,脑筋飞快旋转中。
雷子掷地有声,顿悟!
西南边陲,夜色深沉。千年古村诺邓的灯火,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了。我们四个人胼手胝足躺在水塔顶上,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包裹得严严实实。我们失重了,身体从地面上漂浮起来,慢慢向头顶上无边无际的星空接近。没有月亮,不晓得为什么。唯有东北方向的一颗星,明亮得鹤立鸡群,它便是我们的目的地。
阿斌说,银河啊,你就是永恒。
小白说,我们的存在可以忽略不计。
我说,其实银河也不是永恒的……
雷子大喝一声,哎!流星!
我近视600度,赶紧推着眼镜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那颗流星。回想起刚刚的对话,我不禁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
阿彬说,她咋这么开心?
小白说,笑得没心没肺的。
雷子说,你别笑了,背后是个乱坟岗子,别惊着他们。
我一哆嗦,两瓣嘴唇登时像长在了一起,分都分不开,脊背阴风飕飕。
雷子,你狠。
黑暗中我看不见雷子得意的脸,但却清晰地记得那天他端着两杯黑咖啡坐在我对面,穿着一身要打太极似的白绸缎衣裤,乱蓬蓬的头发,两只鬓角留到腮帮子。他探着壮硕的大脑袋,一眼不眨地盯着我喝咖啡。
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他问。
挺……挺好。我言不由衷得不像话。
他却一拍桌子,谢谢啊!这是我第一次泡咖啡,第一次啊!献给你了。
我闻言哈哈大笑。
一旁的阿彬说,她怎么那么开心?小白说,这姑娘,笑得没心没肺的。
雷子却兴致正浓,说说,说说,怎么个好法?
我“这个……这个……”支吾了半天,最终决定不能放任他自信心无端爆棚,于是,实话实说,你这咖啡豆到底放多久了?
他一愣,掰着手指开始算。十个月?一年?
听得我的心拔凉拔凉的,连烫嘴的咖啡也暖不回来。突然想起,他不是这家“旅行者咖啡馆”的老板吗?怎么连咖啡都不会做呢?
兵子会做就行。他说。
兵子是他的合伙人,这几天刚好去走独龙江了。所以咖啡就没人做了。
那你负责干嘛呢?我问。
他眼睛都不眨地说,我负责吹牛逼。
真是一朵奇葩!
雷子是徐州人。至于年龄,我猜错了一次,他骗了我一次。我的第一感觉他必定是个七零后,阿彬和小白听了以后吃吃的笑。雷子捂着心口说:啊,你伤害了我。他自称是89年的,我信以为真,笑喷道“你长得实在太着急”。他抱胸倒地:啊,还一笑而过。
后来我才知道,他其实是83年的,比我大两岁。
然而他的经历却好像比我多出不止两年。一个深夜,我和阿彬小白喝着他泡的茶,听他把自己的故事娓娓道来,直听到,我们四个人的眼眶里都泛起了泪光。
(一)
雷子念到初三就退学了。准确地说,是弃学。他有这个资本。
雷子的大伯,和当时的徐州市市长是从小玩到大的邻居,感情好得穿一条裤子。有了这层关系,雷子的老爸、叔伯,也都逐渐在徐州市主要的权力系统中担任要职,名利双收。至于雷子这些小辈们,自然也不避讳以“官二代”自居,上学对他们来说成了可有可无的事情。于是这群后辈中念书果然没一个争气的,都早早退学经商或是游手好闲。
相比之下,雷子选了一条最难的路:当兵。原因是,他喜欢。
雷子自小好勇斗狠,加之体格比同龄人健壮,是街头打架斗殴的一把好手。读书和生意对他的吸引力,都不及武力来得更大。不晓得雷子入伍之前是怎样幻想军人和军营的,或许是飒爽英姿,更或许是称霸徐州。
通过家里的关系,雷子虚报了年龄,塞了点钱,成了武警部队的一名新兵。
按惯例,新兵总是被老兵欺负的对象,雷子也不例外。第一次队列集合,班长犀利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稚气未脱的面孔,突然伸出手,把眼前一个新兵的帽子扯下来丢得老远。
跑步捡回来。班长说。显然这一招他已经玩得轻车熟路。
那个新兵撇撇嘴,头一低,跑去捡帽子。
班长又随手扯下了另一个新兵的帽子。
跑步捡回来。班长说。
那个新兵也撇撇嘴,说,你给我捡回来。
班长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敢再说一遍?
