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身边连个土坑也不剩了,建材废料已经清理,陪他说话的声音不见了,他又开始厌恶这白天。
在两栋教学楼之间的一片空地上,杉杉——不要看见名字就觉得是女生——和他的四十多个兄弟姐妹生活在一起。
他们在这里生活好多年了,一个个长出十几米高,摩肩接踵,像集中营里的犹太人宿舍一样拥挤。所以说,生活在校园,未必就是值得庆幸的事。
某个早春时节的日子,寒风料峭,学校还没开学,四处静悄悄的,不屈的生命在地下萌发,工人们为杉杉请来一位新邻居。
是一棵玉兰,作为行道树种下。经过长途跋涉,她看起来气色很差,昏昏欲睡。杉杉想,人家需要休息,不便搅扰,于是自顾自玩去了。
她确实很疲惫,工人们刚走,她一口水没喝完就睡着了,甚至没来得及看看新居。
谁想她这一觉足足睡了三天,醒来时已经是第三天傍晚,太阳下山了一半。
这里的夕阳也挺漂亮嘛。她揉揉眼,伸个大懒腰,扭扭脖子,扭扭屁股。突然想起自己已经远离家乡,出门在外要注意形象,忍住了挖鼻孔的冲动。
通常女孩子的好奇心比较重,她打量着陌生的楼宇和鸟儿,欢喜几分忧几分。正多愁善感来着,却发现一个傻大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癔癔症症的。
他有双迷离的眸子,和……大块眼屎。她努力保持严肃,小心翼翼地打招呼:“你好,我叫……”
对方说了一长串名字,杉杉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啥也没记住,点头说:“嗯,了解,以后就叫你玉儿好了,我叫杉杉。”
“杉杉?!”玉儿目瞪口呆,急忙重新审视眼前高大威猛,嗓音浑厚的家伙,难道……“你是女的?”
“讨厌,伦家是男孩纸啦。”杉杉兰花指一捏,确保攻击力足以突破对方防御。
轻巧的笑声随风而去。
瞧瞧自己那时多傻啊,没有用心记下她的名字,还笑话她的大光头。为了移栽方便,工人砍掉了她大部分的枝桠,叶子只剩下稀稀落落几片。
他脑袋里蹦出这么一句话,师太,你就从了老衲吧。哈哈,为什么当时说不出来呢?害怕被一巴掌拍成成半身不遂吗?
她真的会答应也说不定。杉杉这样想着,然后给了自己一巴掌,你这个禽兽!哦,这个词是用来骂人的,不太适合他。
听说人类最讨厌的动物是自己,此时此刻,杉杉肯定是最像人类的植物了,禽兽就禽兽吧。
每当夜晚降临,草虫喓喓,虽然城市的夜空只有疏星几点,但月亮依旧那么美,披着若隐若现的轻纱,在世间行走。
以往,白天杉杉养足了精神,晚上又无所事事,没有说话的伴儿,百无聊赖。今天总算有点事儿干了。
他长久注视着身边的玉兰,上下左右仔细观察,越是认真,越是自愧不如。玉兰啊玉兰,即使剃了光头也还是那么漂亮,不愧为一个优雅美丽的种族。
“好看吗?”
“嗯,还行。”杉杉随意敷衍了一句,猛地意识到什么,“你还没睡啊?”
“你不也没睡嘛,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玉儿翻个白眼,对他刚才的可疑行为不与计较。
“我和他们的作息时间不同,晚上不睡觉。”他指了指身后酣然的杉林。
“难道我就该和他们一样吗?再说了,我已经睡了三天了,累了,歇歇不行吗?”两句话噎得杉杉无言以对,她也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点冲,但不知道为什么,搬家综合征?可能是因为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吧。摇头作罢,不再思索。
说好的优雅呢?礼貌呢?怎么这样咄咄逼树?她真的是玉兰一族吗?杉杉不禁仰天长叹,纸上得来终觉浅呐!
很快他就发现,玉儿,真也是个大晚上不睡觉的主儿。
“你就当我比较特殊吧,我喜欢夜晚,深沉安静,可以慢慢思考,悄悄地,做什么都可以。”当杉杉问及原因时,玉儿这样回答。
“同道中人啊!”杉杉抓住玉儿的手,不禁痛哭流涕,做了那么多年的孤家寡人,终于碰到知己了!
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吓了她一跳,脸颊飞红,想挣脱又挣不开,羞怒交加,嗔道:“快松开!”
