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真(3)

02

海东在做人上的确是没话说的,上对母亲百依百顺,对兄嫂言听计从、不争不抢,外对亲友善良仁义、有求必应,而对于村里的孤寡老人,他更是时常帮着跑前跑后,送医送药从不求半分一毛的回报……新作人妇的秀美简直以为自己嫁给了一个活雷锋、新贤人。只是日子一天天过去,越长久的相处就越会将对方看得透彻,生活不着痕迹间就将彼此扒得精光。

按说海东家的情况并不复杂,海父去世好几年了,海家长子海南敢拼敢闯,早带着妻子和两儿两女去城里做起了小生意,而海母一人在家守着老宅,时常和邻村的兄弟和姊妹走动。只是秀美和婆婆处得并不愉快。婚后的海东两口儿依然和海母住在一起,三间的半砖半土屋,海母住在东厢房,海东两口儿住在西厢房,中间隔着间堂屋用来吃饭和待客。

在秀美最初的印象中,头发一根根被服帖挽在头后的婆婆,从她第一天进门起就没笑过,每天都是紧紧抿着薄唇,平时几乎不跟自己说话,有事也常常以简单的行动表示,比如天不明就起来就猛地推开海东两口儿的房门,拿着簸箕扇秀美的头,被冻醒的秀美就知道自己该起来做饭、扫地、喂猪了。下地干活的时候海刘氏也不说话,海东还在镇上兽医站忙活,常常自言要强的海刘氏便从村西跑到村东,借来一辆架车子给秀美,于是秀美便站到大门口的粪坑边将沤好的粪肥一锹锹铲到车上,然后堪堪拉着一架车子粪肥去给大伯子海南的几亩地上肥,而海刘氏则扛着铁锹板着脸跟在后头。

秀美也不敢看婆婆的眼睛,虽然她时常感觉婆婆在盯着自己看。有时她不小心与海刘氏对视了,也会为那灼灼又阴沉的目光中流露出来的愤怒、嫌弃、厌恶、甚至还有仇恨的感情而心惊不已。可她总是赶紧躲开自己的眼神,始终没敢开口问一问:“您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更不敢挺起胸膛看回去。

秀美渐渐也不再笑了,她讨不到海刘氏的欢心,在村子里也没有一个能说说话的小媳妇儿小姐妹,这也是她以后慢慢才明白的——海东家在这个村子里是独门独户无所依,贫贱穷酸寒碜人,多年来自然被村人欺负和看不起。而海东每天夜里骑着摩托从兽医站回来后也是倒头就睡,偶尔歇上一天的时候,他不是出去跑到村南村北、东村西村串门儿,就是帮这个表哥的堂姐夫垒猪圈,或是为那个表姑父的外甥请客办事作陪。

秀美渐渐想不明白结婚的意义所在,为一个冷面中年妇女当牛做马听使唤?还是为一个热心热情都洒在外人家的男人暖被窝?她有时候也想回娘家,可梨海庄与望江村隔着三十多里地,一路走过去实在太累,而且自己又怀了身孕,更是难上作难。秀美感觉再这样下去自己也会沤成门口粪坑里的烂树烂根烂叶子。

秀美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取名丽朵,生在了正月初八。而直到生孩子的前一天下午,她还在村东的树林里背着粪筐捡干树枝,在中午还挺着大肚子收拾了院子里的最后一小堆柴禾煮了一锅饺子,在早上还起了个大早为过来走亲戚的几个婆家姨妈炒了四个菜,熬了一锅红薯汤。虽然并没有人吵着骂着逼着她这么干。而婆婆海刘氏早就知道秀美怀的是女孩儿,她总是习惯在儿媳们怀孕四个多月的时候,就带着她们去镇上的黑诊所验验B超,查查男女。

丽朵的到来没有给她的父亲和奶奶带来任何惊喜和欢喜,这个家想要的是儿子——能在梨海庄让他们扬眉吐气的龙子龙孙,当然也没有给她的母亲秀美的生活带来什么改变和改善。不管是在她的出生前还是出生后,她的母亲秀美依然是这个家里沉默寡言的陀螺,从厨房的地锅旁转到院子里的水井边,从她的襁褓边转到院角的鸡窝前,该扫地扫地该做饭做饭,该洗尿布洗尿布,该洗衣服洗衣服,该喂鸡喂鸡,该拾蛋拾蛋。

秀美白天忙个不停,晚上还要起来给号泣不止的丽朵换换尿布喂喂奶,她的婆婆海刘氏在东厢房一觉睡到天明,到了白天的时候就赶着给海南家的几个孩子做棉衣棉裤小棉鞋,一面晒着太阳一面自言自语地抱怨着自己啥时候也不得闲。而秀美的丈夫海东依然骑着摩托早出晚归不得空,偶尔夜里被丽朵的哭嚎声吵醒了,就会抓起被子上的衣服狠掼到一边,闭着眼发泄自己被打搅的不满。

丽朵半个多月的时候,海家还是为她的出生摆了酒席。秀美终于在这天安安稳稳地躺在了床上,她的头上包着红头巾,身上盖着崭新的红棉被,怀抱着红唇大眼的丽朵接受亲戚邻人的探望或围观。这一天丽朵的舅舅江春和大姨秀青也都赶来了。十八岁的江春从学校请了假,又借来了一辆自行车,硬是蹬了三十多里地过来看二姐,还为外甥女带来了一个小小的藤编学步车,一包江母一针针缝出来的或单或薄的小棉袄、小棉裤、小被子、虎头鞋,以及两包红糖和一长篮子堆得满满的染红了的土鸡蛋。

秀美看着又长高了的弟弟江春,心里又欢喜又欣慰,之后她伸手摩挲着母亲的一件件的作品笑了笑又哭了。她抱着熟睡的丽朵竟像个孩子一样,哽咽着一遍遍地问弟弟:“咱娘咋不来?咱娘咋不来看我……”

秀青赶忙笑着哄妹妹:“三十多里路,那么远,又没有车子,咱娘那一双小脚咋过来?你说是不是?”

