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帝国”瓦解
读关于约翰的历史，可以学到大量的贬义词：软弱无能、优柔寡断、心地卑劣、言而无信、睚眦必报、愚蠢、怠惰、奸诈、贪婪、凶狠、自私。约翰是所有负面词汇的集大成者，甚至在他之后，再也没有一个英格兰国王使用约翰这个名字。
约翰在当国王之前，就制造了不少麻烦。他是亨利二世最小的儿子，亨利对他十分宠爱。为了给他找到一块像样的封地，亨利可是没少费心思。1177年，亨利把十二岁的约翰立为爱尔兰领主后，还请求教皇封约翰为爱尔兰国王，遭到教皇拒绝未能如愿。
十年后，亨利想把富饶的阿基坦公国转让给约翰，由此引发了亨利和理查之间的父子大战。随着理查逐渐占据上风，约翰竟然背叛父亲，倒向理查一边。亨利在临终前获知消息，悲痛而亡。
不过关于约翰的这次变节，没有详细的记载。这有可能是个杜撰，只是为了让人相信约翰的卑劣。
理查登基之后，约翰先在英格兰兴风作浪，趁理查率十字军出征之机，赶走了理查任命的首席政法官，自己取而代之，进行摄政。远在圣地的理查闻讯连忙派随行的主教沃尔特赶回英格兰，出任新的政法官，约束约翰。约翰随即投靠了法兰西国王腓力二世，图谋夺取理查在法兰西的领地。理查在回国途中被扣押，约翰四处散播理查已死的假消息，还召集人马，试图趁乱夺权。
回到英格兰的理查最终原谅了约翰。之后的几年里，约翰在理查的麾下效力，没再搞出新的动静，在和法兰西军队的对抗当中，居然还打了几场胜仗。
这几年的表现使约翰重新获得了理查的信任。理查死时没有后代，临终前，他指定约翰作为他的唯一继承人。
虽然有理查的遗命，约翰的继承权还是遭到了挑战。挑战他的，是他的侄子、布列塔尼公爵亚瑟（Arthur，按法语译为阿尔蒂尔）。
亚瑟的父亲是那个在比武时死掉的杰弗里，他是理查的弟弟，约翰的哥哥。如果杰弗里还活着，按照兄弟排列的顺序，就应该成为理查的继承人。可他偏偏在十二年前死掉了，而且还留下了儿子。那么问题来了，杰弗里虽然死了，他的继承权是不是已经过渡给了他的儿子亚瑟，也就是不是可以代位继承？如果是，那亚瑟就先于约翰拥有继承权，
这个问题没有公认的答案。安茹地区的人习惯于接受代位继承，认为亚瑟的继承权优先。诺曼底则更习惯于兄弟间继承，倾向于接受约翰。就连理查自己，生前也在弟弟和侄子之间犹豫再三，临终前才选择了约翰。
英格兰人还从未遇到过这么微妙的情况，一时拿不定主意。倒是诺曼底人帮了忙，首先接受约翰为诺曼底公爵。因为英格兰的男爵们很多人在诺曼底仍然保有地产，他们选择支持约翰成为英格兰国王，这样的话，他们在海峡两岸的土地都仍然处于同一个领主管辖之下，免去“一仆二主”的尴尬和麻烦。
1199年五月，约翰在伦敦加冕。此刻，他的侄子亚瑟已经自立为安茹伯爵，正率军向安茹进发。形势紧迫，加冕仪式结束不久，约翰就匆匆返回安茹。这一次，又没颁布《加冕宪章》。
对于只有十二岁的亚瑟，约翰并不担心。他真正担心的是亚瑟的盟友和背后主谋，法兰西国王腓力二世。
腓力二世只比约翰大了不到两岁，但已经是一个老谋深算的政坛老手。他十五岁登基，在位已经将近二十年，和亨利二世、理查两个英格兰国王打过交道，没占到大便宜，但也没吃什么大亏，可谓势均力敌。他和亨利二世是死敌，但是却先后同他的三个儿子成为“好朋友”，联合起来一起对抗亨利。等到理查成为英格兰国王，他又成了约翰的“朋友”，挑拨约翰去抢夺理查的领地和权力。
