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兹曼在1982年做出预言:“童年,言简意赅的说,已经成为濒于灭绝的物种。”
你以为今天中国乡村孩子的童年还是和我们小时候一样,是捞鱼摸虾斗蛐蛐、皮筋沙包捉迷藏吗?
当父母外出打工、老人留守种田,乡村孩子的课外时间被手机游戏和短视频占据着,他们直面网络信息的冲击,过早接触到成年人世界的娱乐生活,让童年消逝,儿童过早地变为成人。
“还是以前没有手机电脑时候单纯些,现在的孩子那个不是成天抱着手机,离了手机就没命似的。”
“永远不要,在陪孩子的时候玩手机。”
一、乡下孩子的真实童年是什么样子?
我每次回老家吃年夜饭时,家里都有一个经典项目:每个人回忆自己的童年。当一家子人忙活大半天,把煎炸烹煮南北菜式端上桌,正对着餐桌的电视里播放着春晚,大家却并不着急动碗筷。
吃几口炸年糕,爷爷奶奶说起自己的童年:“以前哪里有这么多吃的哟,就是一个字,饿,好点的时候能吃上稀饭,平常就把野菜、树叶皮子、观音土放到水里煮,只有过年时才能吃上一颗鸡蛋。”
爸爸妈妈的童年则有趣得多,有玩泥巴、跳房子、抓蚯蚓、掏鸟蛋、捞鱼虾等许多“课外活动”——他们最喜欢的是放学后一群人跑到河边,拿根木棍挖蚯蚓,挖到了就生起火烤着吃。
但往再下一代——往00后看,虽然现在的网络、交通更加发达了,我们也理所当然地以为乡村孩子依旧玩跳皮筋、竹蜻蜓、弹珠,捡几根木棍就开始模仿动画里的武侠或是枪战,假期时会跟小伙伴一起到田里挖红薯、在山上野餐烧烤。
这样的想法,大体上是没错的,但更真实的情况是:乡村孩子上树下河的时间越来越少,花费在电子产品的时间上越来越多。具体来说,就是手机游戏与短视频。
直到亲眼看到一个在小学和初中阶段天资聪颖、成绩从来都名列前三的孩子,因为接触了游戏而整日逃课甚至没能去上高中,我才发现孩子们在手机游戏和短视频中向往的是什么。
他们向往的是未来。
从初中开始,乡村学生身边的同学就在聊着某某在朋友圈做微商、打游戏代练赚钱的“神话”。
在学生的家长看来,虽然读书是件很重要的事,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反正他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就够了,乡村孩子总要早点学着做事。“读书不也是为了找个工作养活自己吗?”
“乡村孩子总要早点学着做事”,这句话几乎主宰了孩子全部的童年生活。孩子从一开始就被期待着成为家庭里的劳动力,或至少是能自给自足。
在河南的一个村子时,我拜访了一个初中生的家。他是少数还会在暑假回村子的孩子,刚读完初中三年级。学生的父母都在外面打工,在家里由爷爷奶奶带,我到的时候正是中午,他顶着黑眼圈刚起床,一边刷游戏主播的视频一边洗漱、坐到餐桌前,快速扒拉几口后便留下小半碗没吃完的饭菜,靠在沙发上玩起王者荣耀。
“我也玩王者,对抗路,钻石段位,要不我们一起开两把?”我掏出手机,试着跟他拉近距离。
“钻石……有点低啊。”王者荣耀游戏分青铜、白银、黄金、铂金、钻石、星耀和王者七个段位,在学生的朋友圈子里,小伙伴们普遍都是钻石或星耀段位,而他则是王者段位17星。我们聊了几句各自擅长的英雄角色,他便兴致勃勃地用星耀段位的小号和我一起组队。