秀美听后只是抽泣,熟睡的丽朵此时大概也感受到了母亲的情绪,突然挤着眼嚎啕大哭起来,秀美哦哦啊啊地哄着孩子,忽然发现丽朵又尿了,秀青见状慌忙要帮妹妹给孩子擦屁股换尿布。秀美不愿意让姐姐沾脏手,自己揭下丽朵湿透的尿布扔到墙角,又麻利地从腰后抽出一张干净的尿布给孩子换上,看到姐姐弯腰要把湿尿布拾起来,她赶紧喊住姐姐道:“姐你不用管,先攒着,我下午一块儿洗!”

谁知道江春听到二姐的这话不由脱口而出:“尿布都是你来洗吗?这寒冬腊月的天,你还没出月子呢……”

秀美无力地笑了笑,安慰弟弟道:“那有什么,压井里的水是温的。”

秀美的姐姐秀青是个过来人,此时心里也大概明白了妹妹的不易,她拍着又睡着的丽朵轻轻叹了口气。

只有江春看着二姐心里一阵愤懑和酸苦,二姐不止憔悴了很多,还变得又瘦又黑了,他忍不住攥紧了拳头问二姐:“二姐,你是不是在这边过得不好?”

秀美赶紧哄弟弟:“别瞎说,生了孩子就这……”可是一句话没说完她就哽咽着再也说不出来话了。江春心里更是瞬间溢满苦和恨,他忽地站了起来就要往门外冲,一旁的大姐秀青自然是知道弟弟这个毛头小子的脾气的,赶紧就拽住了江春的胳膊,低声训斥让他不要莽撞。只是这时候的江春越想越悲愤:那么好的二姐嫁给姓海的后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我的二姐凭什么被你们欺负!”他忍不住吼起来:“你松开我,我今天非要找姓海的问问,他为什么不好好对我二姐?”

江春闹出了动静,挤坐在堂屋里的一众亲友都听到了,包括正在给大家让烟的海东和跟在他身后的海刘氏。海刘氏的脸绷得更紧了,而海东在寂静的人堆里脸也臊得通红,却还是赶忙堆起笑容假做开玩笑地回答怒目而视的江春:“我哪儿对你姐不好了,除了过年这十几天,我整天起早贪黑地干活,累死累活地挣钱,不都是想让你姐她娘俩儿过好日子的……”

秀青也赶忙拽紧江春,一边歉意地看着海家母子表示抱歉,一边作出打江春的样子并训斥道:“你又不跟他们过,你姐夫对你二姐多好你又看不到!”接着又将脸对着众人训弟弟:“小孩子上学上憨了啥也不懂,还不如人家小丽朵儿呢!大家别跟他一样哈……”

江春和秀青吃过晌午饭就回去了,仍坐在西厢房床头的秀美则越来越觉得心里不安。果然客人全散完后,海东就红着眼闯进了房间,他先是一脚踢倒了门后的洗脸架子,铁盆摔在地上乒乓作响、刺人耳朵,丽朵被吓醒了,开始尖利地哭嚎起来。秀美慌忙抱起孩子哄着,嘴上明显缺乏底气地质问丈夫:“你怎么回事?看把孩子吓成啥样儿了!”

海东一听这话更是生气,他咬着下唇双手掐着腰看着秀美,而后又左看右看转了一圈,才终于找到一个发泄的目标,将床脚处搭着丽朵半湿的尿布的椅子狠狠举起来,又猛地摔在了西墙上,土墙被砸下了块坑,泥块、泥粉激动地往地上撒,秀美则吓得尖叫起来。海东的火还没发完,杵在门外多时的海刘氏冷着嗓子说道:“你要是觉得我让你受气了,你就过来扇我两巴掌,我随你扇中不中!只求姑奶奶您别在外人面前作了!”

海东听到门口的话,心中的邪火烧得更旺了,他吼向秀美:“哪个孬种对你不好了?自你进了门,我让你给我端洗脚水了、还是逼着你睡狗窝了?你就是个憨种,你让那么多人看咱家的笑话……”海东这次真的是恨极了秀美。他忍不住骂出了自己平生听到、记住的所有脏话,因为这个女人让自己丢了面子!

海东平素是个最好面子的人,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有多渴望自己成为受到人人欢迎和夸赞的贤人、完人。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像海东一般的人,他们的热心热情、温柔风趣、善良仁义、宽容体谅、礼貌涵养等诸多人性的光辉,都洒在了自己家以外的地方,面对外人和家人完全是两幅样子。他们收获了所谓的众多“别人”对自己的认可和夸赞,却给了自己的家人数不清道不尽的冷漠、刻薄,扎满了说不出道不完的委屈、苦痛。秀美认为,像海东这样爱面子如命的人,日子都是给外人过的,耳朵都是给外人长的,听别人说句好的就能上天,听别人说半句不好的就能向自己人挥起铁拳。毕竟,“完人”“圣人”的帽子是别人才能给戴的,面子也是外人所能撑起来和收回的。也因此,一旦谁让他们感到自己的面子挂不住,简单的事情往往就会走向极端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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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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