X你妈。
班长这回是彻底的惊愕,他咬紧牙齿,眼睛喷火,恨不得用这把火烧死那个身材高大的新兵。新兵毫不畏惧,也瞪着他,眼里却满是沉着和鄙夷。他俩就这么对视了两分钟。周围的新兵都睁圆眼睛嘴角挂笑地等着看笑话。
班长竟然没有再说什么。而这个捡帽子的游戏也因此戛然而止。
不用说,第二个新兵就是雷子。
雷子在这次集合中出尽风头,但他还不知道军营里的游戏规则。
第二天午休时间,雷子中途醒来,却发现宿舍里已经空无一人。他没多想,转身又睡过去。但是几分钟之后,拳脚如同冰雹一般向他袭来。他被人迅速从床上架下来摔在墙角,手脚都被人死命按住,一只军用皮鞋的四方鞋跟踩在他脑袋上。军用皮鞋的前头又尖又硬,偏偏往他的柔软的部位踢,间或踢到迎面骨上,痛得他恨不得弹起来。不一会儿功夫,水泥地板上已是血迹斑驳。渐渐的他感觉不到痛了,只觉得全身火辣辣,像被点着了似的。他在如筛的拳头、皮鞋中央勉强抬起头来,看到七八个老兵扭曲又得意的面孔。而他的班长,就在这群人后面,双手抱在胸前,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当这群老兵旋风一般离开宿舍时,雷子已经躺在墙角成了半个废人。他艰难地喘息着,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能自由活动。待到恢复意识,他笑了,比哭难看。
你以为他是在笑什么?自嘲?庆幸还活着?
不,如果有人当时看到他,一定会被那脸型扭曲的冷笑吓个激灵。
雷子因为这次受伤,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礼拜。待到他刚能下床,第一件事就是冲到操场上,揪住班长就往死里打。那劲头把周围的人全都吓傻了,没人敢上前去。结果是,班长也因此躺了一周。然后,班长又找那群老兵把雷子狠狠修理了一番。
后来的事情就变得有点荒唐了。他和班长你来我往的对打,竟然持续了将近半年。最后班长和老兵们实在撑不下去了,跟雷子签订停火协议。班长从此之后竟和雷子成了兄弟,对雷子言听计从。于是雷子顺理成章地成了士兵当中的老大,就连排长、营长都知道他这号人,对他另眼相看。
“就这样又舒舒服服待了一年,在我17岁生日那天,我们营长送了我一份生日礼物。”雷子说。
他忽然停下了,坏笑着问我,你猜是啥?
我和阿彬、小白面面相觑。鬼能猜到啊!快说!
雷子说:“他给了我一个特别的任务——执行枪决。”
山风袭来,我打了个哆嗦。
“我17岁生日那天,杀了一个人。从背后开的枪。那人跪着,脸朝着一个坑。我还没来得及想那坑是干嘛的,就有人命令开枪了。我的手是抖的,那人脊背和我的手一样抖得厉害,裤裆全是湿的,眼看就要晕过去了。营长在旁边咳了一声,我的子弹‘倏’就飞出去了。那人的脑袋不偏不倚就栽进了面前那个坑里,血水一滴也没流到坑外面去。我一直盯着那个人,直到他被抬走。我心想完了,我这辈子完蛋了。”
我们三个听众都沉默着。过了好久,小白问,哥,你杀过多少人?
