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夷记得自己上次来到这里,已是七年前了。
梁城的繁华似乎让时间也流连忘返,驻足不前,以至于这么多年来,这里的光景一如当年的模样。
小贩的吆喝依旧那么卖力,街上来往的人群也依旧匆忙,酒楼瓦厮的歌舞依旧生平,暧昧的春光也依旧在女人的眉眼间流淌。
而自己......也还是和当年一样落魄。他低头看了看脚上破洞的粗布鞋,自嘲地笑了笑。
此时已是深秋,酒肆里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人们三五成群的聚集在这里,希望用微醺的酒香和乱糟糟的时光来驱散寒冷与疲惫。突然,如同一道惊雷炸响,酒肆的门被一脚踢开,冷风如决堤的洪水般涌进来,将烛火吹得摇摇欲坠。
杨二本来已经喝了两瓶烧酒了,感觉屋顶有点歪。他靠在门旁边,估摸着酒差不多该醒了,刚想起身,却被雷鸣般的震响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杨二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巨大的黑影如魔神般矗立在他面前,呼啸的风将他的长袍吹得猎猎作响。明明门外就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大街,酒肆里的人却只能感受到山一般的威压。
黑影伸出手,一把将杨二提起来,缓缓说道:“兄弟不坐下来陪我喝一杯么?”
“哥们你前面可真是吓到我了。”
“哎呀,抱歉抱歉,外边实在太冷了,进门的时候就急了点,没想到还把兄弟你吓着了。来,这杯酒就当赔不是了啊。”周明夷的笑脸在淡黄的烛光下显得十分憨厚。
“算了算了,有酒喝一切都好说。”杨二摇了摇手中的酒杯,“对了兄弟,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梁城人啊,江北来的?”
“嗯,从江北来跑商的,掌柜的去卸货了,就放我们一晚。梁城我还是第一次来,人生地不熟的,只能随便找家酒馆喝一杯了。”
“唉,兄弟这你就不懂了,虽然说我们梁城商贸比较兴盛,但真正有看头的地方,还是姑娘们啊。”
“姑娘?”
“没错,你知道梁城有条‘百花街’么?里边的姑娘一个赛一个水灵。若是你运气好能碰上游花街的话,那可真是大饱眼福了。”
“游花街是什么?”
话音未落,原本热闹的大街瞬间变得鸦雀无声,仿佛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神的降临。
如玉石相击般清脆的铃音响起,紧接着琴声一拂,澄澈无比的歌声传来。穿着锦衣华服的少女们站成两排缓步走来,左手捧着盛满清水的朱砂玉碗,右手拿着五寸长的蔷薇花枝,沾水后挥向两旁,带着露珠的淡粉色花瓣飘洒在空中,化作花雨漫天。队伍中间是一名锦缎红袍的女子,她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搭在脸颊上,朱唇微启,一个个音律从她嘴里发出,虽然十分简单,却如钟磬之音般直击人心。乌瀑般的青丝垂直小腿,随着她的步子微微晃动,仿佛墨染的垂枝樱。某一个瞬间,她的视线偶然与周明夷相对,如水的眼眸中波光流转,仿佛秋水凄凄。
周明夷就这样端着酒杯呆呆地看着,直到花队离去都一言不发。
“嘿,嘿,兄弟,你可真够走运的”杨二凑到周明夷耳边,“她,就是梁城的第一花魁,名为蔷薇。”
周明夷被杨二的话语拉回了现实,怔怔地回过神来。街上仿佛静止的时间重新恢复流动,好像之前的一切都只是一个虚渺的梦。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烂柯人的故事。有个叫王质的人上山打柴的时候,看见有两个小孩在下棋,然而他只看了一会,再回到山下时,才发现人世间早已过了千百年。他仔细地回忆前面与她视线交错的那个瞬间,风马恣意地流逝,花月几度地明灭,他们的时间却定格在了那个画面,恍若一眼万年。
