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5-01

                你的梦想我的方向



      在白色的帷幕下,在众人的瞩目中,额头伏一条伤痕的女孩穿着白雪如洗的婚纱,笑得无比灿烂。站在她对面的李平缓缓打开寄存了六年的盒子,终于将戒指戴在她手上。

      这是我第二次目睹李平将戒指戴在这位女孩手上。

      李平是我初中同学。

      他在我脑海中最初的印象是默默无闻趴在教室的角落里,守护垃圾桶睡大觉,几乎没有存在感。只有当我去丢垃圾的时候他桌上的一滩口水才引起我的侧目。哇!都睡两年了。

     他是住校生,听他寝室的讲每天晚上和其他班级的学生通宵斗地主。

      初三的时候家里对我每天放学去游戏厅的恶行终于失去了耐心,安排我住校。因为一起斗五毛起底的地主才和他有了交集,那时我们打牌很疯狂,每天四场,早中下晚,如果还想打加时赛就半夜三更去公共浴室,那里有灯而且是校园的一角不容易被发现。

       不容易发现不等于不被发现。运气最差的时候在24小时内被抓过3次,我说的是李平。半夜在浴室和我一起赌博被抓,中午在寝室围观他人赌博被抓,下午围观他人赌博嫌人技术太臭,看不下去亲自上阵又被抓。

       李平不屑于读书。

       中考结束毕业餐是在镇上的中餐馆里吃的,大家如脱缰的野马,露出了青春里本来的狂妄不羁。酒过三巡,每个人神经活泛起来开始放浪形骸。有的同学拉着班主任说要拜把子要不当干爹也行,女生们想到毕业即分别难过得快昏死过去,还有借着几分酒劲表白的,端着酒杯走到女生面前碰碰,说:“那谁,我喜欢你很久了。”然后一口干掉,挥泪扬长而去,不给女生说NO的机会。

      我和李平坐在外面的马路牙子上吹冷风,酒劲上来感觉天旋地转。他也好不到哪儿去,脸很红,眼神有些迷离,嘴里叼着一支烟。

        他吐口烟说:“我不适合读书,也不能读书。”

        我歪着头问:“为什么?”

        他说:“有三种人不适合读书。”

        “第一种,读了书干坏事的人不能读书,因为有文化的人干坏事比没文化的危害更大。第二种,钻进书里出不来的人不能读书,整天只会摇头晃脑之乎者也,却不懂学而不思则罔的道理,其实就是书呆子。第三种,天分过高的人不能读书。刘邦、朱元璋没读几天书却能当皇帝,因为读书少,顾虑就少,反而能够成功,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他接着说:“我属于第三种。社会那么多行当,干买卖的、当厨子的、医生、清洁工、教师、司机......有的行业需要知识,有的行业就算有也用不上,可是缺了谁都不行,所以谁也没必要瞧不上谁。”

      他深吸一口,扔掉手里的烟头,嘴里缓缓吐出烟圈,说:“我已经想好了,以后打算干买卖,这行门槛也低只要有本钱就能入场,而且不要求太高的学历,会加减乘除知道怎么算账就够了,这些我小学已经学会。我要求不高,能挣个千八百万就够了。”

     我胃里一阵难受,当场吐了。


     再见到李平是2010年,在菜市场碰巧遇见。当时我身为寝室的室长兼买办,由于学校伙食太差,寝室的哥们儿商量每个星期每人出20块集资到外面去搞点荤菜回来提高营养。

      李平在菜市场卖菜,我去的那天是下午五点多,正是忙的时候,菜摊儿前围着几个买菜的老太太。在他旁边还站着一位瘦小的姑娘,齐刘海,背着腰包,手脚麻利算账收钱。我上去和他寒暄几句就走了,走前互留了电话。

       一个月后,李平打电话约我喝茶。结果去和他表弟三人打了一下午的牌,身边的姑娘也还在,安静地坐在他旁边。

      我问:“今天怎么不做生意?”

       他转过脸盯着身边的姑娘,笑呵呵说:“今天王丽生日,休息一天。”

      王丽就是在他旁边坐着的姑娘,她没有说话,只是对着李平笑笑。

      打完牌快六点,去吃饭路过金六福。李平表弟从后面拉住他胳膊,使了一个眼色,然后他会心一笑拉着王丽向里走去。

      里面的导购小姐个个大长腿,穿的是黑金般的职业装,优雅整齐的罗列着,颔首微笑间尽显怡然大方。心想高大上的地方就是不一样啊,连卖东西的都整得这么高逼格。

     再看看琳琅满目的商品,金银玉钻之物可爱者甚蕃,透过玻璃展柜绽放万丈光芒,正当我沉浸在珠光宝气之中,被五位数的价格拉回了现实。

      擦,物价局你家开的!