雷子没直接回答他,只说:“我当了半年多的刽子手,又在中朝边境做了两年的特种兵。”
我心中一凛,不免拿另一种眼光,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人。可他依旧是一身打太极的白色衣裤,手指灵活转动茶碗,不紧不慢地给我们的茶碗斟满茶。我睁大眼睛提起鼻子,在他身上却一点也找寻不到硝烟和鲜血留下的痕迹。
都过去了吧。连这些也是能过去的。
(二)
退伍之后的雷子回到徐州,重操旧业——混混。若说有什么变化,大概就是由一个初级混混变成了高级混混。
但三年的时间毕竟不算短。以前同他一样游手好闲的家族兄弟,大都已经开始学习经商,准备继承家业。但雷子却对此毫无兴趣,他关心的只有吃喝玩乐——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只用了一秒钟,就让雷子暗暗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娶她为妻。
那年雷子21岁;小邓29岁,离异,带着一个女儿。
算起来,小邓是雷子的远房亲戚,雷子的婶婶是小邓的姐姐。雷子的小叔身体有残疾,所以婶婶是小叔从四川绵阳的山区买来的。虽然是买卖婚姻,但两口子的生活过得还算和睦。小邓离婚以后,从四川来徐州投奔姐姐,托雷子的小叔找了一个酒店服务生的工作。
雷子第一次见到小邓是在小叔家,那时小邓已经来了徐州大半年。但那次见面,雷子几乎没有拿正眼瞧过这个女人,因此只在脑海中落下一个极浅极浅的印象:长得不难看。
但后来有一天,雷子却意外地从几个哥们儿的嘴里听到了小邓的名字。
那女人真难搞!
这是哥们儿们对小邓的一致评价。就好像他们都搞过她似的。
雷子默默听着,不吱声。
哥们儿说:一个离过婚的女人,即便有点姿色,但还不是别人穿过的鞋!拽什么拽!
另一哥们儿附和:可不是!老是冲我抛媚眼,但约了几次都不出来,吊男人胃口!
雷子依旧不动声色。
哥们儿说:谁能把她约出来,咱们包他一年的红塔山!
雷子“咚”地一声把酒杯砸在桌上:我来!
哥们儿们抬脸儿望着雷子。到那时,雷子还没谈过一个女朋友,甚至连女人的手都没碰过,差点让人怀疑他在军队里待成了同性恋。
雷子志在必得的表情令这些风月高手暗暗发笑,他们乐得作壁上观,瞧瞧雷子如何栽在一个风骚女人手里。
在雷子看来,这件事情简单的很;他用的方式也简单的很。
简单粗暴。
一天傍晚,雷子在小邓工作的酒店门口截住了小邓。
跟我去吃饭。雷子说。
小邓眼皮都不抬,不行,我现在要回家。
雷子说,你不跟我吃饭,我就一直跟着你。
小邓斜了他一眼,随你。
雷子也不再多说,一路跟着小邓搭公车回家。到了小邓租的房子跟前,小邓说,我真要回家了,你别闹。
雷子说,我不闹,就是跟着你,你去哪我去哪,你上厕所我都跟着你!你知道我说到做到。
小邓咬着嘴唇。想必她也早就听说了,姐姐家这个侄子的种种光荣事迹。她盯着雷子看了一会儿,说,去哪吃?
雷子带小邓去吃重庆火锅。两个人隔着咕嘟嘟升腾的白汽,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雷子不时偷瞄小邓一眼,觉得这个女人尽管已经是当妈妈的人,但好看还是好看的。
川妹子小邓,无辣不欢;徐州人雷子,却被辣得涕泪交流。雷子刚抽了一张卫生纸,醒了一把鼻涕,对面的小邓突然说,别动!