杉杉方才意识到不妥,慌忙松了手,“对不起,抓疼你了吧。”他低着头,一副老实认错的样子。
趁他不备,玉儿噘着嘴,在他手臂上拧了三圈。杉杉吃痛,怪叫一声,正要讨理,玉儿却甩给他一句“流氓”,转头不再理他。
“小光头脾气还挺大。”杉杉小声咕哝。
“以为我听不见吗!”玉儿动了动耳朵,回头瞪他一眼,皱着小鼻子好可爱。
这不是个美丽的夜晚,月黑风高,地灯有些白惨惨的味道,没有昆虫乱叫。孤男寡女,不晓得会发生什么。
哦,不,我知道。他们在一起计算,牛郎织女七年之痒期间,隔壁启明星的心理阴影面积,激烈讨论直至天亮。也有时候,沉默着,互相看着对方,直到脸红。
转眼到了夏季,天气炎热。玉兰们早已适应了新的环境,抽枝散叶,如今更是如鱼得水,样貌上愈加显出与生俱来的高贵和美丽。唯独玉儿,脸色依旧苍白,月光吻她墨绿色的头发。
杉杉笑话她,“明明是仪琳小师妹,反而越长越像林妹妹了。”心里却不好受,尤其见不得她夜里轻咳的样子。
权衡一番,他做出了决定。自己的叶子十分茂盛,遮挡了过多的阳光,玉儿又靠的太近,她是不能生活在阴影下的。他瞒着玉儿,自行切断了许多枝桠的营养供应。所以还没入秋,杉杉脚下已经铺了厚厚一层落叶,神色憔悴,像个未老先衰的中年大叔。
看他这副模样,玉儿不由得担心,“你是不是……时间不多了?”
“看样子是瞒不下去了。”杉杉苦笑,“没错,我生病了,很严重,等到命定的那一天,记得给我搞临终关怀。”
“别这样好不好?”玉儿说着眼眶就红了。
“哎呀,不哭不哭,我开玩笑呢。”玉儿一点哭腔,令杉杉有些始料未及,想摸摸头安慰她,犹豫着做不到。
正心里惆怅,迟钝的感官把他的眼睛拉了回来,玉儿将小脑袋歪进他宽大的手掌心,柔软的头发被他僵硬的手指弄得乱蓬蓬的。杉杉鼻子一酸,突然很后悔上一秒的举棋不定。
“都怪我太矮小了。”眼前杉杉不合时宜的样子,令玉儿忍不住斥责自己。她是一株聪明的玉兰,杉杉变成这样的原因,她差不多猜到了。
自己值得这么大的牺牲吗?没有声音回答她,心里却已经有了答案。
向宽阔的道路进发,那里阳光充足。
冬天来的很快,寒风凛冽,所有的植物都闷头睡大觉去了,玉儿还醒着,冒着严寒,努力分裂细胞,即使事倍功半。
土层下很温暖,而且相对比较干燥,这是她家乡所没有的特点,她意识到这是发育根系的好机会。
“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洞房花烛,夫妻结发,这是男女恋人的美好愿望。少女玉儿又何尝没有憧憬?
午夜呼啸的北风折断了杉杉干枯的枝桠,她被惊醒,眼睁睁看着,残肢断臂,陷入不可名状的悲伤。
她竭尽全力,让根系朝杉杉靠拢,去触摸他的脉搏和体温。虽难并蒂,却要同根。她已下定决心。
熬过漫漫长夜,天气终于开始回暖,万物复苏。整个冬天都没有好好休息的玉兰,面色疲倦,歪着脑袋,傻傻的盯着杉杉,等他醒来,说春天的第一声“你好”。然后,她就睡着了。
对植物来讲,阳光是最好的催化剂。玉儿的努力没有白费,有了强大根系的支持,枝叶迎风见长,半边身子靠向道路,彻底摆托了杉杉的阴影。
另半边身子享用着杉杉以伤痛换来的温暖,气色日渐好转,冬天留下的冻伤痊愈,个头猛蹿。杉杉拿眼睛一量,大为惊异,“你是不是嗑药了?怎么长这么快?”
