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创业,致富乡亲

文/麦米兜兜


二黑要回乡了。

黑土村村长福旺站在村部会议室,一只手插着腰,仰着脖子跟大家宣布这一重大消息。他说话的时候声调被拉得老高,脖子上的青筋一颤一颤地,像要爆出来了一样。

他的身后挂着一幅大相框,框的四周镶着黄色的金边,里头的照片是当年二黑回乡筹建农业公司时拍下的。二黑的农业公司是县里招商引资的标杆。照片里头县委书记和二黑肩并肩端坐在正中央。黑土村村长福旺紧跟在二黑身后,身体呈四十五度前倾状,笑容可掬地看向他,这情形仿佛是一个慈祥的老父端详着自己失散了多年的孩子。

那天前来围观的村民们不少,大家如同众星拱月般把二黑围在了正中央,大家仿佛争抢着要跟这位村里的大人物合影留念,各个脸上笑开了花。

那时候大家心里都有一个共识:二黑是人中之龙,是黑土村的骄傲。

相框底下是福旺给命名的主题:回乡创业,致富乡亲。八个大字先用墨线描了边,后又用红漆仔细刷过一遍,贴在白墙上异常醒目。

“大伙可都把耳朵竖直啰。黑娃是黑土村出去的人,他回乡创业村上是支持的,但是,他把地包了,却不给大伙安排活干,这个事情村上说了可不算,大家有什么事情尽管可以找他去说,省得以后总来找村上。”

见人差不多都到齐了,福旺头扭向一边,咳咳两声清了清嗓子,之后开始进入正题。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像发光的灯泡,脸上的皱纹循着说话的声调,有节奏地荡漾开来,像是被风抚过的湖面。

村长福旺读过几年书,是黑土村少有的文化人,做事情也很会拿捏分寸。比如,他就很能分得清楚“村上”和“村长”的区别,但凡有重大的事情都是自己做主,但一定不会忘记换上“村上”两个字表明这是集体决意的结果。至于那些得了好处的村民间或得出些感谢村上的言论,他则很不爱听,私底下不免啐人家,“村上的功劳,不知道好歹的东西,那还不是我这个村长的功劳?”

黑土村是远近闻名的贫困村,村民们穷得叮当响,但福旺家却住着二层小楼房,就连牲畜棚也是用砖瓦砌成的,远胜过很多村民住的毛坯房。人家说他精明路子多,他却说是读书人有前途。

县乡每年开大会,黑土村都是批评的典型。福旺虽然在村里活得人模狗样,但是一到上边就时常被挨批挨斗,这使得好强的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村上需要摘掉贫苦帽子,他这个村长也需要扬眉吐气。福旺灵机一动,想到了二黑。他是村里走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在北京读了书,小时候没少得乡亲照应,读书人最懂反哺,该是机会让他出出力帮帮乡亲们的时候了。

于是,趁有一年二黑回乡祭祖,福旺忙活着上演了一出好戏。

二黑回家头一天,乡亲们排成长队去迎接,有锣的敲锣,有鼓的敲鼓,没有锣鼓的就用自家脸盆子、搪瓷缸等一切轻巧又撞得出声的家伙什。

二黑去祭祖,发现父母的坟墓早已经修缮齐整,坟头上点着香,燃着纸钱,一副常有人照料打理的样子。

二黑去左邻右舍串门,邻居们又是一波波回忆往昔,把他拉回到小时候大家挨饿受穷,同舟共济的幼年时光。

看着这些可爱又可敬的村民,二黑的心瞬间融化了。当即定下了回乡创业的计划,他要帮助这村可爱的村民脱贫致富。

后来,福旺给每个参与迎接、张罗的村民发了一袋大米和二斤香油。发完这批福利,村上的账早已经成了大窟窿,但福旺不怕,他知道后面会有人填上,他管这招叫放长线钓大鱼。

钱能生钱的好处,这些没文化的乡巴佬不懂,但是他福旺是文化人,他懂。

果然,二黑回乡创业开起了农业公司,村民们也高高兴兴地领了征收款,一段时间各家都过起了美美的小日子。只是没想到,手里一旦没地,村民的心里就跟断了根一样,再加上缺了地自然断了耕种,这一来二去,村里游手好闲的人多了,挖空心思不寻正道的也就多了起来。

钱花完,地也没了,大家的日子过得艰难,就开始咒爹骂娘,只把矛头对准了他这个始作俑者,觉得是他跟二黑勾结结下的祸害。福旺左思右想,眼下这祸水他怎么引进来的,还需要他怎么引出去。

“村长说得没错,二黑收了地,不给活,这个事情讲不通。”

“干活,干啥活呢?就你那个懒样,自家的水稻田都荒成草原了也没见你动下锄头拾掇两下。咋滴?现在二黑征收了就想起来要耕种拉?”