雷子一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只白嫩嫩的手指已经伸到他面前,在他右眼角轻轻一揩。
只是一瞬间,电光火石,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注定要发生了。雷子的身体像是先被人点了穴化为石头,又被一只温柔的大手徐徐轻抚,内心深处某个地方发出“喀喀”的断裂声。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多年以来形成的最坚硬的保护壳,就在这一个不经意的举动中,土崩瓦解;而在那个支离破碎的废墟上,竟然开出一朵了小小的花来。
我们妄加评论:“因为你以前从来没有碰过女人。”
雷子默认。
是的,就在说故事的这天中午,一个女游客还爬上了雷子窄仄的单人床,雷子却淡定如常,几分钟之内就打起了呼噜。他把艳遇和爱情分得清清楚楚。
但时光回退11年,雷子却只是个青葱少年。他什么也分不清,连天地都是混沌的,唯有那根白葱一样的手指,整日整夜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清晰得如同刻在脑海里。
他发誓,一定要娶这个女人为妻。一如既往地,他自信自己说到做到,哪怕论辈份,他该管她叫姨。
(三)
大概一年多的时间,无论雷子展开多么猛烈的追求,小邓都是坚决不答应的。
2005年大年初三,小邓在绵阳老家祖屋里正吃着晚饭,大门被“砰”地推开,小邓一家人吓了一跳——一个黑粗汉子正在门口,风尘仆仆,喘着粗气。
小邓端着碗的手有点哆嗦。她赶紧把碗筷放下,转过脸去,两颗泪珠已经猝不及防掉下来。
原来,雷子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发短信向小邓求婚,小邓回过去,开玩笑说,如果雷子能立刻马上出现在她面前,她就嫁给他。
雷子放下手机,立刻跑出去发动汽车,整整开了三天三夜,到了小邓绵阳的家。
那次绵阳之行,雷子不仅搞定了小邓,而且搞定了小邓全家。小邓的父母竟然就同意了这桩离经叛道的恋爱。大年初六,当雷子再次开车回徐州的时候,副驾上坐的已经赫然是他的未婚妻了。
雷子和小邓同居了。然而,两个人距离结婚,还有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那就是雷子的家族。和小邓交往半年后,雷子第一次把小邓以女朋友的身份带到小叔家。雷子知道,相比父亲,小叔还算是相对开通的。加上婶婶和小邓的关系,如果可以先得到小叔的首肯,让小叔帮自己说服父亲,成功的概率要大一些。
但是没想到,小叔还没听雷子说完,手里的茶杯已经飞了出去,半杯滚烫的茶水险些泼在雷子脸上。
小叔的语气里没有商量的余地:你俩必须分手!
小叔恶语咒骂小邓是狐狸精,伸手要打她。婶婶来劝,小叔指着婶婶的鼻子说:你赶紧把小邓带回老家,否则我连你也休了!
雷子听到这,一把拉起小邓,连告辞都省了,大踏步出了小叔家的大门。
既然小叔已经知道了,横竖是纸里包不住火了。雷子已经暗自下了一个决心,带着这个决心,他闯到了父亲跟前。
他的父亲是个出了名的暴脾气。雷子的脾气,其实是深得老爸的遗传。可以想象,两个人一碰面,就像点燃了两只炸药桶,顿时把整个家炸了个片甲无存。
雷子的那个决心,终于演变成了现实。
雷子带着小邓私奔了。
他走之前,父亲站在离他只有半尺的地方,脸对着雷子的脸。雷子甚至清晰的看到父亲眼里网状的红血丝,听到父亲已经不大健康的气管里呼噜呼噜的闷响。父亲用一只手指狠狠地戳在雷子脑门儿上,一字一顿地说:“离-了-我,你-什-么-都-不-是!总-有-一-天,你-会-后-悔!”
雷子咬紧牙关,拨开父亲的手指,转身就走。在迈出家门的那一刻,忽然间悲伤像竹节一样生长起来,他想,自己再也回不了这个家了。如果是这样,他并不希望自己和父亲之间的最后记忆是横眉冷对、剑拔弩张的。
但一切都不能回头了。在父子决裂的当天,父亲停掉了雷子所有的银行卡。雷子一无所有了,除了小邓。
雷子带着小邓一路向西北去,雷子有个好哥们儿在西安开药店。他是雷子唯一能暂时投靠的人。
哥们儿在西安开了一家药店,生意挺红火。他帮雷子和小邓在西安找了个免费的住处,算是让他俩先安顿下来。闲待了几日,雷子开始琢磨怎么赚他和小邓的生活费。雷子虽然块头大,但他不喜欢没有技术含量的体力活儿,这是他的一个有点矫情的原则。
有一天,雷子帮哥们儿的药店看店,一个顾客走进来,给了他灵感。这位顾客要刷医保卡买十盒波立维。药店里这种药的库存不多,价格又高。雷子问他买这药是治什么病的,顾客不回答,反而左顾右盼,似乎有点紧张。两年多特警生涯形成的直觉告诉雷子,这位顾客的购买行为有猫腻。他从容地把药递给他,然后悄悄的跟在这个顾客的身后。他看见顾客拎着药,急匆匆转进了一条小巷子,巷子的尽头有个男人背着一个大挎包,吸着烟。顾客把刚买的药给了那个男人,男人拿了几张红色的钞票给了顾客。两人说了几句,便分别离去。
目睹了这个交易场景的雷子默默走回药店,一路上大脑飞速运行着。等他再次踏进药店,他已经完全想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站在店门口,打量着琳琅满目、花花绿绿的药品,就像看着一座处女矿山,一下子激动起来。
半年以后,雷子的叔叔在自家门口撞见雷子,猛地一吓,好似撞见了鬼。也难怪,为了不让父亲知道,雷子这趟徐州回得的确有些鬼鬼祟祟。
雷子的叔叔奚落雷子:“你不是再也不回家了吗?”
