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切的毁灭皆源自艺术家们的死亡。当林魂从“城心之柱”顶层坠落下来的那一刻起,天顶城的毁灭便已是命中注定。
2
天顶城已经很多年没有举办过像这样一场盛大的个人艺术展了。无数各界名流纷至沓来,不断涌入这座别名为“城心之柱”的静谧大厦,意图一览世界顶尖画家之一林魂的作品。距离上一次他出展个人作品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在此期间,一切艺术活动停摆,无论画界、音乐界还是其他艺术界,皆有如死水一般平静。
事实上,自三十年前起,就已经鲜有真正意义上的艺术活动了, 其所向大众展示出来的作品,大都不过是些过往的东西,或是对原有的东拼西凑。慢慢地,这些艺术活动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只有林魂,依旧活跃在艺术界的最前沿,并始终保持着高昂的创作激情。而他,就仿佛无数艺术家们眼中的那一颗明珠,依旧闪耀着,似乎是他们逐渐化作死灰的心灵唯一的慰藉。
在我受邀来到展会时,展厅内早已塞满了人,个个身穿华服,脸上洋溢着不凡的笑容,谈吐间充满了上流人士才有的风范。只有我,一身朴素的西装,便已是最能穿得出门的了。
我本不愿来到此处,于是尽可能地站在不显眼的位置,以防有碍他人视线。由于无人作伴,百无聊赖之下,我将头转向一旁的落地窗,透过玻璃,可以一睹整座城市的风光。这座繁华的城市,在我的记忆中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可以说,它是一座完美的城市,没有灾害,没有贫穷,没有犯罪,更没有苦难。只要是在法律允许的情况下,人人都能得到他们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生活。当然,只要不离开那座形如鸟笼般的高高耸立着的城墙,那么一切则都安然无恙。
但总会有人忍不住去思考,城墙之外究竟是什么?
“这位先生,您是孤身一人前来么?”
一位气宇轩昂的绅士正以优雅的步调朝我走来。他的脸上带着谦和的笑容,眼中却是蔑视的目光。
我认得这个男人,他是音乐界里的一位大师级别人物,艺名“凤舞集”。
我点头以示敬意:“是的。”
随后,我又补充道:“应邀前来。”
凤舞集意味深长地一笑说:“应邀前来啊。恕我直言,我实在无法想象,像您这样一位‘愚者’,是如何获得这种非公开展会的邀请函的,能否告诉我您的秘诀?”
“愚者”是天顶城普遍定义的一种社会标签。凡没有跻身上层社会,也没有远大梦想的人,皆可称之为“愚者”。像凤舞集这样的人物,社会标签理所当然是“艺术家”。这是一个好的时代,我们获取对方的身份信息,不再需要像过去那样相互交换名片,最新的科技能够让我们只需一眼,脑海中便会自动出现。
“我能够理解您的疑问,因为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疑问。”我故作镇定地回答道,“不过,您最好当面去问林魂大师,我想他会给您最好的答案。”
凤舞集微微一愣,似乎对我的反应深感意外,也许我应该立马暴跳如雷,大声咒骂,才符合他眼中低等的“愚者”身份。
“您与林魂大师相识?”
我微微点头,然后在凤舞集不可置信的目光中离开。而他留在原地,似乎仍在思考愚者与艺术家相识的可能性。
我走进人群,欣赏着挂在墙上的林魂的画作,有些是他过去的作品,有些则是他近十年间的创作。按时间顺序排列,他首次公开的画作是《巫山五行》,已是五十年前,一经公布,便引起了艺术界的广泛关注。此后,他的名声持续攀升,到如今闻名遐迩。
我本想再去鉴赏一番他的最新创作,无奈那儿聚集了实在太多的人,于是只好透过虚拟影像观摩。他最新的四幅画作依次为:神的指引、机械与灵魂、AI革命以及人类革命。与过去以探讨人性为内核的创作风格不同,这次的内核似乎旨在探讨人类未来的命运。但是如今的天顶城早已丧失了它原有的活力,人们的精神风貌也变得和从前大不一样,那么探讨人类未来的命运,还有什么必要?或者说,人类还有未来可言吗?
