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形之物》:基于文学,超越文学

基于环衬上的作者简介:张定浩,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写诗和文章……阅读《无形之物》,我是奔着文学去的。

始于切斯瓦夫·米沃什的一句诗“我不过是无形之物的一名秘书”的《无形之物》, 首篇文章题为《重力》。这标题,让奔着文学而去的读者,觉得明明推开的那扇门上写着文学二字,门里摆放的却是物理!

从名校中文系来的张定浩,居然大谈起了我读高中时打怵的“重力”来,倒也更激发起了我阅读《无形之物》的热情。出乎我意料的是,关于“重力”张定浩谈论得似乎比我的中学物理老师好,“伊壁鸠鲁认为,重力是物质根本而固有的性质。但牛顿反对这一说法……”,多有意思!也就是说,像我这样在计算题面前连连吃瘪的物理学渣,遇到一个作者愿意甩脱公式、定义、定理来讲物理的故事,我还是愿闻其详的,且也能理解得八九不离十。可我依然不明白,文学评论家、诗人张定浩,怎么会想起说说物理的?读到第2页,答案跃然纸上了:“事物之间天然有两种关系,一种是相互联系,一种是相互排斥,诺斯罗普·弗莱曾把事物相互联系的一面称为——文学。

《无形之物》还是一本谈论文学的书,只是,作者先将自己从文学中拔擢出去,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后再回来说文学,如此考验作者的写法,对读者来说,常能获取大于文学的收益。而张定浩的《无形之物》,必须在“大于”前加上“远远”二字。

数学家康托尔


第三篇《尽头》,写到了数学家康托尔的故事。是的,数学家,而非文学家,或者哲学家。“两千多年来,科学家们接触到无穷,却又无力去把握和认识它,这的确是向人类提出的尖锐挑战。康托尔以其思维之独特,想象力之丰富,方法之新颖绘制了一幅人类智慧的精品——集合论和超穷数理论,令十九、二十世纪之交的整个数学界、甚至哲学界感到震惊。可以毫不夸张地讲,‘关于数学无穷的革命几乎是由他一个人独立完成的。’”读完此段引文,你是否在责怪:关于康托尔与无穷之间的进退,张定浩并无高论,一篇想要说《无形之物》有多么好的文章,引用这一段文字,是不是有弄巧成拙之嫌?从康托尔刹那永恒那一刻起,关于康托尔,人们讲得太多了,张定浩根本不想再多一种康托尔故事的讲法。他写下这段引文的目的,是要引出作家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一本书《跳跃的无穷——无穷大简史》。仅从书名,我们就能肯定,书里有康托尔。“要知道康托尔,请读《跳跃的无穷——无穷大简史》”,是张定浩在文章里提及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用意吗?是,也不是。张定浩并不想推荐华莱士的书,这是“不是”;那“是”在哪里?“是”在提醒按图索骥去阅读《跳跃的无穷——无穷大简史》的读者注意,既然是康托尔的传记,华莱士何以要把康托尔疯了这件绝对是康托尔生命中的大事件放到脚注里,而不是放到正文里?

一般而言,传主疯了绝对是敷衍成一本传记的绝佳素材,写作者一般会穷追猛打,甚至不惜穿凿附会。但是,大卫·福斯特·华莱士在写作《跳跃的无穷——无穷大简史》时,却将这一素材“漏”到了脚注里。既然不想绕过康托尔疯了这一事实,放在正文还是放在脚注解释康托尔为什么疯了,两者有什么区别?华莱士解释,“事实是康托尔的工作及其背景是如此吸引人,如此美丽,以致不需要把这个可怜的人的生命说成像普罗米修斯那般”,话里的意思是,康托尔固然是为了把握和认识无穷大而发疯的,但大可不必因此将康托尔的在所作所为比拟于普罗米修斯的盗火之举。“无穷大”的魅力给康托尔带去了大幸福,这已足够,对吗?因此,张定浩那个没有问号的问句,其实根本不是在设问,而是要告诉我们,与其为天才的疯狂掬一捧泪,不如想象康托尔们被“无穷大”们吸引得如痴如醉时所获得的快乐。

《无形之物》总共十二篇文章,虽说每一篇都有自己的“性格”,但每一篇的内涵都是相通的, 就是珍惜与人与物擦肩的那个瞬间。我喜欢这样的表述,所以,《无形之物》每一篇我都喜欢。如果一定要选出一篇最喜欢的,应该是《名物》。

也许是文章论及的金宇澄所著长篇小说《繁花》和扬之水先生的《诗经名物新证》我都读过?事实上,《诗经名物新证》我只是翻阅过,即便如此,将张定浩的《名物》比作一堂课,我也已经做好了预习工作,所以,我是带着困惑读《名物》的,比如,著作等身的扬之水先生,何不在我深爱的《香识》和《无计花间住》这样的文本里深耕,非得在诗三百的缝隙里寻找名物研究的蛛丝马迹?“这种内在的力量,隐藏在过去,隐藏在千万种被人的生命所摩挲过的细碎事物中,单是知道这些事物抽象和普通的名字还是远远不够的,还要知道它们在彼时彼刻具体的、被唤出来的名,将那些被湮没具体的名和同样被湮没的具体的物相连接,如此它们才可能复活,像密码锁的开启,‘咔哒’一声,一个真实存在过的生活世界,而非我们带着今日眼光所以为的那个现实世界,才得以呈现“,张定浩写在《名物》一文里的这一段话,也是”咔哒“一声打开了我脑子里的密码锁,一下子接通了我理解扬之水何以抛下轻车熟路孜孜以求于名物研究的通途,也懂得了金宇澄的《繁花》以及张爱玲的小说真正的看点在哪里。可不是嘛,一些旧物件,我们因为嫌弃它的脏和旧,用去污粉试图拭去岁月留在上面的泥垢,干干净净的物件于是只是物件,与我们曾经的生活就完全脱钩了——经由张定浩的提点,那天熬猪油的时候依据惯例找出一只搪瓷缸做容器,再看印在白色杯体上红色的厂名和数字,就想,如果我不留下一字半句关于数字的注解,我们的后辈怎么知道上海作为工业城市的过往?我父母那一辈,进工厂是他们养家糊口的首选。进入工厂大门的第一天,他们就能领到一只搪瓷缸和一大一小两只搪瓷碗,分别给他们喝水和吃饭用。印在搪瓷缸和搪瓷碗的数字,是他们的工号,像我爸爸,在上海电子管二厂工作了一辈子,406是他在厂里的代称。至于406这个数字是随意派给我爸爸使用的,还是我爸爸是该厂的第406个工人,受《无形之物》的启发,那天特意到父母家问爸爸,已届80的爸爸说,他已经不记得了,遗憾。

如上这个小故事,与文学无关,但内涵却比文学丰富了许多。《无形之物》常常会带动我们思考一些超越了文学却并非不如文学有意思的思考,而这,我以为是《无形之物》真正出彩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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