那天下午,我了解到学生在家里时每天都会打游戏到凌晨才睡,不运动也不看书,除了帮忙干农活儿之外的时间都被花在练习角色上。他会花上两三周的时间,只玩一个游戏角色,把这个角色的所有操作方法和战术研究透彻,甚至会记录在日记本上。
为什么喜欢打游戏?学生说除了打游戏外也没什么可玩的,而且他在快手和微视APP上看到过很多游戏主播,他们可以靠教别人打游戏赚钱,这也是他未来想做的。因为打游戏不需要死记硬背文字知识,不需要罗列公式,它需要的是实操和经验。
“每天多练习,再看看游戏教学视频,你也能有灵活的手指。”他以老师的口吻认真地给我建议。
对于孩子来说,学科知识太过抽象,只有具体的、形象的信息才能让他们感受到“成长”。
孩子不知道外面的社会发生着什么,不知道这个时代的人会去哪里。科技公司可以讲述汽车飞行和虚拟现实的迷离都市,生物学家可以描绘人体器官被人造物替代的未来医疗,经济学家可以塑造产业更替此起彼伏的市场。但他们对此少有了解。
但手机不一样。一打开手机,他们就能看到游戏和短视频的下载推荐。游戏里有明确的升级打怪路径,还可以靠帮别人打怪来赚钱;短视频里五花八门的生活方式则都在昭示着一个触手可及的理想生活。
在手机里,孩子们可以看到被清晰描绘出来的未来,这个未来远比课本上的文字要生动得多。
手机游戏和短视频挤占了时间和空间,造成了孩子们社交和生活技能的缺失。王者荣耀和西瓜视频,这才是今天乡村孩子的童年。
二、家庭的缺位,让游戏成为孩子的虚拟“父母”
一份关于王者荣耀的热点报告显示,王者荣耀用户中学生族占24.5%,其中中小学生只占2.7%。游戏的未成年人保护措施主要依靠实名验证,但乡村孩子大多没有自己的手机,而是用父母的手机来看视频、玩游戏,用的自然也是父母的姓名和身份证号进行验证。所以只从用户年龄统计的数据上,我们根本无从知晓乡村孩子使用手机的真实情况。
从2016年到2020年,中国移动游戏的用户规模从5.6亿增长到了6.48亿,这新增的用户数量主要来自三线以下城市。手机、游戏、短视频等行业所主打的下沉市场趋势将农村孩子与他们的父母一起卷入过度娱乐的生活方式中。
更多时候,孩子拿到家长的手机时,也意味着他们无意识地浸染了家长所处的成人世界文化,被成人世界所同化。
为什么乡村孩子用手机,不是打游戏就是看短视频?因为在他们的家庭里,没有人不是这样做的。
有多少家长是一边带孩子,一边玩手机?
2018年4月,我去川西甘孜州丹巴县梭坡乡调研。一大早上推开木门,面前就是骏马在吃草,呼啦啦地一大群山羊从羊圈里飞奔出来,吃饭时旁边还有几只藏香猪过来凑热闹。
下午,当我们从山上采集了各种植物标本。在返回途中,我们在小河边洗植物根茎,刚好遇到了一个刚认识的小男孩。上午的采风调研时,这个小男孩带着我们去听村里的老人唱歌,现在他邀请我跟他去喝山泉水,之后一起玩“滚铁圈”。
两个小时内,我从村子里的孩子们那里,学会了滚铁圈、跳皮筋、三字抓人游戏,还顺便温习了一下小学时最喜欢玩的扔沙包。
他们的热情是我始料未及的。曾以为现在00后的周末都在手机的虚拟世界中度过,没想到阳光下最活跃的那一道道光影是属于孩子们的。
和孩子聊天,问到“你们平时在家里会做什么”时,有个小男孩憨憨地笑道:“偶尔玩电脑,打英雄联盟。”
他们玩的其实很简单,只要有上下坡的地方就可以滚起铁圈,而跳皮筋用的绳子是用好几根鞋带连起来的。
跳皮筋时,有个小伙伴说了一句“稳住,我们能赢”,然后一个孩子哈哈哈笑着说:“你手游玩多了吧!”
