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4月6日。
第22届香港电影金像奖如期开幕。
“如期”两个字并非多余。
这是因为。
彼时香港仍处在SARS阴影。
这也因为。
5天前,哥哥张国荣从文华东方酒店一跃而下。
当晚,香港电影人换上黑色着装,戴上口罩,像一群敏感,脆弱,但又团结的小动物抱在一起取暖。
Sir还记得彼时主持人曾志伟发表过这么一段激动人心的讲话:
17年后,香港电影再遇“横祸”。
疫情之下,金像奖自举办以来首次取消线下,改线上颁奖。
全程只有一个人。
大会主席尔冬升依次念出获奖名单。
20多分钟,19个奖项全部落定。
而最大赢家是。
曾志伟的儿子,曾国祥导演的《少年的你》。
不免感慨。
不免唏嘘。
金像奖对香港电影意味着什么?
Sir想提三个时刻。
1987年,周润发凭《英雄本色》首次获得影帝,刚从另一个片场赶来的发哥既高兴,又尴尬。
我等了三届,为什么要在今晚,我没有心理准备,还穿得最随便时得到这个奖。我很遗憾,今晚穿得这么随便。
2000年,刘德华凭《暗战》首次获得影帝。
台上,吴君如调侃:
获奖者,是本世纪最有型(帅)的金毛。
台下,刘德华笑得合不拢嘴。
还有2007年,宠妻的刘青云凭《我要成名》首次拿下最佳男主角。
他举着奖杯兴奋至极:
老婆,我得左啦。
金像奖对香港电影意味着什么?
Sir想,这些就是种种让当事人害羞,也让当事人骄傲的答案。
如今。
你看不到了。
看不到既在于疫情,看不到也在于,金像奖的褒奖对象,早已脱离它原来的语境。
别误会。
获奖者都实至名归。
但如果把各个获奖者都扔进同一个擂台,你还是能看出些许差别。
以本届影后周冬雨为例。
她当然是目前中国影坛最像演员的青年女演员之一。
但,她的实力,她在《少年的你》的表演,当真可以跟历史上任何一位金像奖影后平起平坐么?
周冬雨在接受采访时曾说,自己演戏方面有三个偶像,一个是周迅,一个是郝蕾,一个余男。
她认为这些人非常厉害,甚至难以企及。
而这三个人,除了周迅,后两者甚至没入围过一次金像奖最佳女主。
这就是命。
周冬雨有灵气,也运气。
这是曾国祥第二次把周冬雨捧上影后(第一次是《七月与安生》金马影后)。
《少年的你》花絮里,曾国祥这样给周冬雨讲戏——
当陈念在家学习,听到屋外人声嘈杂,是债主来她家要债。
他说,陈念这时候的情绪不是怕,是猜。
猜那一批人是不是来找她的。
区别在哪?
如果是“怕”,那就显得她没见识过暴力。
而“猜”,带有一种熟悉感。
她见多了,不再关注事情,只关注事件。
一个小情绪的区别,关乎一大段前史的有无,关乎一个人物的饱满或干瘪。
这是曾国祥“赠予”周冬雨的。
这正是周冬雨的“好命”。
所以,真的不必太过同情郑秀文。
提名18次未获奖。
这不是否定。
遗憾而已。
杜琪峰曾说:郑秀文是我最喜欢的女演员,她演什么,我都不用教的。
他也曾愤愤不平:《龙凤斗》的时候,金像奖没有给郑秀文影后,我气了整整十年,其实演喜剧真的不是想象的那么轻松。
但这“宠溺”背后,是不是也隐秘藏着香港电影,香港类型片长久以来“重男轻女”的传统。
不信你回顾下——
那些完全是杜琪峰想拍的电影,女人,是不是只是一个符号。
这也是Sir认为《少年的你》很不香港电影的原因。
曾国祥,这么一位出身传统世家的电影人,竟对女性有着超乎地域的价值认知,对女性心理有着超乎性别的纠结观察。
“师傅”陈可辛,“监制”许月珍功不可没。
其实本届金像奖最被忽略的获奖是《叶问》。
2008年,叶伟信的《叶问》获最佳影片,金像奖就被指出显露疲态。
2020年,《叶问4》IP正式落下了帷幕。
甄子丹在《叶问4》的宣发现场在木人桩上写下“再会”,明言告别纯武打电影。
导演叶伟信也说:
多有不舍,但人生就是这样,总要面对告别。
你认为《叶问》的灵魂是什么?
甄子丹。
不不不。
至少有一半是叶伟信。
不说叶伟信为《叶问》注入他一贯的家庭观念,如果你仔细看,《叶问》和之后三部,气质其实不太一样。
一个细节。
《叶问》,当叶问刚刚一个十个,赢了,回家路上,遇上一辆日本车,车上的人和武器耀武扬威着。
叶问,安静,安静地退到一角。
一个看不到的结局。
原版《叶问》中,林家栋所扮演的日本翻译官李钊,为救叶问勇敢地打死心狠手辣的日本副官,却不幸被群情激昂又不明就里的群众殴打致死。
但送审后,这段情节因为不太合乎整部影片的主要旋律被删节。
为了电影。
叶伟信放弃了。
这很香港电影。
香港电影天生是一个妥协者。
不是向市场,就是向体制。
这也是Sir在看到《叶问4》这么一个场景会被触动的原因。
夕阳西下,甄子丹饰演的叶问,微微佝偻着身体,教授自己儿子打木人桩。
孩子做得不到位的地方。
他示范给儿子看,并且还让孩子拍下来。
这是什么?
