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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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得从二十多年前说起。

张大富娶上老婆了!不可思议。

张大富是出了名的穷光蛋,好赌,欠了不少债,家里住着泥糊的小平房。他原本分得了一亩地,可惜人太懒,也不太会种地,就租给了别人。张大富隔三差五蹬着三轮车,到各个村里吆喝着卖加点糖精爆出来的爆米花,或是加工点蛋卷。他有时候跑远点,去县城。

这天很巧,张大富刚到县城边上,就看到几个人像赶猪似的把一群穿的又脏又破的乞丐从一辆蓝皮农用卡车上赶下来。

他兴致勃勃地在一边看。以前只是听说过,一些当官的看见乞丐在自己县城要饭,就头疼。多影响市容!他们哪儿是在要饭,是在挡自己升官发财,掏自己钱包呀!就有聪明官想了个办法,找几个人把乞丐赶到一处,拉着送到别的县城。当然,别的县城也不愿意做废品回收站,跟着学。这叫什么来着,对!礼尚往来。

有的乞丐被来来回回地运,早就离家十万八千里了,不过,也没人在乎这个。家里人要是管,他们能成乞丐吗?好多人巴不得送走这个憨吃笨喝不能干活的。至于乞丐自己,脑子浑的狠的还没有能力思考这种精神层面的问题,脑子清楚点的,就算得上洒脱了,在哪儿要饭不是要饭?

张大富一边瞧一边笑。哎呦,那个疯婆子的头发可真脏,缠成一坨一坨的,这得多长时间没洗了,多臭呀!她旁边的人怎么忍的?哎,不对,她旁边的人也是乞丐,能好哪儿去?天爷呀!这还是秋天,那个老头怎么就裹上军大衣了。那军大衣真脏真破,是在垃圾堆里捡的吧。这傻老头,饿不死也得热死。

突然,张大富瞥见一个女乞丐,和别的乞丐不一样,她头发虽然脏,但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衣服也脏,穿的却很整齐。只是脚上穿着一双像是从洗澡堂子里扔出来的烂凉拖鞋。不过张大富觉得有情可原,她一个乞丐,总不能指望她捡一双多好的鞋子,有鞋穿就行。再看看她的脸,模样倒还可以,看不出是个傻的,张大富心里有了个主意。

乞丐们开始向县城进军了,张大富故意骑得很慢,跟在那女乞丐后面。等到一处,他环顾着没有人,就叫住了女乞丐。

“喂,那个要饭的,你停下。”说完从三轮车里拿出了一袋爆米花。“啥事儿?”“给你爆米花吃。”“哎呀,大哥你真是好人。”

看女乞丐在旁边吃爆米花,张大富几次动了动嘴唇,最后开口:“叫我说,你这样各地方要饭,日子也不好过,正好我没媳妇,跟我回去咱俩一块搭伙过日子吧。”

傍晚,张大富的三轮车就拉着那女乞丐进了他的小平房。

刚开始,张大富怕那女乞丐跑了,出去卖爆米花和蛋卷也带着她。可那女乞的肚子比宰相还大,张大富做蛋卷,她吃,做的没她吃得快。这也就算了,女乞丐的脑子时好时坏,浑的狠的时候,月经来了都不知道,流了一裤子一板凳。客人看了觉得恶心,不来买张大富的爆米花了。

张大富就不再带女乞丐出去了,那女乞丐倒也没跑,有时还能做点饭干点卫生。

女乞丐给张大富生了两个孩子。老大是个男孩,叫张良。此张良非彼张良,四五岁了连个话都说不利索,整天脏的和泥猴似的,还时不时地流个哈喇子。老二是个女孩,叫张珍,张珍不像是张大富和女乞丐能生出来的。但说那样子,双眼皮大眼睛,樱桃小嘴尖下巴,皮肤白里透红,能看出来长大绝对是个美女。更何况,张珍人也机灵。