雷子咬咬牙,嬉皮笑脸地东拉西扯。他清楚,有求于人的时候,腰杆子是不能不弯的。
他是来借钱的,还要借很多。
“五十万?!”叔叔一听就跳起来。“你小子这是要干嘛?”
雷子倒是坐得稳当,把医保套现的方法、利润简单明了地剖析了一遍。叔叔听着听着也慢慢坐下来了,眼珠上下转动,就像在用目光拨动一架悬在半空的算盘。
雷子看着叔叔的表情就知道,他动心了。
但叔叔毕竟是个久经沙场的商人,即便再动心,从他手指缝里抠出钱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于是雷子带着叔叔去了一趟西安,让叔叔亲眼看看这桩生意的可行性。
彼时,雷子和他的哥们儿已经把医保套现运作起来了。当叔叔到达那家药店时,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等待套现的人竟然排起了长队,从收款柜台一直排到了药店门外。刷卡的滴滴声和验钞机点数钞票的沙沙声,合奏出的乐章让人心里痒痒的。叔叔也终于禁不起这番骚动,当即做出了一个决定:不借雷子五十万!
他要借雷子五百万!
五百万的本金,可以把生意扩张到多大,雷子还没有想过,但也不需要想。这时候的医保套现市场,就像原野上一捆捆堆积的稻草,一旦点燃,火苗就势不可挡地迅速连成一片火海。
医保套现这生意火了。钞票燃起来了。雷子和他的哥们儿脸上总像是映着火光,红彤彤的,神采奕奕。
雷子迅速买了自己的房子,和小邓搬进了新家。
凭借医保套现赚的这笔钱,雷子又开始尝试“无抵押小额贷款”,三年时间,竟又赚了个盆满钵满。
此时的雷子,已经今非昔比,不但还清了当年向叔叔借的五百万,而且有了自己的公司,身家上千万。
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向心爱的女人求婚了。
在充斥着玫瑰、香槟、小提琴等等烂俗元素的夜晚过去之后,雷子和小邓手拉手来到民政局,领了证。那一天,雷子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畅快。他很想跟不在眼前的爸爸说:你看看吧,儿子没有你,也混出个人样来了!
(四)
雷子和小邓的婚礼是在绵阳办的,简简单单,只有四桌。其中三桌都是小邓家的亲戚,一桌是雷子的朋友。而雷子的家人,一个都没有到场。
也是在婚礼当天,雷子才第一次仔细端详过小邓的女儿。是的,小邓的女儿,那年7岁了。
为什么之前都没有注意过这个女孩呢?雷子也有些纳闷。大概是她一直住在绵阳、而不跟在小邓身边的缘故吧,或者是这孩子浑身脏兮兮的形象,和那个光鲜亮丽的小邓实在无法让人产生血缘关系的联想。
但既然结婚了,雷子执意把这孩子带去西安,和他们一起生活。从此,他叫她“闺女”,她喊他“爸爸”。
婚后的雷子,身上再也找不到一丝曾经小混混的影子了。他全力经营着自己的公司,为了给小邓、给闺女一个安稳富足的家。
与此同时,雷子也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用自己的头脑和双手赢得的幸福,是如此妙不可言。他像游走在花海,在云彩中央。尽管每日的工作、应酬接连不断,但雷子总觉得时间变慢了,美好的日子凝固住了,再也不会向前流逝。
直到六年后的一天,一块石头把钟表打碎了,雷子的美梦碎成一地渣滓。
雷子发现了小邓的外遇。
那一天,雷子像平常一样在外面应酬,酒喝得急,头隐隐作痛,于是就没有跟其他人去唱k按摩,打算早点回家睡觉。他把车开进小区的地下停车场泊好,熄了火,没有直接上楼,而是靠在椅背上休息,渐渐睡着了。大约过了十几分钟,他被另一辆车驶进停车场的声音弄醒了。即便是醉眼模糊,他也一眼就分辨出,那是小邓的车。
小邓把车停在了离雷子十几米的泊位上,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他就那样默默地看着她,看着她下车,看着副驾的门被一个陌生男人打开,看着一男一女搂在一起,肆无忌惮地接吻。他就那样看着,直到那两个被看的人走远了、消失了,他还在那里看着。
他已经忘记了自己在看什么。一瞬间胃里翻江倒海。他吐了。
时至午夜,他才拖着沉重的脚步上楼来。小邓和闺女已经睡下了。他默默地躺在小邓身边。小邓哼了一声,睡意朦胧地说“回来了”,他说“回来了”。一切都像往常一样。但雷子知道,一切都不会再一样了。
雷子一直没有对小邓提起那个晚上他看到的那一幕。只是此后的大半年里,雷子没有再碰过小邓。
小邓自然也感受得到雷子态度的突然变化。当她终于忍不住的时候,夫妻俩发生了结婚以来最激烈、也是最后一次的争吵。
小邓说,你不关心我了。
雷子说,我最近太忙。
小邓说,放屁!你肯定外面有女人了。
雷子闷了一会儿,突然一个炸雷似的跳起来说:邓建苹,我自从认识你就没有碰过别的女人,我敢对天发誓。问题是,你敢吗?