这个问题我当然有当面问过林魂,而他则摇头叹息道:“我曾无数次想象,我们所处的世界也许并不是一个真正的世界,我们现在所见到的一切,或许正是以过去视角看待的‘未来’。”
正当我思考时,林魂终于从幕后出现,他的脸上依旧挂着一如既往的纯净的笑容,举手投足之间尽显优雅的气质,他的目光温柔且充满怜悯,无声地扫过参展的每一位来宾。
随着林魂的出现,原本有些吵闹的展厅瞬间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将自己的目光投向了林魂,期待着他说出的第一句话。
“自由为何物?”林魂的声音清脆而响亮,将展厅内的宁静如同器皿一般打破。
人们的脸上纷纷浮现出错愕的表情,对于这样一句开场白,不免感到困惑。
林魂展开双臂,接着说:“人人都有选择的权利。但是这种权利,正在被无限压制。二十年前,我们可以阅读勒庞和赫胥黎的书;十年前,我们姑且还能阅读勒庞的删减版书籍;而现在,他们的任何一部著作我们都已无法阅读。伴随着我们的权利的流失,是我们的容忍度正在不断提高。过去的不合理,在如今都已经成为了合理。也许,今天是过去十年来最糟糕的一天;但同时,也许是未来十年内最幸运的一天。当然我知道,不管再怎么糟糕,至少不会比城墙外面更加糟糕。也许城墙外面是刀山,是火山,但更多的,恐怕还是我们的想象。”
林魂不再微笑,取而代之的是不甘与痛恨。他垂下双臂,将右手握成拳头放在胸前,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用失去的权利换来一座城市、一个社会的稳定,但这样真的值得么?天顶城的确是一座完美的城市,它满足了所有人在物质上的需求,但同时却也在不断蚕食人们在精神上的追求。我时常疑惑,艺术家们无法创作出新的作品,到底是灵感枯竭,还是潜意识里对创作冲动的压制?”
这时忽然有人大喊:“我无时无刻不在构想新的作品,这股创作冲动我从未放弃!”
人群不时传来应和。
林魂颇具意味地笑了笑,然后沿着一旁的楼梯往上爬。众人紧随其后。
“不管灵感枯竭也好,还是潜意识里不愿创作也好,至少从结果上,都已经无法创作出新的作品。”
“但至少,你还是我们的希望。”
林魂摇了摇头说:“很遗憾,我的创作能力也已经到达了极限。也就是说,我再也无法创作出新的作品了。事实上,那四幅画作早在五年前便已经完成,之后的时间里,我一直在试图打破这个‘诅咒’,直到最后,我不得不承认,这是我无力改变的现实。”
人们的脸上浮现出震惊、失落、恐惧。
林魂来到了天台,用一只手向下压了压,示意众人不要跟上来了。他走到护栏旁,转过身来,微笑着对着众人,提出了他的最后一个疑问:“失去了创作能力的艺术家,还称得上是‘艺术家’吗?”
说完,他便在众人的凝视中,一跃而下。
惊呼声顿时此起彼伏,人们纷纷涌向林魂坠楼的地方。只有我驻留在原地,对于眼前所见之事,没有丝毫惊讶。
3
林魂过来找我的那天早晨,我正在用笔写着关于昨晚的梦境。那个梦缠绕了我很久很久,并且愈发的清晰,如同记忆一般。在梦中,我见到了我从未见过的大海,海风将浪花送到我的脚边,让我感受到了刺骨的冰冷。这种冰冷的感觉是我从未在现实中体验过的,因为天顶城没有痛苦,一年四季都是温和的天气。按理说我不应该知道何为温暖何为冰冷,可是梦中的我却对这样的概念无比清晰。我有一种感觉,那便是我曾在某一个时刻离开过天顶城,在一个广袤的世界里自由地游荡,无拘无束。
“嘿,朋友。”忽然出现的林魂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循声看去,站在门口的他,脸上带着微微笑意。
我邀他入座,并为他倒了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按照以往的习惯,他会要求我帮忙加点糖或者牛奶,不过这次他却直接喝下了一口,随后露出苦涩的表情。
“或许你应该加点。”我晃了晃手里的全脂牛奶。
林魂摆手说:“不了,我突然就想体验一下苦涩的味道,因为这样一来,我心里的苦涩就会减少一些。”
我愣了愣,将手上的咖啡放到一旁,然后坐到林魂的面前,担忧地问:“你怎么了?”