2018年的村庄,你还能在村里看到很多孩子漫山遍野地跑。电脑、手机也是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但他们的生活却要宽广得多。就像在那个雨过天晴的下午,孩子们写完作业,在可以选择玩手机打游戏的时候,三五成群地在树荫下奔跑,无忧无虑。
2021年,当我再去那个村子时,情况变了。村里的所有公共场所——大树下、泉水旁、篮球场,都看不到一个孩子,森林间也是一片空寂。
村里现在基本上只剩下了老人,孩子们已经进入上中学、大学的年纪,跟着父母去了他们打工的城市。
通过这样的走访调查,我发现在乡村孩子还是幼儿园或小学一二年级时,一般都待在村里,可以跟其他孩子打成一片,结伴玩耍。所以尽管那时候短视频、手机游戏就已经出现在孩子们的世界里,也只是作为诸多娱乐方式的一种,并未占据到太多比重。
但跟着父母的时候,忙于打工的父母无暇照料孩子,于是他们养成了自己写作业、写完作业玩手机、一个人安安静静不打扰父母的习惯。生活中没有一个“榜样”教他们养成正确的习惯,在物理和情感上距离孩子最近的就是父母,他们模仿着父母的一言一行。
而抖音快手、王者吃鸡,正是孩子父母在忙碌一天后最直接的放松方式。至于家里的老人,除了日常的搓麻将、打牌之外便是看电视节目,也在短视频的日益渗透下成为其忠实用户。
是家庭的结构和代际分工的一成不变,导致了一个村庄的孩子童年里的自然、伙伴关系和多样活动逐渐被手机代替。
在乡村的家庭,老人留守是乡村的常态,父母外出打工也是常态。老人对教育缺少必要的知识,更多对孩子表现出“溺爱”、“放养”、“顺遂自然”的态度。在孩子小时候,这样态度培养的孩子便是我们记忆中捉泥鳅、掏鸟蛋、上树下河乐趣多多的模样。
但等到孩子慢慢长大,尤其是从四年级到初中,他们的心智日渐成熟,也颇为叛逆,理论上是需要更多引导、陪伴的。但这个阶段他们更多是生活在一年只能回一两次家的寄宿制学校,或跟随在打工的父母身边,与成人世界的事物直接接触。
这被美国社会学家丹尼斯·郎称为“过度社会化”,意味着社会环境对孩子的制约,个人自由的发展空间被极度局限,个性被抹杀。
换句话说,乡村家庭的结构大体上没有变化,但在孩子成长的关键阶段,家庭里有老人负责农业耕种、有父母负责打工养家,却没有人负责教育孩子养成读书学习习惯。
与其说是手机控制了孩子的童年,不如说是家庭的缺位让手机得以进入童年。
三、我们正在面临童年秩序的崩溃
现在,义务教育普及,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经过小学六年、中学六年、大学四年的长跑,才能真正进入社会。即使是乡村学校里辍学的学生,至少也会读到初中。
成年人的世界里也不是只有种地这一个选项了,花花绿绿的职业和事物涌入。这相当于是在儿童世界和成年人世界之间做出区分,设立准入程序、标准,儿童完成了一系列的程序、满足了标准,才被认可为成年人。
但网络时代,信息无处不在,图文并茂、具体形象的信息让儿童能轻松理解其中的意思。转而,常规教育中需要大量文字阅读和逻辑推演才能习得的知识被孩子认为无聊,具有强烈视觉刺激的视频、游戏更能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网络带来的冲击,是秩序瓦解,童年消逝,儿童世界与成年人世界融为一体。
这也是乡村面临的困难:若是严格管控孩子的手机使用,的确可以一定程度上保护他们的童年,但这不仅会对他们的社交产生影响,还会让他们在知识见闻上与同龄人拉开差距;
若是把手机交给孩子,只需要几天,你就会发现他们嘴上说着从快手、B站和其他游戏里学来的网络词汇与陌生口音,甚至还会带几个脏字儿。
你无法将一个购买王者荣耀游戏角色皮肤比你还多、在直播平台中豪掷千元零花钱并敲打着“666”的十二岁学生再视为儿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