“草原咋滴?草原还能放羊呢?我留着草好放羊。”

人群中传来一阵呵呵的笑声。起先说话的老刘是村里出了名的懒汉老刘,与他对峙的是二黑的大伯母满珍婶子。

“那你先前咋不放呢?”满身婶子站起身来,迎着他问。

“先前我腿疼,腿疼不干活,现在我腿不疼了,他,他就该给活。”老刘咧着嘴答。

说完人群中又是一阵笑声。

懒汉不耕种,听说征地能卖钱就一亩不留都给了二黑。头前虽然得了不少征收款,但是他成天游手好闲,跟着家里的懒婆娘坐吃山空,渐渐地日子越过越没嚼头。

乌鸦的崽子一窝黑。过去穷还说得过去,反正大家都是一起穷,但现在人家都有吃有喝,就他日子紧吧,这让他心里很有股子说不出的味道。懒汉人懒,说话也懒,尤其满珍婶子一回击,加上他又不占理,所以立马识相地蹲下身去,拿后背对着她,以示无声抗议。

人群里有人絮絮叨叨,声音听得不全,跟闷雷似的,总给人感觉强压着一股子气。

“我看要个活干行,过去二黑他妈还从我这里借过两鸡蛋。这鸡蛋他二黑可是吃尽了肚的。还有李婶、刘婶、张婶那时候可都没少帮过他们。这回他怎么也得帮帮俺们这些人。”这次说话的是二黑家的老邻居王大婶子,约摸七十岁上下,过去年轻的时候跟二黑妈有些交情。

“可别提那两鸡蛋了。我都嫌丢人哩!上次我侄儿回来,是不是你把人家堵车门口说那两鸡蛋的事?人家是不是给了你五百块?”满珍婶子厉声问道。

“王婶,我看你那个活就算了,真给你活你能干啥?能沾泥下地?我怕你是站都站不稳啰!现在管鸦雀都不兴活靶子稻草人啰。”

“哈哈,哈哈。。。”

人群很快因为这句话骚动起来了。大家一个个笑得前俯后仰,就连准备再次发问的满珍婶子也笑得站不起腰。

村长福旺四下看了看,眼光挨个从大家脸上闪过。遇上他觉得能出来发言说上几嘴的人,他就挤眼示意,但好几个也没认真看他,都在认真的吃吃笑着。也有几个看到了的,可能是没想到怎么说、说什么给卡住了,都默默地不做声,只顾着看热闹。

“都静静,都静静。”福旺见状,打断道。“都没话啦?没话那我可就丑话说在前头,以后大家生活上要是还有什么困难,可别都往村上想。”福旺左手攒着拳头,说话的时候,拳头一落地,刚好砸到桌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他时常在人前挥舞拳头,这套在他年轻的时候很吃得开,也是他威信来源的一部分。虽然眼下,这部分威信因为年轻人的崛起有几分削弱,但村里多是老弱妇孺,对他们还是挺具有威慑力的。

果然,刚才还闹哄哄的人群,立马安静下来了,大家憋着笑,齐把注意力重拉回到议题上来。

“我看二黑就没咱们当自己人,要不然,凭啥都是干农活,却非得要在外头请人来。如果不是我们把地给了他,他能干起这么大的排场,开公司?他拿着我们的地年年可以得收成,我们没有了地,钱越花越少,我看就得让他给活,不然我们就把地拿回来。”

“好的,拿回来,他把地征了,我看他还能带走还是咋地。拿地。”

“赞成拿地。去找他拿地。”

这一连串的声音是从门口传来的,说话者都是村里的年轻人。这几年,发放了征收款,很多人家没有了地,有远见的年轻人都开始出门去打工寻活计去了,剩下的都是几个经常游荡在村里无事生非的小霸王。

“回家抄家伙,去找二黑要说法。”

“走,去二黑公司。去那边堵他。”

年轻人的行动给了缺乏勇气的村民以行动的合理性。刚开始人群中还有人因为理亏犹豫不决,后来在年轻人的煽动下,也觉得很应该这样做。至于那些刚开始打定主意不出头不惹事者,在现实的利益面前也出现了不可避免的松动。

于是,大家重复着刚才的号子,一起推搡着朝门口涌去。

“当初征地可是白纸黑字签订了合同的。这么干是违法。”满珍婶子见状不妙,立马奔到福旺跟前。

福旺心性本就拈轻怕重,他固然想着借用大家伙的力量去解决黑土村现下的问题,让大家有活干有饭吃有衣穿有钱花,但是如果这事要是上升到违法层面,那可就是丢乌纱帽的事情了。他当然不能坐视不理。

“等等,都给我站住。都回来。”福旺拿拳头击桌面,厉声喝道。

“那我们就撕合同。”

“对,这是黑土村,黑土村的王法得我们自己人定。”

没有人对福旺的喊话感兴趣。这些年,他渐趋老了,而黑土村的青年一代正在成长起来,大有压过他的势头。

“你们就是一群强盗。”满珍婶子愤愤地吼着。她虽然攒足了力气,但是无奈年纪大了,而且周围的环境就跟煮沸了的开水一样,根本消停不下来。她感受到了自身力量的弱小。她一次次地把依赖的目光投向了村长福旺,希望从他那里获得一些支持,因为作为同辈人和黑土村的村民,她们接受着福旺的管辖,在她们心里福旺这个村长是黑土村一个时代的符号。

她想不通福旺此刻为何如此镇定。他像是从战场上被临时撤换下来的指挥官,战争因他发起,他关心整个战场的局面,但是却无法去影响和扭转整个战场的态势。

“满珍婶子,别怪我说句不好听的。您也是黑土村的老人了,该知道什么是为了黑土村好。”为头的一个小霸王斜着眼睛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冲旁边的人喊道:“来,让满珍婶子看下什么叫群众的力量,先把这相框给我扒了。”

话音未落,已经有几个人箭步冲上前,绕到满珍婶子和福旺身后,直接把相框给扯了下来。霎时,听得一声巨响,然后就是一阵更加绵长一点的清脆的声音。框上的玻璃碎了一地。

村里老人的冷漠、年轻人的嚣张、村长的自保,满珍婶子默默将这一切看在了眼里。一行热泪滴落在碎玻璃屑上,摔成了好几瓣。人群浩浩桑桑地朝目的地进发了。偌大的空间内就剩下了她一个人。

她在心里默念道:刚刚看到了一点希望的黑土村,怕是又不太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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