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我离开老家的第二年,父亲从老家传来消息——地坑被填了。
我知道自己无法阻挡时代的发展,心情却依然难过。这一片生我养我的土地,这一方古老的生存空间,就这样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里。
迫不及待地回到老家,顾不得放下行李,我就赶去了地坑。眼前的情景让我热泪不止:那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坑,已经被夷为平地。但是再多的土似乎也不能将它填满,地坑的北面只被填了一半,还能够看得见几只露出的半面窑口。但是,其他的窑口都不见了,长坡不见了,大涝池不见了,水井也不见了……
我祖祖辈辈所生活的这一方热土,我爷爷和他的爷爷生活过的地方,再也没有了。多年以后,人们也许会忘记,地球上曾经有过一种古老的居住方式——地坑。我们的后辈们,将从何处,再去了解他的祖先们曾经的生活方式。
陪同我来的母亲告诉我,拉了一下尺寸,地坑总共有四亩多大,于是地坑里的四家,就平分了这片土地,每家各分到一亩多地种粮食,我们家今年可能要种上玉米。
母亲不懂我的心情,她觉得闲置这片土地才是浪费。她曾经说过:推平了好,推平了就可以种庄稼了。不然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坑,什么也做不了。
我是理解她的,他们这一代人,特别是农民,对土地的热爱是我们难以想象的。只有真正饿过肚子的人,才知道土地之对于人的重要性。所以也许她说的没错,但我,依然难以释怀。
站在地坑的边缘,我想起了院子里的那棵苹果树。那是一种古老的品种——“黄元帅”,也是我小时候吃过的唯一的苹果种类。苹果树春天开花结果,到夏天的时候,稍微长的有点形状,我便迫不及待地摘下来品尝,尽管它将我的牙齿酸得咬不动其他。
到了夏末,“黄元帅”就成熟了。父亲和母亲小心地摘下来,分成份,地坑里每家送一份,母亲再给舅舅家准备两份,父亲再给姑姑家送去一份,还有其他的七大姑八大婆,遇上了也是人各有份。如此以来,剩下的自然是不多了。父亲便把剩下的苹果用塑料袋装起来,里面喷上水,锁在柜子里。
以后漫长的岁月,若是我有哭闹的时候,他便拿出一个苹果给我,我便立刻止住哭声,万分欣喜地去享受这种美味了,尽管彼时的苹果,由于存放时间过长,吃起来跟土豆并没有什么两样。
那棵苹果树曾经香甜了我的童年,启蒙了我的味蕾。我问母亲:“这棵树上到底能结多少苹果呢?”母亲回答我:“很多,没有人能够数得清楚树上结的东西。”
我不信,总是企图数清楚它,但是努力了好久,最终还是数不清楚,只好放弃了。
那一年我从姑姑家回来,母亲带着弟妹也从西安回来。奶奶便在苹果树周围掏了一圈坑,提了一大篓鸡粪,说是要给苹果树上肥,好让它多结果子,给我们姐弟吃。
结果第二年春天,苹果树就开始枯萎,只有零星的几根枝上结了几个果子,但是也都没有长大,就慢慢枯死了。
奶奶无比懊恼地说:“是我上肥太多了,苹果树被烧死了。这下好了,好心办了坏事。”
最终这棵苹果树在我们的无比惋惜中被砍掉了。
我家门前原来还有一棵大核桃树,分家的时候把它分给了大伯家。刚刚分家时它还小,对我家院子并没有什么影响。然而不到几年的时间,它便疯长起来了,树冠不但覆盖了我家的半边院子,连门口的那个大涝池,也被它覆盖了一大半。它的高度超越了地坑的高度,把整个地坑覆盖得像原始森林了。
每年,这棵树都会结很多很多的核桃,到了夏天,核桃仁稍微成型,我们便开始摘底下的核桃吃,一直吃到够不着了,也就到秋天了。白露已过,核桃树上的青皮就自然裂开,遇上风吹雨打,核桃便往下掉。我最最开心的事儿就是:下雨的时候在树底下捡核桃吃。
遇上下雨天,只要听到“啪”的一声,我便快速往外跑,有时候就会和闻讯一起跑出来的二姐撞到一起,于是我俩就开始抢一个核桃。虽然我老是抢不过她,但是核桃树覆盖的是我家院子,所以从距离上来说,我还是占便宜的。
每年白露前后,只要大伯在家,就要卸核桃了。
只见大伯换上一身破旧衣服,脱了鞋子,两条胳膊攀着极粗的树干,两腿也环着树身,“出溜——出溜——”就爬上去了。等到他找到一个合适的树杈站稳,我们就从底下给他接上去一根长长的竹竿。于是大伯挥舞着竹竿,看准结核桃的枝干,使劲敲起来。霎时只听噼里啪啦,核桃像下雨一样落下来,同时落下来的,还有树叶,被打断的树枝……
彼时我们就在树下提着篮子捡核桃。如果大伯在东边打,我们就捡西边的;相反,如果他在西边打,我们就捡东边的。就算是躲着他去捡,偶尔也有核桃落在身上或者头上的时候,被高处的物体重重砸下,光是想想就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按说这是个非常危险的工作,但是我们依然乐此不疲。
跟苹果一样,大伯家收获的核桃,自然也是有我家一份的。
母亲把大妈送过来的核桃晒干,装在塑料袋里,锁进柜子。在我哭闹的时候,拿出一个哄哄我。
多年以后,依然记得母亲说过的一件我的糗事。
母亲把核桃锁在柜子里,每天下午她干活回来,我都给她要核桃吃。但是眼看剩下的不多了,母亲想给过年留一点,就不给我拿,我便缠着她哼哼唧唧,非要不可。终于那天把母亲惹毛了,她拿起一个核桃就摔向院子,由于使得劲儿太大——核桃一摔两半,我立马止住哭声,又笑又跑的去捡那摔成两半的核桃。
母亲哭笑不得地说:“大概你是看到核桃摔成了两半,不用自己往开砸了,所以高兴坏了。”
我深深地为自己当年的没志气感到懊丧,心想:“要是现在,我才不会吃呢!廉者不受嗟来之食!”
但是他们丝毫不理会我现在的志气,我的这桩糗事,还是被母亲他们说了好多年。
这棵核桃树,在这次填坑的时候,也被迫砍伐了。
苹果树、核桃树、还有那几棵土槐、几棵枣树、土窑、大涝池、那口井……在地坑里生,在地坑里亡。它们是地坑的一部分,地坑也是他们的家。家被毁了,他们自然也就无处安身。也许当初他们托身非所,但是这个地球上的每一种生物,谁又能决定自己的出身呢?
我,生于地坑,它是我永远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