林魂内心里的忧愁终于直观地展现在了他的眉宇间,他放下咖啡,说:“我已经无法再直面自己生命的意义。这样的感觉,就好像被束缚在狭小的鸟笼里,空虚与绝望。所以,我将下个月的展会上,就此结束掉自己的生命。”
听着林魂这般轻描淡写地说出这样的计划,我一时不知道他只是发泄,还是真的有此打算。但仔细想来,林魂向来待人亲和,鲜少有在他人面前表露自己的负面情绪,更何况他的眼神中透露出来的坚定,似乎已计划许久。
我将咖啡挪到自己的面前,低头看着杯中深黑色的液体,热气相比刚才淡了许多,这时候喝一定相当不错。然而我无暇品味这杯美味的咖啡,脑海中不断循环播放着林魂刚才的话,心如乱麻。
“你真的要这么做吗?”过了好半天,我才终于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林魂肯定地答道:“是的。这并非意气用事,而是在我经过无数次思考后给自己的答案。”
“我当然知道。”
“另外,我还需要你的帮助。”突然,林魂将我的肩膀一把抓住。我惊了一下,抬头看他。
此时的林魂已经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他定定地看着我说:“你是监察组的员工,只有你才能帮我。”
“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我希望在我死后,你能把所有你知道的有关监察组的一切,统统告诉给在场的艺术家们,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消失的创作能力,不是一种自然的消失,而是一种人为的剥夺。”
我的眉头不禁微微一皱。我并没有立刻回应林魂的期待,而是端起咖啡开始饮用,由于错过了最佳的饮用时机,因此口感不是很好,但我还是坚持将它喝完。
监察组是这座城市的实际掌控者,却一直鲜少有人知晓,如今这般局面,正是由它一手造成。它不仅掌控着天顶城的运作机制,甚至能够洞察人们的思想。只要有“不干净的思想”出现,它便会将之肃清。为了追求所谓的稳固,它不惜将天顶城变成一座没有活力的城市,让人们只专心于自己眼前的小日子,而不去进行深刻的思考。
因此对于监察组来说,艺术就是一个具有威胁性质的存在。因为艺术会催生新的思想,只要人们追逐艺术,那么人们的思想就会是一个可能破坏稳固的不确定因素。如果不能消灭艺术,那么至少也应该让艺术止步不前,抑制艺术家们的创作本能,让艺术逐渐从天顶城乃至人类的文明史上消失。
而我作为监察组的一名普通员工,主要工作便是监察自己所负责区域的人们的思想,检查他们的思想是否符合规范,一旦发现异常,便要及时上报。所幸林魂就在我所负责的区域内,因此对于他的思想变化,一直以来我都隐瞒了下来。
老实说我并不是很愿意接受这样的要求,因为这必然会给我带来不可挽回的麻烦。
见我犹豫不决,林魂握住我肩膀的手更加用力了,他说:“想一想你当初为什么要加入监察组。你跟我说过,你想要知道天顶城会变成这样的缘故,甚至希望能靠一己之力改变这如今的局面。难道你忘记了吗?”