现在约翰成为英格兰国王，腓力把“友谊”转移到了亚瑟身上。他要利用亚瑟这张牌，向约翰发起攻击。
腓力把突破点放在安茹。安茹位于从诺曼底到阿基坦南北通道的正中间，控制住安茹，金雀花“帝国”就被拦腰一刀，首尾不能相顾。腓力支持亚瑟率军进入安茹，自己也亲率另一路大军，准备向约翰发起夹击。
两军剑拔弩张，但是又都按兵不动，仗迟迟没有打起来。约翰和腓力两人，谁都没有足够的把握打赢对手。教皇出面调解，两人顺势开始了谈判。1200年，两人签订和约：腓力承认约翰对金雀花“帝国”在法兰西所有领土的继承权，约翰为这些领土向腓力宣誓效忠。约翰向腓力支付两万马克，换取腓力承认他对布列塔尼拥有主权。可怜的亚瑟，不但没能抢到安茹，还被腓力卖给了约翰。
约翰用两万马克换来了和平，还加上个布列塔尼，其实还是很划算的。和约还规定，约翰把自己的外甥女嫁给腓力的太子路易，把诺曼底的一块领地作为嫁妆转让给腓力。后人指责约翰这次的和约是“割地赔款”，甚至讽刺他为“软剑”，是故意贬低约翰的所为了。
但是，约翰随后所作的事情，一步步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躲过一场大战，约翰马上忙起了自己的婚事。他看上了阿基坦北部一个伯爵的女儿，名叫伊莎贝拉。她只有十二岁，而且已经订婚。可是约翰就象着了魔一样，一定要把她娶到手。
伊莎贝拉的未婚夫名叫于格·吕西尼昂（Hugh Lusignan），是阿基坦北部的一个大领主。面对夺妻之辱，于格起兵反抗，被约翰击败。无奈之下，于格来到巴黎，请求腓力来主持公道。
腓力大喜过望。约翰已经向他宣誓效忠，作为领主，他有权审理这个案件。他命令约翰到巴黎受审。约翰自知理亏，百般推脱，拒绝传召。终于，在1202年，腓力作出缺席判决，鉴于约翰违背了作为封臣的义务，被剥夺在法兰西的所有领地，诺曼底收归腓力本人所有，其它领地则交给布列塔尼的亚瑟。随后，腓力和亚瑟再次联手出兵，从东西两面向约翰发起攻击。
约翰并不惊慌。有了两年前的经验，他对于应付这种局面多少有了些底。他亲自应对腓力的大军，指派安茹总督纪尧姆·德·罗什（Guillaum de Roche）抵御来自亚瑟的进攻。
亚瑟很快发起了一次突袭，不过目标不是安茹，而是安茹以南的一座城堡。在城堡里，住着一位极为重要的人物——约翰的母亲埃莉诺。
埃莉诺此时已经八十高龄。她久经风雨，依然拥有巨大的政治影响力。理查随十字军东征离国，埃莉诺坐镇英格兰，替爱子看守一片江山。理查在返国途中被扣押，她四处奔走，争取爱子早日获释。等到约翰即位，她还以年迈之躯远赴西班牙，为约翰充当特使，一路上历经艰险，身体大受影响，不得以退隐到城堡中休养。最重要的是，她是阿基坦公国的所有者，有她在，阿基坦就自然成为金雀花“帝国”的一部分。
现在，亚瑟决定围攻城堡，抓住埃莉诺，以此要挟约翰。抓自己的奶奶来要挟自己的叔叔，这种有违纲常的事情，在当时不过稀松平常，父子相戕、手足相残，不是都已经上演过了吗？
约翰闻讯倒是大惊。他日夜兼程前往解围。因为救母心切，他仅用两天就奔袭两百公里，抵达城堡墙下。这起到出奇制胜的效果。亚瑟匆忙应战，结果兵败被俘，连同手下的骑士们，统统被约翰关进监狱。
亚瑟被俘，让腓力失去了最重要的盟友，不得不放缓攻势。但他很快发现，反对约翰的人越来越多，就连安茹总督纪尧姆都与约翰反目成仇，加入向约翰作战的队伍。