约是张珍五六岁的样子。那天,张大富出去卖爆米花,女乞丐在家不知道怎么回事犯起了疯病,要打孩子。别人家打孩子,都是朝屁股扇,朝腿抽,再不然就揪耳朵,打手心。但女乞丐不是别人家。

只见她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朝着张珍的投就是一阵乱抽。张珍哭,抱着头捂着脸朝一边躲。女乞丐不乐意了,拉开张珍的手,继续抽。嘶!一个不注意,树枝戳进了张珍的右眼。张珍一声惨叫,哭的撕心裂肺。她的右眼,淌了!女乞丐的疯病,一下子也醒了。

张大富愁了。张珍一个女孩家,一只眼睛说没就没了,这可怎么办?看东西倒不打紧,还有一只左眼,只是自己好不容易生了个漂亮女儿,原指望着能找个好婆家的。他越想越来气,按住女乞丐就是一顿毒打,朝脸扇,往身上踹,薅头发,打的那女乞丐鼻青脸肿,躺在床上直哭着叫哎呦。张大富的气不但没消,反而更多了。就像一个被吹鼓了的气球,憋得慌,一扎就会炸掉。

不过这气球很快就泄了气,瘪了下去。其实呀,十几年前已经有假眼这种东西了。装上之后,虽然看不见东西,却和真眼珠子一样,能动,美观。但那价格,啧啧,一只眼睛一万多,还得去大城市动手术。张大富哪儿有那么多钱?算了吧,装个羊眼吧,虽说不能动,和人眼差距却不是很大,不细瞧,也瞧不出来。

于是,张珍的右眼换成了一直羊眼。其实,还是很假的,有心人一细看就能看出来。张大富却不这样。他常把张珍拉到面前,盯着她的眼睛看个半天,然后心满意足地自欺欺人:“我瞧着这眼睛和真的没什么差别呀。珍珍,你看这买卖多划算,咱们省了一万块钱呢,就这么一点小区别。”右眼是张珍心里的一根刺,一碰就疼。她原来一直因为自己的好模样心高气傲,现在右眼有多假,她自己清楚,心里本就有气,自己爹还时不时拿出来说。张珍撇开头,不理张大富。不过,张大富虽然嘴上那样说,但心里还是有点虚,后来给张珍买了一副平镜,这眼镜就成了遮住他那最后一点心虚的金刚罩。

张珍好面子,好胜心又强,在乡下却总是因为家里的事被别人说三道四。她就发奋学习,初中就去了县城去上。此时,张大富已经不再走街串巷卖爆米花了,人们都吃机器做的奶油爆米花,土办法爆出来的口感太差,没人买。于是,张大富带着傻儿子张良在路边摆摊修自行车,电动车。

这天,张大富爷俩修车回来,发现女乞丐不见了。爷俩出去找了一会儿,没找到。跟外面的男人跑了?不可能的,女乞丐这两年脑子越发浑,时不时犯病,谁要她呀!那大概是犯疯病时出门走丢了。

张大富是不想再找了,女乞丐犯疯的时候没少惹麻烦,更何况两个孩子都长这么大了,自己再要那个疯婆子也没什么用。

张珍更不想找,她巴不得那女乞丐走丢。她恨死女乞丐了,每次照镜子看到脸上的羊眼,都从头难受到脚,自己没少被人嘲笑。但要是没这个娘,那一切都不同了。自己有个穷鬼爹,有个傻哥哥,别人至多是同情她,甚至还有可能因为她又漂亮又优秀佩服她。而现在,只是因为她是个傻子生的,被打瞎了一直眼,嘲笑就无端的来!