小邓愣了一下,也挺起胸脯说,我也敢!
雷子冷笑一声。这笑声似乎是一把利刃,把两人的所有恩情都斩断了。雷子掷地有声地说:王庆林是谁?
小邓的脸顿时变了颜色,整个人就像一根漂浮的芦苇左摇右晃,终于跌倒在床上。雷子的目光里像藏着一座冰山,那是小邓从没有见过的眼神,她怕了。
当然雷子不会对她怎么样。他只丢下了三个字“离婚吧”。
拉开门,一张挂满泪水的脸却出现在门后。他久久凝视着这张脸,它已经不再是六年前那个放羊娃似的脸了,而是一张城市里花季少女光洁白皙的脸。
闺女泣不成声:爸,如果你们离婚,我想跟你过。我要一辈子陪着你!我妈不给你当媳妇,我给你当媳妇!
雷子一把把闺女揽在怀里。事情发生这么久了,雷子才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离婚协议签署之前,雷子住在了公司里。有一天,小邓的父母千里迢迢从绵阳赶到西安,竟然跪在雷子脚下,痛斥小邓狼心狗肺、不识好歹。这些年,小邓的父母、亲戚,凭借雷子的关系获得的好处不胜枚举。
雷子扶起年迈的二老,把他们劝回家。只是离婚的决定,不会因此发生改变。
约定的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的前一天,雷子独自去了KTV,包下一个大间,一边唱歌一边喝酒。他只想把自己灌醉。
可一瓶接一瓶,三十多个空瓶在地上打滚了,他却依然醉意全无。他恨这些酒,很自己的清醒,他恨。他抄起一个空酒瓶,在桌角上撞碎,就往自己的手腕上狠狠戳下去。血“噗”地一声喷出来,溅了他自己一脸。
好奇怪,他也感觉不到痛。
为什么不能醉,也不会痛了?
这不应该,也不可能。
他用残破的酒瓶一下下地割着自己的手腕,看着血顺着指缝淌在地板上,不一会儿就汇成了一条小溪流。
他笑了。
这时的他也笑着,挽起袖子,向我们展示他用酒瓶留下的杰作——四道三厘米左右的丑陋疤痕。疤痕处的肉颜色泛红,向外鼓起,凹凸不平。
他说:“那天我以为我死定了。可是再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医院,竟然还活着。”
“醒来以后,我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人,就是我爸。他说过,总有一天我会后悔的。”雷子突然把头向后一仰,我们看不见他的眼睛了。
(五)
离婚手续办得很快,因为雷子的干脆。
他把公司让给了小邓。他说,如果当初不是因为小邓,自己不会有白手起家的勇气和毅力,就不会有这个公司。
小邓起初不要,雷子说,公司给你,你要想学做生意,就拿它练手;不想做生意,就把它买了,钱也够你后半辈子花了。小邓听得眼泪直往外冒。
雷子对闺女说,好好跟着你妈吧,以后她有钱我没钱了,跟着我要吃苦的。闺女扑在雷子怀里嚎啕大哭。
总之,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雷子,似乎看透了点什么似的,把一切都抛了。
他长舒了一口气,最后一次看着西安这座城。曾经,他一无所有地来到这里;而今,他一无所有地离开。
黄粱一梦。这座老城,见惯了如他一样繁华倾尽的故事,于是沉默不语,一声汽笛作为为他送行的叹息。
雷子没有目的地。他登上了最早一班离开西安的火车,这趟车的终点站是昆明。
在火车上,雷子遇见了兵子。兵子坐在他的斜对面,和两个妹子神侃,侃他在云南边境当缉毒特警的经历,侃他退伍后走过的大好河山。侃着侃着,他发现一个虎头虎脑的男人直勾勾盯着他,于是他也看着他,从容淡定。
雷子说,兄弟,我能跟你走吗?
