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月中天,疏影横斜;山中丘谷,虫蛇狐兔。
侠客负剑,提气轻身。眼中光华深敛,足下脚步灵动而不乏踏实,内行人一看便知是个高手。
侠客约有三十岁左右的样子,这番行于如此人迹罕至之处,是受人所托,追杀一位恶贯满盈的山贼头目。那歹人却也着实有几分真才实学,两人一追一逃折腾了近两日两夜,终是被那人逃入了此处山林之中,不见了踪影。
追至此时此地,侠客心中早已不再古井无波。那歹人在最初与侠客交手时,便已被侠客断了一臂,哪怕是活着,也再难成大事。若是放到江湖中名满天下的其他几位豪侠身上,此时便应当转身离去,不做理会了,最多也便是日后再次听到了此人的风声时,多跑一趟罢了,也算仁至义尽,雇主也不会多说什么。可侠客是个天生性子拗的,答应了旁人的事情,便必然会倾力而为,任谁劝都劝不动。故而哪怕他心中烦躁难耐,却也没有一丝一毫想要停手的念头。
锵然一声,长剑出鞘。
既然心境不平,便需长剑在手。这些年头,惨遭暗算、阴沟里翻船的名手,何曾少了?行走江湖,风度跟命,若是拎不清哪个更重,自然也不必混了。
侠客继续向前行去,清淡月色之中,唯有其偶尔踩在枯叶之上的细微声响,才有那么一点人气儿。
忽而侠客鼻翼微微一动,嗅到了风中那那一抹淡淡香气。他眼神微亮,握剑之手却又紧了一紧。略作思量,他便抬脚向那源头走了去。
隐约闪动的亮光之中,一座小庙的轮廓若隐若现。
二、
小庙实是破庙,饮者原为醉鬼。
侠客怔然片刻,终于摇头轻笑一声,将长剑回鞘,缓步走上前去。一屁股坐在篝火旁边,很不客气地伸出手来,暖着确实有些发冷的手掌。
老醉鬼睁了睁眼,看了侠客一眼,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又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口酒。
侠客也没说话。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侠客忽然起身,没入了丛林黑暗之中。不多时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一只剥好的獐子。
将几根树枝削干净之后,侠客熟练地穿好獐子,架到了火上。
老醉鬼坐起了身来,看着渐渐散发出诱人香味的獐子,瞪大了眼睛。
侠客微微一笑:“某循酒香而来,今以肉相赠,不知这位老先生可缺酒友?”
老醉鬼目光不离獐子片刻,眼见口水都要流出来了。随手在自己身后的一堆破烂之中摸索了片刻,抓起一件物什便朝侠客丢了过去。侠客伸手接住,不由得笑了——是一酒囊。
拔开酒塞,灌了一口,侠客眼神再亮几分,脱口而出道:“奇了怪哉,某闻得酒香分明是十年陈酿的老白汾,为何入口却是竹叶青?”
老醉鬼闻言一怔,而后大笑起来:“不料也是个贪杯之人!这可有些意思了!来来来,你我二人走一个?”
侠客笑道:“怎么个说头?”
老醉鬼撇了撇嘴,道:“怎么现在江湖人都这么讲究了?喝酒就是喝酒,要什么说头!”顿了顿,他继续道:“非要找个说头,那就敬萍水相逢吧。”
侠客觉得有意思极了,点头笑道:“那便敬萍水相逢!”