只有张良,因为女乞丐走丢难过了好久,各处走着要找她,被张珍哭着拉着劝着闹了好一阵子,也不再找了。

张珍高中也在县城上,成绩很不错。张大富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什么,硬气了一回,说不管家里多穷都要供张珍上大学。可这张珍也是倒霉,考试前太紧张了,不停地发烧拉肚子,考的一塌糊涂。张珍哭着闹着要复读。复读?张大富急了,家里哪儿有这个闲钱!要么就去上,要么就去打工。张珍哭了几天,眼睛都肿了,最后还是拖着行李箱去上学了。那只完好的左眼,目光阴暗无神的和右眼一样。唯一一个能扬眉吐气的机会,也没了。

张大富一个月只给张珍几百的生活费,他开始攒钱了,为傻儿子张良做准备,也为自己养老做准备。几百块?也就堪堪够张珍吃饭。可是张珍哪儿能让同学们知道自己家里一穷二白,有个修自行车的爹,有个傻哥哥,有个疯乞丐的娘,还被那娘打瞎了一只眼。张珍去做兼职,在酒店当服务员,美名曰:“学会自立。”平日也没表现出穷酸样子。

可是,哪个女孩不喜欢名牌的衣服,包包?不喜欢到处旅游,吃美食?更何况是张珍,凭什么自己那么漂亮那么努力,只落到现在这个下场,她太不平衡了。看看那些远不如自己的女孩,穿着香奈儿,提着LV,再看看自己,只能趁换季处理去买廉价的地摊货。

张珍不再去做服务员了。她在酒店认识了坤哥,坤哥四十多岁,已婚,生意人,有点儿秃顶,有点儿发福。他看上了张珍。

张珍拿到了钱,先去动了手术。羊眼被取了出来,换上了义眼。义眼能动,和真眼一模一样,她再也不要戴眼镜了。张珍站在镜子前,抬了抬下巴,看着一身名牌的自己,嘴角勾着得意。她告别的哪儿是一只羊眼?是曾经那个让她不齿的疯乞丐娘和贫困的家庭。她理应是当下这个模样,漂亮,昂贵。

其实,张珍不是没有挣扎过,在坤哥说看上她之后。

听听,被包养?多脏呀,多坏呀。为了钱出卖肉体,值吗?

她知道自己应该矫情地说不值,可心中的天平早就从道德偏向了金钱,身体中最原始的自己在强烈地大喊:“值!值!”

并且,张珍的聪明是有点邪气的聪明,她会自我开导。不就是陪坤哥睡觉吗?反正都是睡觉,为了爱睡和为了钱睡有多大区别?要说脏的话,谁能说以钱为目的的行为都是脏的?就像那么多人上学,有几个人能说自己是为了精神的愉悦?不都是为了以后找工作赚钱吗?那难不成上学就成脏的了?再说,自己能被坤哥看上,也是自己的本事,多少人想被包养都找不到金主呢。干嘛和钱过不去!

想着想着,张珍竟把自己说服了,最后一点道德包袱也没了。

周末,张珍出去见坤哥,刚下寝室楼就看见一对情侣在吵架,很激烈的样子。后来,男生拉住女生劝来劝去,女生不搭理,转身就走。等那女生走远,男生一边踢路边的石头一边骂那女孩,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倒似走掉的不是女朋友,是什么仇人。

呵,爱情万岁!自己好歹得到了钱,那女孩得到了什么?谁愿意爱谁去爱吧!

后来的某一天,张珍从坤哥那里回来。手机突然响了,有一条短信。

“张珍,你是我见过的最美好的女孩,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吧。”

他是隔壁班的一个男生,高高瘦瘦的,很会打篮球,笑起来有阳光的感觉。自己在篮球场见过他很多次,也注意到他打篮球之余偷偷地看自己,很青涩的样子。说实话,张珍心动过。

张珍回了一句对不起,关上了手机。有些伤感的随处望了望,她看到了一个井盖。盯着看了会儿,眼泪就流了下来。

这井盖,怎么那么像自己丢掉的那只羊眼。她曾亲自掀开了井盖,跳了下去,用另外一个再也无法打开的盖子把自己困在了里面。她听见外面有人要拉她出去见见阳光,她摇头,流泪。没用的,出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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