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她是个农村人。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爷爷在唐山大地震中去世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和孤零零的三个孩子,其中就有我父亲。

很小时候的记忆几乎都荡然无存了。我只记得她的皮肤那么松弛,上面布满着或大或小的浅棕色的斑,我母亲跟我说,那个叫“老年斑”。她脸上的皱纹,就像湖水上的微波,若隐若现。她的身材有些臃肿,走路总是一高一低,步履蹒跚,因为她的膝盖不再像以前那么灵活了。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渴望与无奈。她总是慈祥略带微笑地看着我。她经常咳嗽,因为之前在纺织厂,烟尘狠狠地刺伤了她的肺。漆黑的午夜,苏醒的清晨,她一直在咳嗽,但她总是会悄悄地把门关上,因为害怕我们会休息不好,但是那声音却还是那么响亮。

她很少换过衣服。她冬天喜欢穿一件深蓝色的糙布衣服,夏天喜欢穿一件浅灰色轻薄的衬衣。每到春节,她都会换上同一件红色的布衣服,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她的很多衣服都压在了箱底,我母亲跟我说,那些都是些新衣服,她并舍不得穿。

小时候,我有一个机器猫的复读机,按一下它左手,我说了声“奶奶“,再按一下它的右手,”奶奶“便又被说出来了。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和我玩着这个无聊的游戏,也总是笑得那么自然。她的笑容,是那么干净,就像清晨的洒进阳光森林。

她总是偷偷地塞给我钱。那个时候,一百块钱对于我这个小学生来说还是一个很大的数目。她让我去买好吃的,让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说这钱她留着已经没用了。有一次,我偷偷地买了复写纸,被我母亲发现了,我母亲拿着我的零钱包,把钱撒了一地,让我拿着这点钱滚出家门。我又害怕又委屈地哭了出来。我奶奶没有来帮我,她只是坐在她自己的屋里静静地听着。我开始埋怨她,为什么在我困难的时候不来帮助我,让我难受,让我独自承受这些痛苦的事。

渐渐地,她老了,老到不能再多走一步。小时候的我们,在龙潭湖公园里散步,我们一起走一大圈,她坐在门口和老太太们聊天,有时候还会聊到闭园。那是她最后一次和我去龙潭湖公园,她从家走到公园门口,走一步歇一会儿,她扶着墙壁,大口地喘着粗气,短短的几百米,走了好久。她不能再走了。她坐在公园门口,呆呆地看着身边形形色色的人,欲言又止。身边认识的人已经不在了,陌生的世界里只剩下了我们。她孤单地望着,像个孩子一样在偷偷地笑,没有人知道她在笑什么,她只是坐在那儿。

有一次,我婶婶来家里陪奶奶说话。她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她说她害怕,说人活在这个世上说没就没了,没有什么华丽的辞藻,就是害怕,害怕自己哪天就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也害怕,我躲在一旁,也偷偷地哭了。

那天,她发烧了,去了医院。这是她最后一次去医院。我没有去。后来我和我母亲一起去医院探望她。那一间大病房里有八个人,她依旧坐在那里,不管不顾地喘着粗气,她抬头看我一眼,想笑却又没笑,低下了头。她已经累得不能管周围的一切了,我握着她的手,对她说“医生说可以治好,您别担心“。我忍着,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骗人。这时候,我的叔叔进来[if !supportAnnotations][ZY1][endif] 了,我母亲一直戳我后背,让我叫人,不能失了礼节。我没有搭理他。我看着她,突然松开她的手,一惊地跑出了病房。我忍不住了,我哭了,我躲在了那一层的厕所里,没有一个人。我放声痛哭,撕裂了,我朝着天上,眼泪像瀑布一样倾斜而下。我又蹲下,想起点滴生活,觉得不可能发生的一切,就这样发生在了眼前。

她被送回家了,因为医生说没有必要再治了。她躺在家里,冰冷的呼吸机在她的鼻尖联结出了生命最后的旋律。那呼吸机一声一声的惨叫,她低着头,时而抬起头,想对我笑,但笑不出来,她的眼睛还是一眨一眨的,她的眼皮松了,她又不能看着我了,她又低下了头。这个时候的她已经不能正常吃饭了,一碗粥和几片菜叶。她经常跟我说“能吃是福”,每次晚饭我只是吃几口就匆匆离去,她总是会再给我端一碗热腾腾的饭菜。她喜欢吃剩饭剩菜,好像变成了习惯。但渐渐地,我们的饭桌上再也没有了她,她搬了一个小桌子,坐在自己屋子的角落里,她说她咳嗽,和我们一起吃饭晦气。如今的她,再也不能吃了。

那天凌晨,我突然在睡梦中被喊醒。我父亲冲进来,带着哭腔地说“妈没了,妈身子已经凉了”。他的声音在颤抖。我没下床,我没有出去,我只是呆在床上,静静地坐着。我不敢过去,我不敢触碰一个冰冷的人,甚至看见她。那天夜里家里非常吵,那天是大年三十,救护车很快就到了。我看见一个担架从我眼前突然一下消失了。奶奶已经被运去医院了,我走进她的屋子,呼吸机没声了,杂乱的被褥,桌上散落的药粒,这个屋子里东西很多,但却又是空的。

那一天清晨,我们去了医院。太平间在地下一层。我看着她躺在床上,还是穿着那件衣服,头发是那么乱,我呆呆地站着,我没说一句话,我害怕极了。我害怕家里突然少了一个人,我害怕今后孤零零的房间,少了一个我爱的人。我站了好久,腿酸了,我多希望她也能感受到和我一样的感觉,我多希望她突然醒了,跟我说刚才只是做了一个梦,跟我说她还可以一直陪着我。可惜一切都是只是我自己站在这里很久的幻想。她被推进了一个银灰色的箱子,有好多格,她又一次在我面前消失了。

那个上午,我回家了,我躲在昏暗的阳台,那天的雾霾又是这么的重,没有一点阳光。我悄悄地哭了。屋里的大人们都在讨论接下来的步骤,这个时候能哭的也只有我了,因为对于他们来说,这可能是解脱,但对我来说,只是给我的童年布下的阴影。

火化那天,家里所有人都去了,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也有好久没见过的,我从不知道我的家族有这么大。所有人都在哭,没有人知道是哭给谁看。从医院到火化场要好久的路程,我望着窗外,一言不发。零星的火花,熊熊的烈火,浓密的黑烟,把木棺烧得无影无踪。我看了一会儿,走了,我不想再看了,她只是去另一个世界了,她还会在梦里找到我。有些烧不掉的尸骨,家人可以去清理,我表哥去了,那个早上哭得最大声的人,他说“他最爱奶奶”,可能吧,忙碌的生活只能让距离转化为爱。我最终也没去,因为我不想这最后一面如此的仓促,我还是想把最后一面留在梦里,可是这个梦始终没有到来。

那天下午,我父亲坐在屋里,也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为别人落泪,他说他对不起。我没有看他,只是径直地走开了。原来人都一样,失去了才会懂得珍惜。

那年我16岁,到现在7年过去了,我还在等待着这个梦,希望能再看清她最美的样子。



写在最后

这篇文章很短,但我却写了很久,每写一句都哭得撕心裂肺。

一个陪我过了16年的亲人,从我出生一直陪伴着我。她没有文化,所以经常被我父亲说教,被我母亲看轻,但她每次都没有反抗,只是默默地听着。我不懂这些恩恩怨怨,我只知道她是我爱的人。人生有多少次爱别人的机会,可能屈指可数。但我和她却都活在了我父母的阴影下,我活得顺从,她活得卑微。


202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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