一口酒下肚,老醉鬼非但没有加重醉态,反而来了些许精神,坐直了身子,伸手撕下一条獐子腿,一边嚼一边不客气地说道:“料你也不会随身带着香料盐巴,这肉是好肉,就是这么干烤着,有些瞎了。”
侠客非但未生气,反而又饮了一口笑着点头:“不仅肉有些瞎了,配老先生您这酒,也有些配不上。”
老醉鬼瞧了侠客一会儿,突然就放声大笑。不少林中黑鸟被这爽朗笑声惊飞而起,一通混乱。
笑声渐息,老醉鬼脸上的笑意却愈发浓厚,他轻声道:“旧人旧事旧江湖,最好佐酒。”
侠客举起酒囊:“洗耳恭听。”
三、
我初识江湖,是路过村中的一伙儿游侠儿。他们一个个佩刀负剑,行侠仗义,满腔豪情,说要去会一会江湖上最大的那个魔头。传闻那魔头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出手仅凭喜怒,极为无常,乃是江湖中一大祸患,不可不除。我自是惧于魔头淫威,却又由衷敬服那几位游侠的胆气,故而在他们暂借村中的几日里,我常跑去听他们讲江湖中的事情。
临走之前,领头的那人说我根骨不错,是个习武的苗子。村子西边一百里有个山庄,庄主是个高手,但膝下无徒,让我去试试。我跟爹娘好说歹说,他们也没同意。我就摸了我爹的钱袋子,趁夜离家去了。
一路倒也没遇见什么歹人,到了庄子,庄主见了我便眼前一亮,说我骨架匀称,确实有潜力,于是我交了拜师礼,从此便在庄中跟师父习武。
那一年我方才十二岁,这一练就是十年。
其间我爹娘来过,见我竟过得不错,也便不再说什么了。
二十二岁那年,师父跟我交手切磋,他败了。
我知道师父其实不是败了,而是老了。
师父说我出师了,可以去江湖上闯荡了,他近日便想办法卖了庄子,做我路上的盘缠。我问师父庄子卖了他该如何生活,他说他还有旧事未了,我能与他结为师徒,是缘分。但他心结需亲自去解,今后分别,若缘分未尽,自会在江湖中再见。
半旬之后,我拜别师父,自此踏入江湖。
当年那来村中的游侠说的不错,我师父确为高手,而且不是一般的高手。这一点在我轻松胜过江湖之中几位有名的前辈之后,便心中了然。一来二去,江湖中渐渐有了我的名声,身边美人名士如过江之鲫,往来之中尽是江湖显贵,甚至朝廷都要卖我几分颜面。我自是意气风发,风头一时无两。
再后来,一位朋友酒后对我说,既然我已行至山巅,何不与那所谓的天下第一高手江月明决一雌雄?我那时一腔豪情在胸,自是谁都不放在眼中,当时便放出话来,要邀江月明在华山之上一分高下,托我那朋友向江湖传话。没过几日我那朋友便告诉我,江月明同意了,时间定在一旬之后。
我带好兵刃,奔赴华山。
四、
侠客沉默良久,把玩着手中酒囊,终是开口道:“江月明前辈的大名某是听过的,一介女流,非但武艺乃是三十年前天下之冠,更有倾城之姿。只是某想遍江前辈生平事迹,却未曾听说过她与谁在华山之上约战过。”
火光摇曳之间,老醉鬼仰头又饮一口,笑道:“你不信我?”
侠客未置可否。
“不信也罢,只是故事说道此处,你也就继续听下去罢。”
五、
我至华山山脚,尚未登山,便糟了暗算。十枚毒镖,我仓促之中躲去七枚,余下三枚分别打入我的双肩与右腿之中,我立时倒地,动弹不得。
那撺掇我来华山的朋友带着十余人来到了我身前。
他咬牙切齿地说,他师父一家五口之仇,今日可算有了了结。
我兀自浑噩,问他我何时与他师家结的仇?