     李平陪着王丽在店里转,当停留在五位数的展柜前,我能从李平急促的呼吸间读到他的心惊肉跳。导购小姐也很会来事,见缝插针地凑上前去介绍产品信息,王丽频频点头,听得很认真。李平一边陪在旁边,一边擦擦脑门上的汗。

     转了几圈,王丽拉着他往外走说没有看上的。

     李平突然抢前一步站在王丽面前,他紧张地咽了口口水,说:“王丽,这不是生日礼物,我想买给你的是结婚钻戒,你愿意戴上吗?”

     个子小巧的王丽愣在原地,呆呆看着李平,然后缓缓点头。

     李平上蹿下跳地跑到展柜前乱指一通然后拿着几颗戒指走到王丽面前,说:“挑一个吧。”

     王丽小声问:“这都多少钱的呀?”    

     李平凑到耳边,嘻嘻笑道:“我刚才都留意过了,这边的都不到5000,你挑一枚,我买得起。”

     王丽挑得很认真,一通对比,最后选了一枚钻最大的戴在手上,两人乐不可支,觉得性价比很高。

      两人都很满意,于是问:“多少钱?”

      导购小姐仔细看了看,说:“先生,这枚钻戒19800。”

      李平大惊,一蹦三丈高:“不可能,我专门在平价区挑的。”

      店长款款走来,微笑着说:“先生,您刚才的确是在平价区挑的。可是这枚钻戒是上一位客人从旁边的展柜里拿出来看完后放在外面的,我们还没来得及放回去,就被您挑走了。您真有眼光。”

     是啊真有眼光,但我想死你知不知道。 

     19800在当时是个什么概念?打个比方,在当时我所知道的苹果撑死就十几块钱一斤的那种,根本不知道后来还有种苹果要卖颗肾才买得起一个。太他妈恐怖了。

      李平头皮发麻,不知所措,一边挠头,一边在店里来回乱窜。

      王丽低头脱下戒指,走到他身边,说:“这个戒指我也不是太喜欢,要不重新再挑一个?”

      李平看着王丽,眼眶变得湿润,说:“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你喜欢的怎么能不买呢?”

      他走到收银台,猛地从挎包里掏出一沓钱,哆嗦着说:“一万块钱,这是定金。给我写个收据,等凑够钱就回来取。”

      从店里出来,王丽看着手中的收据单,带着哭腔说:“她说多少就多少,你不知道砍价啊。”

     李平突然愣在原地,面如死灰,仿佛一万头草泥马从他面前奔腾而过。


      去到饭店,我们要了个包间,四个人点了七八个菜。李平说有事要出去会儿,急匆匆就跑了。

      过了几分钟,气喘吁吁跑回来。他冲到王丽面前,跪在地上,掏出一枚戒指,说:“这是我刚去小摊上花5块钱买的,你先戴着,等我有钱了就去把那颗买回来。王丽,你愿意嫁给我吗?”他语速很快,因为有点紧张又说的磕磕巴巴,仿佛卡壳的机关枪。

      王丽哭得梨花带雨,抽泣说:“我愿意。”

       王丽一边抹泪,一边将另一只手伸到李平面前,他颤抖着把一枚铁环般的戒指戴在王丽手上。

      已经11点,几个人仍端着酒推杯换盏,各自在彼此的眼中变得迷离恍惚,盘子里的油花早已凝固。王丽因为感冒趴在李平腿上沉沉睡去。

       李平低头看着王丽,用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叹口气说:“初中毕业,出去找工作,人家说我年龄太小不收,就回去帮我舅舅养鱼,管吃住每个月开我600块,干了一年多。在那里认识了王丽,第二年向家里要了几千块钱,买了一辆三轮摩托车,她就跟着我去拉蔬菜卖。”

      李平说:“每个月能挣几千块钱,可是也很辛苦。每两天要去拉一次菜,早上5点钟起床到60公里外的批发市场买菜,八点钟回来要卖到下午六七点。有时候她看我太累,就自己骑车去。三轮车没挡风玻璃,遇到下雨天就要被淋湿,冬天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得脸生疼。可是她从没有抱怨过。辛苦一年多换了一辆二手的小四轮。”

      这时李平用手指轻轻拨开王丽额头的刘海,说:“换车后,日子变得好过一些,可没想到给她留下这么一条疤痕。”