我抖了抖肩膀,但没能甩开林魂的手。我当然记得当初的那番热血,然而在我意识到监察组的强大后,我终于醒悟,光靠我和林魂是根本不可能改变一切的。
“这有用吗?”我问。
“不要总是想着有没有用,先把对的事情做了,畏首畏尾是永远不可能做成事的。”
我的双手紧握着杯子。
林魂接着说:“你可以背叛我,你可以背叛其他任何人,但唯独不能背叛你自己。”
——唯独不能背叛你自己。
林魂的这句话就像是一颗子弹,直击我的内心。我感受到了胸腔内的一股火焰,正在慢慢重新燃烧起来,尽管它已经没有了从前那样的气势,却仍能让我血管里的血液加速流淌起来。
我看着林魂那双对我万分期待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他高兴地松开抓住我肩膀的那只手,然后将我紧紧抱住,并用双手重重地拍打着我的后背。由于我手上还有没喝完的咖啡,我便没有以同样的方式回敬,只是将咖啡小心地放到一旁,暗自叹了口气。
4
尽管一直以来我对社会标签这项制度深感厌恶,但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确有点适应它的存在了。身为愚者,应当深知顺从是其本质,认真服从上层安排,不去考虑任何身份之外的事情,甚至应当以拒绝为耻。因此,我曾不止一次在深夜里暗暗后悔,或许我不应该成为一名监察者,甚至不应该认识林魂。和其他愚者一样,安心满足于现有的生活,也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被麻烦缠身了。
“管他什么艺术,管他什么人类的未来,通通与我无关,我只想安安心心地活着。”然而,每当我这样想时,我又会陷入另外一种情绪,一种难以自拔的羞愧感。
而正是因为这种羞愧感,我才没有逃离展会,躲回自己的房间,然后沉迷于电子游戏的世界里。
我深呼吸一口气,试图消除一部分内心的紧张感,可是无济于事。我颤颤巍巍地走到还在为林魂的死而深感震惊的艺术家们的面前,模仿着林魂的样子将双臂展开,高声呼喊道:“林魂的死,正是为了唤醒各位心中的创作本能。”
艺术家们被我的声音吸引,纷纷将目光转向了我。
“你凭什么站在这里!”凤舞集大声质疑道。
早已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于是我拿出了林魂生前录制的全息影像以作证明,只要是我说的话,都可以算作是林魂的意志。
“我站在这里,是为了告知大家,你们的创作能力之所以会消失,都是因为监察组压制了你们的创作冲动。”
接着我便在众人面前公布了监察组的存在,以及他们打压艺术创作的目的。本以为这多多少少会引起艺术家们的共鸣,然而得来的却只是疯狂涌入我耳内的谩骂。
“你这个骗子,欺骗完了林魂,竟然还想欺骗我们。”
“如果这是真的,为什么不是由林魂告诉我们,而是你这样的愚者?”
“我们的创作能力不会被任何人剥夺,我们、我们迟早会找回来的!”