这是香港电影写给后浪的一段“遗言”。
该教的,都已经教给你们。
剩下的。
做得不够好的。
看你们自己。
这些年,金像奖阵营渐渐分出两派,一派是大路朝天的合拍大片,一派是往森林深处越走越深的本土小品。
《麦路人》。
本届金像奖提名10项,最终,张达明获最佳男配角。
影片主题是,“那些在麦当劳里过夜的人”。
他们底层,窘迫,无家可归。
“麦”这个字,导演黄庆勋有多层理解:
‘麦’(麥)字中间有很多‘人’,而‘路’字里面有很多‘口’,这代表了一种城市现象的喻意。
所以,《麦路人》的英文名,将麦当劳的广告词“I'm Lovin' It”改成了《I'm Livin' It》。
意思是:我生活在这里。
再看看它的演员。
54岁的郭富城、45岁的杨千嬅、62岁的万梓良、70岁的鲍起静,和55岁的张达明。
全是老戏骨。
香港的新人在哪里?
香港,早已不是流行偶像的第一工厂。
这也是金像奖一边急于推出后浪,一边又因现实一次次回望的原因。
比如张达明。
在过去的香港电影,他是最会搞笑的配角之一。
可现实比电影还无厘头。
——现实中,张达明2012年查出鼻咽癌,2014年为了生活再次复出。
55岁的张达明,终于凭借《麦路人》捧得金像奖的最佳男配,突破“零”突破。
但。
掌声在哪里?
同样“亏欠”的还有凭《叔·叔》获最佳男主的太保。
这个在过去成龙电影搔首弄姿的“小跟班”,第一次拿下影帝。
——某种意义,比成龙更了不起,成龙金像奖男主履历是10提0中。
但如果Sir不说,你又会在多少主流媒体看到他的名字。
“太保”是他的艺名,他的原名,叫张嘉年。
《叔·叔》,继去年姜皓文扮演的异装癖者《翠丝》后,又一部同性恋题材。
出柜。
在人生快要步入末程时,才卸下一切伪装,正视自己的性取向。
这些“小片”,成为了香港黄金配角的回春药。
可问题是。
靠药,你回得了春么?
就算回,也是一个假春。
说到底,任何奖项的胜利,就是价值观坚持的胜利。
这种价值观可以票房为先,可以艺术至上,甚至可以反票房,反艺术,但在这几年的香港电影金像奖,我们很少看到那种坚硬如铁的倔强。
它当然还是在凝视着香港电影。
但它的身体,也早已追随市场地北上。
昨天,Sir的朋友圈,许多人转一系列组图。
这些香港电影人,39岁时分别拍出了什么。
但很少人知道,在开奖之前,香港媒体还邀请一百位电影界人士在历届香港金像奖获奖作品里评选历年最佳。
最终名单是:
“至尊金像电影”《少林足球》。
“影帝中的影帝”周润发(《英雄本色》)。
“影后中的影后”萧芳芳(《女人,四十》)。
在Sir看,这三部分,恰恰代表三种香港电影的方向。
一。
极致的怒。
“我只是要告诉人家,我失去的东西一定要拿回来。”
二。
极致的梦。
“做人如果没梦想,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三,在怒与梦的挣扎后,那种草根的豁达。
“休涕泪,莫愁烦,人生如朝露。”
这不仅是对电影的礼赞。
也是香港电影的核心价值。
再一次,Sir想起2003年。
“非典”疫情虽然重创香港电影,但没有消磨、挫败他们的进取精神和专业水准,反而激发起更饱满,更投入的作战状态。
那一年诞生了香港电影不可再的救世之作。
在这部电影中,你几乎能看到一半以上的香港顶流。
但恰恰也是那一年,APEC协议开始。
香港电影满足一定条件,可以作为合拍片,不受名额限制在内地公映。
同年,60多部合拍片立项。
随后如你所见。
《无间道》作为IP,也拍满了三部曲,三部曲,三句话流行金句的表达,似乎暗合香港电影在潮流渐变中的困惑。
第一部:对不起,我是警察。
第二部,出来混,总有一天是要还的。
第三部,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请别误会。
Sir不是说合拍片毁了香港电影。
恰恰相反。
是合拍片救了香港电影。
如果没有合拍片,不知多少香港电影人会失业,会转行,会流离失所。
但。
对热爱香港电影的人而言,现在的港片,绝大多数就是变味了。
那种热泪盈眶的幼稚。
那种不管不顾的粗糙。
还有那种,你不一定喜欢,但一定会被感染的骚味辣味。
慢慢式微,慢慢消散。
这句话可能残忍,但是现实——
其实早已不是周冬雨,易烊千玺们需要金像奖。
是金像奖需要主动拥抱更多的周冬雨和易烊千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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