他说结仇的不是我,而是我师父。我师父多年以前与他师父乃生死之仇,他师父全家尽丧于我师父之手,我师父却留了他这个仇人弟子一条生路,并说若他有朝一日自忖有力,便可前来寻仇。
我想起了那几年前分别时师父说的话,有些茫然。
他没理会我的反应,仍说着,说几年前找上了我师父,总算用计将我师父杀了。我师父没有子嗣,却有我这个徒弟,若非师父临死前为我求情,我还真就成了漏网之鱼。
他说这话时面色狰狞之间隐隐透着畅快,说,费尽心机,今日总算有了结局。
他既能成为我的朋友,除了他确实心机深沉之外,他的武艺也决不含糊。尤其此时我身中毒镖,他又有帮手,眼见是必死之局,我便顾不得为师父伤心难过,强行提气硬拼,斩了两人之后,毒渐攻心,我再次倒地,闭眼等死。
而一阵急风拂过,兵刃尚未临身,却只听我那朋友气急败坏大吼一声,我便被人一把抄进了怀中。
那身躯并不解释,我一面感受着自己在这怀中飞速前行着,一面努力睁开了眼睛。
真的好美。
六、
“是江月明前辈?”
“是她。她恰巧路过此地,听到了我那朋友说的话。她说她懒得计较这恩怨的源头究竟是谁对谁错,只是我那朋友行事肮脏,她便无法旁观。”
侠客闻言叹道:“江前辈乃真豪杰!”
两人再碰酒囊,侠客饮下后问道:“那么后来?”
老醉鬼眼中笑意盈盈:“后来么,就和那些话本故事中差不多了。我虽是被那朋友蒙蔽上位,却仍是有着真本事的。我伤愈毒褪之前,她是出于道义,没有离开。我伤愈之后,她就不舍得离开了。有什么办法,朝夕相处,本就最易生情。”
侠客笑道:“是这个理。”
“我们二人便结为夫妇,隐退江湖,在一处小山谷中辟了田地,过上了隐居的生活。”
老醉鬼说着,长叹了一声。
“可惜世间有些事,却并非你想如何,便能如何。”
七、
那日饮水中被人下了毒,她先于我饮,倒在了我怀中。
那位朋友终究没有放弃,找上门来了。
血战。
小小山谷火光冲天,黑烟滚滚,一片狼藉。
那朋友死前,仍是将手中刀剑劈入我的背脊。我活,而武功尽废。
从那以后,我每闭眼,脑海中便尽是月明嘴角渗出的黑血、山谷中的血气火光。我跌跌撞撞穿过无数城池,把自己变成了一名酒鬼,一个乞丐。
浑浑噩噩,茫茫然然。
但觉世间再无一事可令我留恋。
天命弄人。
我又见到了当年那个游侠。
只不过这一次,我们皆是衣衫褴褛的乞丐。
我扼住他的喉咙,满心悲愤。若非当年他让我去拜师学艺,我又怎会落得如今境况?
最终我没扼死他。
我看着他喘着粗气,问他,你们当时不是去斩那魔头么,怎么现今也成了老乞丐?
他沉默了很久,说,等他们找到了那魔头才发现,那所谓的魔头也并不是传闻中的那样丧心病狂,那其实只是一个遭人陷害、被人诬陷、受人追杀,而后一步一步落得坏名声的可怜人罢了。
他说,那次之后,兄弟们便好像都没有了心气儿,往日也结了不少仇家,一来二去,也就是如今这副模样了。
他说,江湖之中,恩恩怨怨,是是非非,那里分得出正邪,又哪里讲得清对错?浮浮沉沉,生生死死,也便是如此了。
恍惚之间,我好像看到了当年站在庄子门口目送我离开的师父。
舌根发苦,眼角生涩。
城中少了一个乞丐,林间多了一个醉鬼。
也是江湖。
八、
侠客饮尽酒囊之中最后一口酒,沉默良久,道:“敢问老先生名讳?”
老醉鬼哈哈大笑道:“醉里胡诌,你也敢信?”
侠客一怔,失笑摇头。
四下一瞥,夜色减淡,露气浓重,便知天明已是不远。于是他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衫,抱拳轻声道:“多谢老先生美酒款待,某身上仍有要事,这便离去了。”
无人应答,却有鼾声渐起。
侠客洒然一笑,负剑离去。
“江湖有缘,后会有期。”
月落山丘,晨雾渺渺。
酒犹残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