这其中的原因，可能和约翰对待被关押的亚瑟和他的手下们有关。按照中世纪的传统，贵族和骑士战败被俘，获胜者对他们应当加以善待，等待他们的亲人拿钱来赎人。在一场战争中，双方不仅可以依靠沿途劫掠搜刮财富，还可以通过俘获对手来发财。赎金的价码，依俘虏的身份水涨船高。“狮心王”理查虽不是战败被俘，但他的赎金应当符合当时国王的身价，需要举全国之力才能凑齐。
约翰并没有向亚瑟索要赎金，他根本就没打算释放这个侄儿。他把亚瑟转移到诺曼底关押，而且条件十分恶劣。被俘的骑士里，有一些人因关押条件太差丢了性命，约翰也不闻不问。到最后，亚瑟没有了音讯。所有人都相信，亚瑟被约翰杀死了，甚至有传言说，是约翰亲自动的手。
虐俘的暴行、杀侄的传言，再加上之前夺人之妻的不义之举，几乎所有的贵族和骑士都被激怒了。他们选择支持腓力，因为腓力不仅知道如何笼络人心，还是一个保护过圣地的十字军骑士。
从1203年开始，金雀花“帝国”的法兰西的庞大领地开始一块块地被剥落，先在安茹，之后在诺曼底。连续的失败让约翰丧失了作战的意志，他在那年年底离开诺曼底前往英格兰，之后再也没有回来。1204年6月，诺曼底首府鲁昂向腓力开城投降。到1205年，安茹和诺曼底的全境都落入腓力之手。
1204年三月，埃莉诺去世。她见证了金雀花“帝国”的崛起，也亲见目睹了它的瓦解。他死后，阿基坦大小领主们纷纷向腓力宣誓效忠，只有南部的加斯科涅地区，依然选择忠于金雀花家族。这个地区是重要的葡萄酒产区，通过波尔多港，可以源源不断地把葡萄酒运往英格兰，当地的领主和商人可不想失去英格兰这个大市场。
从威廉一世开始的一百多年来，历代英格兰国王都在法兰西的领地上耗费巨资修建城堡。以当时的武器水平，要攻克一座城堡，需要用上多日甚至数月的时间。约翰即位五年，就放弃所有城堡，把老祖宗一百多年来的心血几乎毁了个干干净净，实在是太过能干。
诺曼底的丢失，对英格兰影响巨大。大批的英格兰男爵，从此放弃了在诺曼底的领地。这实在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因为他们没法同时向英法两位敌对国王宣誓效忠，否则一旦战端重开，又该为哪位国王冲锋陷阵？
在法兰西领地的丢失，意味着约翰的财富来源大为减少。英格兰国王早已习惯于使用雇佣军作战，之前可以把所需的费用想方设法分摊到诺曼底以及其它领地上。现在，如果要维持同等数量的雇佣军，英格兰人需要承担的费用大幅增加。
在约翰逃离诺曼底之前，他对法兰西的领地已经失去了控制，只能依靠在英格兰征收“盾牌钱”维持雇佣兵，“盾牌钱”的价格翻了一番，从亨利二世时候每个骑士领地交一马克，涨到两马克。英格兰人不禁担心，如果约翰矢志收复在法兰西的故地，他们还要为此再多付多少钱？
腓力这边，正忙着享用胜利的果实。诺曼底和安茹的绝大部分，成为了腓力的王室领地，由腓力直接管辖。这些土地的面积，相当于腓力原有王室领地的两倍。
对于法兰西长期诸侯割据造成的王权衰弱，腓力深有体会。在新征服的土地上，他不再分封公爵、伯爵之类的贵族，而是任命忠于国王的官员进行治理，在诺曼底称为政法官（Bailli），在安茹和阿基坦等南方地区称为总督或者总管（Senechal）。这些官员享有国王赋予的司法、税收和军事的权力，领取薪水，不能世袭。他们与英格兰的郡守有些类似，但之后的发展越来越专业化，逐渐形成了法国的官僚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