       在并不算明亮的房间里,我看到王丽额头上的疤痕像一条沉睡的虫子,冬眠在刘海里。

       李平说:“这条疤是去买菜的时候留下的。车在半道上轮胎破了,她一个人换轮胎,赶着把菜送回来,手忙脚乱中额头碰到货箱的棱角上。用毛巾捂住伤口,把菜送回来才去的医院。”

       深夜走在回学校的路上,醉醺醺的我在脑海中想象出一个画面,个子小巧的女孩,额头伏一条伤痕,开着车穿梭于白昼黑夜的缝隙之间,以风雨为虹,载着今天和明天,一路开到喜欢的男生身边。


       从饭馆出来再与李平见面是六年后。原本在2011年是可以见上一面的,可是没有。

      2011年暑假接近尾声,李平约我到他家吃饭,说有东西给我。

      我下午赶到,开门的是王丽,挺着微微凸起的肚子。

      李平还没回来,那就等呗。

      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喝茶聊天。

      王丽笑着跟我说:“我比他大三岁,认识他的时候我18。农村的女孩子,读书不行,又没出去打工,留在家到了年纪就该嫁人。家里托人给我说媒,想找个家里条件好点的把我嫁过去,我虽然没有文化可也不甘心早早地过相夫教子的生活。我想出去闯一闯,但我什么都不会,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后来我遇到了李平。”

      她说:“他有梦想,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跟我说想做生意,从小买卖开始。当时附近有个蔬菜批发市场,他经常去那里转悠,打听蔬菜的利润和成本,哪些菜的销量最大卖的好,哪些市场的菜价最高。不久后他跟我说想去卖菜,本钱也不用太多,而且不用压资金。他说话的语气很坚定,样子自信满满。”

       她说:“从那时候开始我喜欢上了他。我没有梦想,可他有,我愿意把他的梦想当成自己的,然后我们一起奋斗。再苦再累我也不怕。就算失败也没关系,只要两个人一起为之努力过就不后悔。”

      到了晚上李平还没回来,打电话也没人接。临走前王丽递给我一张请柬,婚礼定在国庆。她吐吐舌头说:“他太忙,我们都还没来得及去民政局领证呢。”


      世事难料,没想到5年后我会遇见这样一个女孩,女孩眉心有颗青砂痣。

      女孩走在路上,我手里提着两袋水果。女孩笑着抢过一袋拎在手里。

      过了一会儿,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她很认真地说:“我不能只提一个袋子,这样我的肩旁不能平衡,以后走路会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

      说完,她又把我手里的另一个袋子抢过去,一边拎一个。她笑着说:“这样才对嘛。”然后咬着牙,小脸憋得通红,嘿哟嘿哟往前走。

      我说:“还是我来吧。”

      她直摇头说:“我力气大得很,能提30斤呢。”

      我故作惊讶,说:“30斤?饭量一定很惊人吧!”

      女孩哈哈大笑,说:“吃的里面我就喜欢吃个土豆,喝的是凉白开。你不会养不起吧。”

      过了一个月,女孩在电话里对我说:“我想有个家,我们结婚吧。”

      又过了一个月,女孩在电话里对我说:“你做什么都可以,只要有份工作就行。”

       又过了一段时间,女孩站在我面前,说:“你想好做什么了吗?”

       不知又过了多久,女孩站在我面前,说:“如果你决定了留在哪个城市,我就辞职去那里。”


        9月下旬,接到王丽的电话。说婚礼取消了,李平进了监狱。

        李平是在我收到请柬那天被抓的。嫌卖菜利润太低,结果和人合伙买卖林木。在没有木材经营许可证,植物检疫证和木材运输证的情况下,铤而走险追求高回报。被人举报,判了两年,罚款两万。

       我壮着胆子问:“孩子还打算要吗?”

       王丽平静地说:“要。”

       泪水突然涌出我的眼眶。

       王丽说:“就这样吧,大部分请柬都发出去了,我还要打电话通知其他人。”


        2013年。我去看过王丽母子一次。是个男孩,已经岁半。她们搬回了老家,和李平的父母住在一块儿。

      院子里小孩迈着碎步,发出干净的笑声,跌跌撞撞扑进王丽的怀里。

      他睁着大眼珠子,嘴里喊着“爸爸”,声音稚嫩得如同破茧而出一般。

      王丽伸手将孩子放在腿上,我无意看到她手上的那枚“铁环”已经褪色,有些斑驳。

      王丽笑着说:“孩子学说话,刚好李平还有2个月回来。所以我就教孩子学说话,希望他回来能听到儿子亲口喊他爸爸。”