艺术家们接连不断地从我身边离去,不时朝我投来愤恨的目光,嘴里同时还碎碎念道着些什么。或许是我早就做好了失败的心理准备的缘故,对此我并没有多少失落感。恐怕任谁都会想到,这必然是一个不会成功的结果,包括林魂本人。
我走到护栏旁,看着楼底下那一滩鲜红的血迹,有一种被深深愚弄的感觉。我不禁怀疑,林魂之所以不由他自己向大家公布监察组的消息,是否只是为了让自己的死亡变得更加符合“艺术家”的身份?他本就失去了生的意义,于是希望能够以一种华丽的方式告别世界,而我,不过是一个让他推卸责任的笨蛋,所以他才会无所顾忌地要求我的“帮助”。他至始至终都没有考虑过我的立场。
这么一想,林魂真的是一个自私自利的混蛋,他潇洒地死去,却不负责任地将我一个人留下来苟活。我举起拳头朝面前挥去,就仿佛林魂正站在我的面前一样。
5
本以为我的行为会遭致监察组的严厉报复,因此一连数日以来,我都在惶恐中度过。由于缺乏足够的饮食和休息,我的皮肤苍白,手脚无力,眼里布满了血丝,每走一步都恨不得当场倒地。我原本有每日早晨运动和写作的习惯,现在全都荒废,就连之前那个常做的梦境,也不见了踪影。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监察组给我的惩罚竟然只是一份解雇通知,在我欣喜之余,又觉好奇无比。于是我询问监察组的陈主任,得到的回复是:“天顶城的人们都应该和谐共处,这是我们监察组永远不变的宗旨。”
听到这样的回复,我的心里不由得产生了一丝感激之情,不过随后羞愧万分。
之后,我给自己准备了一顿丰盛的大餐,然后沉睡了一天一夜。
醒来时已是晌午,阳光透过窗户将我的大半截身子笼罩在其中,微风徐徐拂过我的面颊,令人十分惬意。我去厨房冲了一杯咖啡,然后来到客厅打开电视,准备看一部我从来都不喜欢,但却十分受欢迎的喜剧节目。却在这时,节目突然插播了一条新闻:知名艺术家凤舞集坠楼身亡。
杯子突然从我的手中脱落,撞到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咖啡泼溅在我的小腿上,烫得我失声一叫,于是赶忙去厨房用冷水冲洗。冲洗完毕后,又用烫伤膏敷了一道。
回到客厅,我看着电视中对凤舞集死亡消息的报导,想起了之前在林魂的私人展会上时,他那副高高在上的表情,没想到仅仅过去了几天,他竟然也和林魂一样,终结了自己的生命。不过令我疑惑的是,监察组竟然允许这样的新闻报导出来。按理说,这种不和谐的负面消息,应该会被禁止公布才对。
本以为凤舞集的死亡也就到此为止了,然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这一切竟然只是开端。随着越来越多的艺术家相继加入死亡队列,一股恐慌的气氛开始在天顶城内蔓延。在我的记忆中,世界从来没有过像这样令人绝望,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恐惧。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只是想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而已。”路边不时听到有人这样哭诉。
我不敢细数至今为止有多少名艺术家已经死去,因为这会让我的负罪感变得更加沉重。我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多想,然而“都是你的错”的声音却时不时地出现在脑海里,令我头痛欲裂。
“要怪就怪林魂,都是他的错。他一死了之,却将责任通通抛给了我!”我大声咆哮,并用头狠狠地撞击墙壁,直到鲜血流淌一地。然后,我找出林魂送给我的画作,将它们全部撕碎。
然而即便如此,这样的声音依旧没有丝毫消停的迹象,它们就像无数只虫子一样,疯狂地啃噬着我的大脑。
就在我几近崩溃之际,我忽然想到了陈主任,那个总是面带微笑的男人,似乎是我寻求治愈的唯一出路。
我来到监察组的办公大楼,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找到了陈主任的办公室。他似乎十分欢迎我的到来,刚一进门,便热情地邀请我入座。
“我等你很久了。”陈主任亲切地说。
我好奇地问:“您早就预料到我会过来?”
“准确一点说,是‘知道’。”
“您监控了我的思想?不对,不可能知道得这么准确。探测器只能监测到粗略的数值,要想知道一个人的精准想法,目前还无法做到。”
“当一个人受困于牢笼时,他的世界便只有他能触及到的地方。”
“您是说,监察组的真实能力,早已超出了我所能够理解的范畴?”
陈主任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么,”我迟疑了一会儿,“我与林魂的思想,监察组也老早就知道了?”
陈主任再次点了点头。我看着他那双隐藏在镜片后面的深邃的眼睛,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令我浑身上下的汗毛都不由得直立了起来。原来我们的所作所为,在监察组看来,不过就像是过家家一样,不会对监察组的绝对地位产生丝毫动摇。或许只要监察组愿意,随时都可以将我们置于万劫不复的地狱。
我泄气地躺倒在椅背上,自嘲般笑了笑,问:“既然如此,为什么没有阻止我们?”