兵子一笑,说,可以啊。
雷子说,我过去活的乱七八糟。
兵子说,没关系,把以后过顺溜儿了就成。
就是这样,兵子在火车上把雷子给捡到了。兵子带着雷子去了大理,两个男人靠摆地摊过生活。
兵子天津人,时而豪迈奔放,能诗酒为友;时而化身逗逼,能快板说书。说来奇怪,自从和兵子搭伙以后,雷子似乎把过去的事情真的都淡忘了,送走了一个前世,迎来了一个今生。
2014年的春节,雷子和兵子一同游至大理剑川县的诺邓古村,一下子就被这里的古朴、宁静深深吸引了。两个人决定在诺邓开一家咖啡馆,就叫“旅行者”。不仅想让来诺邓旅行的人能有个地方歇歇脚,更想让所有在人生旅途上徘徊挣扎的人们,获得一个心灵的栖息之地。
开店的所有本金都是兵子出的,原因很简单,雷子没钱。雷子只有劳动力可以入股,因此他承诺,留在这里帮兵子打理店面至少两年。
其实,说什么两年呢?雷子想,真希望一辈子都留在这里啊!
我再一次仔细打量这座咖啡馆。它建在半山腰上,真正招待客人的房间不过十多个平米,一个半圆形吧台,三张木桌,一个茶台。除了虹吸壶以外,没看到其他煮咖啡的器具。洋酒瓶倒是不少。四下里还散落着一些书。
沿着侧面的楼梯下去,就能进入一个小院子。那是雷子和兵子的生活区,但几乎每天都有一些游客循着雷子炒锅里散发出的香味,走进这个院子蹭饭吃;饭桌上雷子拿出自己酿的杨梅酒,客人喝嗨了,又要赖在院子里留宿。
小白和阿斌就是这样跟雷子成为朋友的。他们都是职业背包客,每年要来诺邓一次,专为看望雷子和兵子,跟他们醉上一场,谈谈人生。
也有不止一位女游客喜欢上了咖啡馆的主人。今年年初,又是一位单身妈妈,在这里住了两个月,回城以后托自己的儿子给雷子稍来一句话。雷子听后一笑,说,转告你妈妈,如果她肯来诺邓生活,我会给她幸福。
那位妈妈会放弃经营了一辈子的公司,来诺邓当一个小小咖啡馆的老板娘吗?她到底会怎样决定,雷子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但看雷子气定神闲的样子,他一定已经知道了如何随缘。
夜深了。斗转星移,山风清冽,虫鸣窸窣,远远的两声狗吠,然后又安静下来。
再过几个小时,就是鸡鸣的时间了,然后就是晨光熹微,是微风拂过大青树,是家家户户都起了床,梳洗已毕,喂狗喂猪,吱呀呀推开木门,沿着石子路下山去,在盐井取水,腌制全国闻名的火腿。
再过几个小时,雷子要送走我、小白和阿斌,但又会迎来另一拨客人。他也会做菜给他们吃,泡茶给他们喝,带他们躺在水塔顶上看星星。
但他不一定会再讲这个故事。
说的人和听的人都要耗费好多能量,最后觉得,一辈子真他妈长。
哎,雷子,让我用你泡的茶敬你一杯吧,权作离别的酒。你进了诺邓,找到内心的安宁;而你的安宁又通过一碗碗茶传递给我们,成了让我们走出诺邓的力量,让我们不畏惧走向更远的地方。
更多的不说了,干杯吧,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