       看着眼前的王丽,我在想,在农村,一个女人没有文化没有梦想却依然很执着,她没有结婚却生下一个孩子,她孩子的爸爸是监狱里的罪犯。“我看你以后要步她的后尘哟”她在大家心中的形象都反应在大人教育小孩的这句话里,她成了反面的典型。因为她所执着的与农村的传统观念相违背。而她只是倔强地低着头做自己,只是在等待着一个人的出现。

       我抹掉眼泪说:“王丽,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用力点点头,然后笑着说:“我没你们想象得那么苦。其实,最不容易的是李平。这几年磕磕绊绊一路走来,风里雨里就不说了。遇到困难肯定是有的,但他从不抱怨,怕我担心他总是在我面前嬉笑故作无所谓,但一觉醒来那一地的烟头告诉我,所有的压力都是他一个人在扛着。”

     我默不作声。

      王丽笑着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马上就回来了。”

      我脑海中浮现出那句话:我没有梦想,可他有。我喜欢他,我愿意把他的梦想当成自己的,然后我们一起努力。

      在2016年两人结婚了。     

      我是提前一天到的,婚礼安排在他们自己的农家乐里面,去的那天下雨,李平正穿着一双糊满了泥的皮鞋忙里忙外。直到晚上九十点钟才闲下来。他抱了一箱啤酒出来,桌上放着几个凉菜,两个人坐在院子里扯闲篇。

       这个农家乐是他在服刑期间认识的一个做外贸生意老板给他投资的,在里面的时候李平在生活上对这个老板比较照顾。

      李平回来一个月后,那老板也被放出来了,到他家里来找过他一次,认为此人不仅有头脑,而且敢无证经营说明还很有胆识,想让李平跟着他干,李平谢绝了。最后在这边投资了一个农家乐,附近有一个小有名气的漂流景区。老板出钱,李平出地并且负责管理,占百分之四十九。

       生意不是很好,所以只有李平和王丽两个人,另外请了一个厨师。

       李平醉醺醺地指着前面一片山坡说:“你今天来的时候看见对面的果林了吗?”

       我点点头。好像有十几亩,种的有桃树、西瓜、葡萄。

       李平说:“生意不好,我仔细想过,可能是店里的消费太单一,只能吃饭打牌,所以我又承包了几十亩土地,种了一片果林和花花花草草的。”

       我突然想起来,果林里种的都是夏天的应季水果,因为漂流一般都是夏天才有的玩。

       李平叹口气说:“也不知道管不管用,只能是病急乱投医。”

       我说:“什么事情努力就好,不必太在乎结果。”

       他点点头说:“那山坡上的还有屋后的一共几十亩,从开垦除草到种植施肥,几乎都是我和王丽种下去的,没请一个人帮忙,花了半年时间。”

       他说:“我挺幸运的,娶了个大我三岁的老婆,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还真挺像那么回事。不顾所有人反对给我生孩子,我坐牢她等我,吃了苦没有一句怨言。你说这么好的女人难道不应该过更好的生活吗,可我给不了。他妈的。”

       我接不上话,只能喝酒。

       李平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怕落泪,所以也只能喝酒。

       最后他先倒下。

      我送他回房间,王丽从我手里接过李平,将他的一只胳膊伸过脖颈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在幽暗的灯光下,个子小巧的王丽驮着已经喝醉的李平,影子渐渐重合拉长,在黑夜中变成一柄利剑,回击所有人的质疑。

       我在背后喊:“他说一定会给你更好生活的。”

       王丽回头冲我努力点点头。


       婚礼当天,在白色的帷幕下,在众人的瞩目中,王丽穿着白雪如洗的婚纱,笑的无比灿烂,她对面的李平手里捧着一个寄存了六年的盒子。终于将那枚无比闪耀的戒指戴在她手上。

      额头伏一条伤痕的王丽,脸上淌着幸福的眼泪,在阳光下绽放明亮的微笑。


     也在这一年,我遇到一位女孩。那个眉心有颗青砂痣的女孩。

     我对女孩说:“工作都没有,就算喝自来水也养不起啊,养肥了能吃吗?”

     过了一个月,我在电话里对女孩说:“我连九块钱都没有结什么婚。”

     又过了一个月,我在电话里对女孩说:“男怕入错行,我要好好想想。”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站在女孩的面前,说:“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怎么能三天两天就能想得明白。”

     不知又过了多久,我站在女孩的面前,说:“我都不知道做什么,又怎么会知道将来要去哪里。”

     也在这一年,女孩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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