“监察组是为了尽最大可能满足人类在物质上的生活条件而存在,我们无法伤害人类,对于你们的行为,我们也无法直接干涉。”
我冷笑道:“说得好像你们不是人类一样。”
“这正是我们一直以来想要寻求的答案。”说完这句,陈主任重新拉回了话题:“虽然我们无法直接干涉人类的行为,但却可以逐步影响人类的思想,这与‘尽最大可能满足人类在物质上的生活条件’并不冲突。当然,在保证不违背这些条件的前提下,我们也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稍稍做一点修改。”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我注意到陈主任的嘴角扬起了一抹特别的笑意,似乎是在为自己的聪明才智而自鸣得意。
在我思考陈主任的这番话时,对方转而将话题引到了我的身上。
“我知道,你心中的愧疚感正在疯狂地折磨着你,所以你来到我这里,就是为了寻求治愈,不是么?”
我的意图在陈主任面前尽显无遗。我点点头,像信徒一般渴求答案。
“人类的痛苦皆源自思考。思考能够带给人类无尽的自由,也能够让人类受困于牢笼。而现在,我们所处的这座天顶城,正是一座牢笼,让人类失去了他们所谓的自由。你的痛苦并非来自于林魂,而是这座城市,让你的自由变成了一个虚无的梦境。”
我忽然想到了我经常做的那个梦,梦中的大海正是一直以来我所渴求的自由,并且这种渴求在此时变得愈发强烈。
我急切地问:“我要怎么做才能逃离禁锢,得到自由?”
我的话似乎正中陈主任下怀,他并没有立即回复,而是不紧不慢地推了下镜框,过了许久才说:“放弃思考。”
我疑惑地皱了下眉。
陈主任补充说:“天顶城本就是一座虚无的城市,它从来没有真正地存在过,是人类用自己的思考构建了它。所以唯有放弃思考,才能逃离禁锢。”
“那具体要怎么做?”
“不需要你怎么做,只需要你从心底认可这个答案。”
我迟疑了,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答案。人类正是因为思考而存在,如果放弃思考,那么岂不是否定了自我存在本身?
“当然,一切由你自己决定。”
6
就在我离开监察组办公大楼的几天后,不时传来有人莫名消失的消息。说是消失,却并没有人真的见过有谁凭空消失的画面。一切都显得十分自然,比如早晨醒来后,会发现躺在床边的妻子不见了,哪里都找不到;或者在看了一眼别处回过头来时,身边的人就突然消失不见,没有任何征兆。
往后的日子里,消失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就如当初艺术家们的死亡一样。不过不同的是,这次并没有引发恐慌,人们似乎都十分乐意接受这样的现状。
“放弃思考,就能逃离禁锢。”大概这样的话早已传遍了天顶城的大街小巷,所以人们才会如此趋之若鹜。
我站在空落落的街道,望着被阴霾笼罩的四周,原本熙熙攘攘的这里,到现在,已听不到任何我所熟悉的声音。一股从未有过的孤独感涌上心头,在我意识到泪水已经开始打湿我的面庞时,我看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变得透明,甚至可以直接透过胸膛看到身后的景象。
永别了,天顶城。
7
我感受到了海风拂过面庞时带来的冰冷触感,于是睁开眼睛,看到了一望无际的海面。喧嚣的海浪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沙滩,终于将我的双手双脚没入其中,寒冷瞬间贯穿全身。这种奇妙的感觉令我心生愉悦,于是我挥舞双臂,使劲地拍打着海水,溅起来的浪花将我浑身打湿,身上长长的毛发也变得不再蓬松。
“嘿,小枣,快过来,别弄感冒了。”
我听到有人呼唤我的名字,是主人,于是赶紧跑了过去。
主人将电子项圈扣在我的脖颈上,然后摸了摸我的头顶,这让我十分享受。
我抬头仰望主人,由于逆光,我看不到主人的模样,只能看到他胸前的一串编号:AI1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