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些故事

  其实想写点什么东西,这念头已经很久了。断断续续写了一年,也不是斟酌措辞,就是写不下去。以前总觉得情绪是要靠写点东西平复下去的,后来才逐渐明白,心乱如麻的人是写不出来什么的。“心有千千结”给太多东西也打了结。时过境迁以后,即便哽咽,也能写下来了。


  2018年年尾住进这个病房时,左手床位的是一位六十有余的女人,喉咙里插着管子不能吃东西,只靠输些液体撑着精神。她的老伴看起来似乎更年长些,矮矮胖胖的,有些佝偻,白天总是忙着从大卡车上卸医疗器材、药品,晚上很晚才回到病房。中午也回来一趟,提两个干干巴巴的馒头花卷,就着白开水狼吞虎咽下去。病房里其他人也看不过,说服他做点饭或者去买点儿带汤水的食物。他总是咧着嘴笑着,说自己犯懒,不一会儿就又去干活了。晚上回来也通常吃不到什么正经饭,和病房里的人聊几句就歪在陪护椅子上鼾声如雷。直到老两口收拾着出院那天,我也没见过他们嘴里忙碌的儿子和乖巧的孙子一面。当夜,一位八旬的老奶奶被一帮人搀扶着进了病房,头发花白的儿子细心扶着老奶奶的后脑勺,将她安置在床上。老奶奶是急性胆结石发作,输了液体在病床上缩成小小的一团,一声不吭。旁边的女儿急得掉眼泪,轻声说着:“妈,你疼了就叫出来,别忍着”。老奶奶紧闭着眼依然不做声,脸上只能看到痛苦。我突然就记起那相依为命的老两口,不知道他们回去后有没有好好的吃点好的,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挣了钱都给了儿子。


  2019年初,第二次住进医院。同一个科室,同一个床位,同一个主治大夫。病房的其他床位却全是疲惫憔悴的陌生面孔。“好,也不好”——我在心里这样想。


  右手病床是一位和我的母亲年纪相仿的女人,腋下长了一个良性的瘤子,下了手术台就开始没日没夜地呕吐。我父母实在无法入睡,催她丈夫去护士站问一问,打了一针才让病人止吐后安稳入睡。一天晚上那做丈夫的学着病房其他人打了洗脚水,给自己的妻子洗脚。妻子玩笑地说:“过了几十年了,头一次我也有人伺候”,丈夫羞愧地笑着,对我父母说:“真的,这个家我真是除了挣钱啥都不管,我家掌柜的把啥活都弄好了,惯的我啥都不会”。病房里全是笑声,不知谁说了一句“啥都不会的人是真正有福气的人”,我记到了现在。那女人恢复得很快,胃口也好,整个人高声大嗓的,总让人想到“元气满满”四个字。她总是谈着两个儿子,一个恋家,一个爱自由。恋家的大儿子是烧烤店的主厨,爱自由的小儿子在当兵,跟我母亲取笑着要把我介绍给小儿子。大儿子的视频电话一次又一次打过来,没人接后不一会儿电话又过来了,那女人没办法接了电话,骗儿子自己这几天在亲戚家串门,家里没网信号也不好。大儿子不信,非要视频通话,一旁默不作声的丈夫给妻子使了个眼色,自己躺上病床,只装作是自己感冒输液。大儿子还是没有被骗,在手机另一端抱怨父母的隐瞒,第二天一大早,坐了一整晚车的大儿子蓬头垢面地摸索进了病房。从进病房的那一刻开始,大儿子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母亲,叫他睡一会儿,不睡;叫他去吃个饭,不吃;叫他回趟家拿点东西,不去。母子两人像热恋的情侣,天南海北地聊着天不肯停歇。病房里的人都惊叹于母子关系的亲密,赞叹声中越来越多的,是羡慕。


  最沉默的是我左手病床上的那个女人,她做了胃部切除的手术,连续一两个月只靠着营养液撑着身体。一大袋又一大袋的乳白色液体缓缓滴着,时间一天又一天过去。那女人的丈夫和躺在床上的妻子都是很精致的人,丈夫虽然陪伴妻子很久没出过医院大门,但身上的衣服干净整齐,妻子的头发也丝毫不乱。在一波又一波探望的人群里,妻子只有看到孙女来,才会笑得挤出鱼尾纹,平时她只是微笑着应付探望的朋友,朋友一走就满脸疲惫。做丈夫的每天早晨给妻子梳头发、洗脸、刷牙,应付着源源不断探望的人,等岳母或弟妹送饭来,抽出空吃个饭,蹲楼梯口抽一支烟,散一散烟味又回到妻子身边。探望的人群中,有一个不怎么爱说话,也不笑的年轻人,是那女人的儿子。他们几乎没有交流,只是抱着女儿进来,把孩子送到病床边,就坐在一旁看着。


  有一个晚上,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扰了别人的安静,被警告后乖乖地侧着身子装睡。那妻子和丈夫大抵以为我睡着了,压低声音聊着天。丈夫说:“你呀,这刚退休,手续都还没办呢你就给咱们进医院了,我还打算退休后带你出去好好玩一玩呢,你这前半辈子太辛苦了,后半辈子才是享福的时候……”我转了个身,眼泪落下来。


  我出院那天,那女人让自己的丈夫把病床下的一些水果和牛奶硬塞给了我的父母,我怀着终于解放了的激动心情回了家。后来我的母亲去医院看了一趟,回来告诉我那女人已经能吃点流食了,精神也看起来好多了,那女人的丈夫还穿着那一身衣服,看起来依然干净利落。日子慢慢过去,7月份我去医院体检,老远看到那女人的丈夫拿着体检表排队,走着走着又碰到那女人的弟妹,向她打听起病人的近况,她说:“人没了,六月份就没了”。我站在原地和身旁的母亲面面相觑,脑海里全是刚才看到的那个排着队的男人的身影。


  我想,如果我知道的事少一点,我可能只是会偶尔叹息一个生命的陨落,感叹一位好丈夫没了心爱的妻子。可我偏偏就又知道了许多事。比如,那女人和丈夫是二婚,她和第一任丈夫感情很差,她的胃病始于第一段婚姻中的争吵;比如她的第二段婚姻虽然自己是开心的,但得不到婆家的接受更没得到儿子的理解;比如她做胃部切除手术是假,胃癌晚期才是真的,那次手术几乎没动任何地方,也没起任何作用;比如她生病期间,喝醉的儿子来医院闹着要她的退休金;比如那女人曾出院回家住过几天,医生说要家属尽量满足病人最后的愿望,她最后病情加重还是回了医院,在病床上闭了眼;比如妻子去世后,那心如死灰的丈夫把妻子的退休金全给了妻子的儿子,他说人没了,所有事也就没有意义了,葬礼愿意怎么办就办去吧,他什么都不愿意管……


  以前总听人说:“火车的站台比婚礼见证过更多真挚的拥吻,医院的墙壁比教堂听过更多虔诚的祈祷”。我想是的。


  写这些东西要说有什么目的话,我想大概是它压在心中太久了,我想要过得轻松一些。这些事,以旁观者的心态来看,只不过是一个个故事,只有落在自己身上,那才是人生。我不愿意多做评论,非要揪着故事说一些什么道理,我只记录。写故事恐怕是这世上最简单的事,而故事本身却是世上最难的事。

  如果说幸福快乐太难,我只愿诸君健康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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