“对呀,对呀。”玉儿顺势接下,“我碰到一位长翅膀的女巫,抵不住诱惑,出卖了自己的灵魂,以换取一瓶神奇的魔药,能让我快快长高。”
童话般的想象力令杉杉为之撇嘴,“你一个女孩子,长那么高干嘛?麻杆似的,一点也不好看。”
“女巫也这么说,所以她还送了我另一瓶魔药,能让我更加强壮,估计到时候我的胳膊就能和你的小蛮腰一样粗了。”玉儿脸上挂着天真的笑容。
摸了摸自己腰间的赘肉,杉杉的表情有点受伤,但心里高兴。玉儿快快长高, 他也就不用再受断臂之苦了。
玉儿要趁着白天努力生长,到了晚上不得不好好休息,杉杉便跟着她一起调整作息时间,不再做夜猫子。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他逐渐发现,白天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和玉儿聊天打闹,发出夸张的大笑——若是放在夜间肯定会被胖揍一顿。
有时玉儿睡了,杉杉还不是很困,偷偷抚摸她的头发,朝她的耳边吹气。玉儿打个哆嗦,砸吧砸吧嘴,一巴掌拍在他脸上,倒也不痛。杉杉安慰自己,算是别样的温柔吧。他对着空荡荡的夜幕傻笑,想入非非。
那个夏天,玉兰们都做足了准备,精心打扮自己,为即将到来的盛事而欢呼。
五月中旬,那是开花的时节。
花苞早已悄悄孕育,调皮地竖在枝头,像一根根嫩绿色的小尾巴。无与伦比的美将种子蕴藏其中,等它被太阳烤熟了,便“嘭”地炸开,驶出一瓣瓣白色小船,乘着香风远去。
一个雨后的夜晚,土壤湿漉漉的,蚯蚓在脚边不安分地钻来钻去。空气清新,月光贯彻而下,深灰色的云朵躲在一边。
玉儿急切的抓住杉杉的手指,“看这里!看这里!”
杉杉沿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见一个圆鼓鼓的花苞,皮肤有些泛白,马上就要“炸了”。不由得很兴奋,在一旁大喊大叫:“加油!用力!在加把劲儿!马上就要出来了!”
玉儿白他一眼,双唇紧抿,眉头狠皱,“嗯——”
果然还是很吃力呀。杉杉看着她认真的表情,不知怎的想起小时候,妈妈哄他:“杉杉,你要屙粑粑吗?”
该死的!怎么想起这种事情?他绷着脸,尽量不破坏现场紧张的气氛。
“啵!”
轻轻的一声,精致地几乎听不见,造型独特的花蕊睁开迷茫的双眼。凝练多日的香味扑在他脸上,吹得他醉醺醺的。心头一热,要说些什么,风一吹,又罢了。
“好看吗?”玉儿咬着嘴唇问他。他没有说话,小心翼翼地抚摸,“可以吻你吗?”
“臭流氓!”玉儿在他胳膊上拧了一圈,脸却红了,转头不理他。
沉默了一会儿,玉儿说:“哎,你闭上眼睛,静静地感受一下。”
“感受什么?”杉杉老老实实地闭上眼,世界黑暗,周围静静的,有一只蚯蚓在根系附近玩耍,不明白玉儿指的是什么。
不对!不是蚯蚓!他的根系,好像被什么细细的东西缠绕着,收紧,再收紧,传来另一颗心脏的律动,传来另一个生命的脉搏和温度。
他猛地睁开眼。
“感觉到了吗?”
“玉儿,你……”
“下一个花开的季节,你愿意娶我吗?”
“噗通,噗通,噗通……”心跳的声音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晰可闻。
杉杉将玉儿揽入怀中,耳边呢喃:“我现在就想娶你为妻。虽难并蒂,却要同根!”
迟到的喜悦体积巨大,在黑夜的压制下一再浓缩,一并清风朗月疏星之祝福,为互相爱恋者独享。
那是杉杉最幸福的时刻了。
之后,玉儿长到足够的高度,不再需要杉杉自我牺牲,所以杉杉激活最长的手臂,以便拥抱和保护。他们的根系相互交织,聆听彼此生命的起伏。
再然后,校园整顿,道路改造重修,所有的行道树都被砍掉,装车,消失不见。
地上留下一段残肢。白天,杉杉盯着它,缅怀,哭泣。黑夜,杉杉盯着它,惊恐,难以入眠。
最后,连残肢也被清理,剩下一个恶心的黄土坑,杉杉盯着它发呆。没几天,土坑重新填充完整,一些苟延残喘的根系上,终于消失了玉儿的脉搏和温度。
玉儿彻底走了,所有的印象一一空虚,剩下口头一个名字,也只是他随口起的,冗长的本名从始至终就没记住过。玉兰一族的名字代表着传承,庄严而值得尊敬。她竟然一次也未反驳过他的轻薄。他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答案了。
在一个气温回暖的清晨,杉杉经不住阳光挠痒痒,不太情愿地睁开眼,伸个懒腰,冲着枝头的鸟儿微笑。
“呀!仪琳师妹还没醒。”她头上顶着“顽固不化”的积雪,像个超大号的蘑菇,嘴角挂着一串口水,傻乎乎的。
杉杉静静地等待,等玉儿醒来,说春天的第一声,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