“蔷......薇......”周明夷轻声唤起这个名字,神色温柔得好似无暇的湖光。
夜色已沉,周明夷问酒肆老板要了个靠窗的小间,又点了一壶温酒,席地而坐,独享喧闹后的幽静。
周明夷抬头,窗外是一片温婉的月色,月白色的倒影浮在酒杯上,将暖酒凝成了玉。他刚想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却被一段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动作。
之所以说是一段,是因为这不是一般敲门人的三叩,而真的是一段有节拍的旋律。木门被敲打时发出的素声,竟形成了音调高低,在韵律的融合下奏出了一首曲。
“以木器奏角羽之声,看来你的琴艺又进步了。”
“大人见笑了,多日不见,今久别重逢,本应以厚礼相待,不想大人来得太突然,无从准备,唯得献上一曲,愿大人喜欢。”
“就算过了这么多年,你依旧记得我最喜欢那首《醉花阴》。”
“那是自然,像大人这样的人,一旦形成了什么习惯便不会轻易改变了不是么?”木门被缓缓推开,一双玫红色的木屐踏了进来。
“许久不见,你又变漂亮了,阿薇。”
“哪儿的事,大人您只是看惯了雪月风花,偶尔见到我这种胭脂俗粉,一时感到新奇而已。流年似水,就算是花儿也抵不过岁月的衰老,我已不再年轻了,不能再像当年一样以歌舞来撩动人心了。”
“别这么说,不管怎么样,你永远是你。”
“呐,大人,你说我不在了之后,你还会记得我么?”
周明夷端着酒杯的手颤了一下,原本平整如镜的酒面荡起层层涟漪,冰轮般的月影碎成了点点银缺。他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她的眸。莹蓝色的月华濡湿了她的头发,也濡湿了她的眼眶,让她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几近透明,仿佛随时都会羽化。
“他们来了。”沉默了半响,他忽然说道。酒面上的碎月又合成了玉盘。
“他们是谁?”
“你知道的。”“不,我不知道,我也不必知道。不管是谁,只要来到凤栖梧,那便是客人。”
“凤栖梧么?是个好名字。”
“大人过奖了。”
“只是,你这样做,真的值得么?”
“哈哈,大人未免也太小瞧我了。都是做生意的人了,这笔小账怎么会算不清楚。”她的语气突然一转,先前的戏谑变成了幽幽的叹息,“只是可怜了那些孩子们啊,她们才刚刚找到安身立命之所,却马上又要四海为家。其实她们本该都是翱翔于九天之上的凤凰的,世人却将她们视作可憎的乌鸦,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乌鸦又如何呢?乱世之下,没有人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既然如此,那我们又有什么错呢?”
周明夷刚想说些什么,却被蔷薇伸手打断了。
“大人,时候不早了,也请歇息吧。三日之后,我将会在凤栖梧办一场绝世倾城的花祭,希望您能赏光。”语罢,她干净利落地快步离去。
“其实,你也是凤凰啊,阿薇......”周明夷看着她如花凋零般寂寥的背影,喃喃说道。
“老板,上两壶酒。”
“老板,我们这点的菜呢?”
“结账结账,没人收钱就走了啊。”
这两天梁城的各个酒肆热闹非凡,谈笑声,叫骂声此起彼伏。就连那些平日无人光顾的小酒馆,现在也人满为患。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聚集在梁城,不为别的,只为亲眼目睹一场“花祭”。
办“花祭”是凤栖梧的老规矩,每年一次,为期一天,意在展示自己的姑娘们,以及向顾客表达感谢。在“花祭”当晚,凤栖梧的“十大天女”会在顶楼向底下抛洒花瓣,凡是能抢到的人,不论高低贵贱,都可免费在凤栖梧消费一晚。这样的盛事自然吸引了四方游客。就算抢不到花瓣,能亲眼目睹那狂欢般的场面,也算一大幸事。
今晚,便是花祭之日。
天色微暗,落霞褪去光华,天际的阴云上下翻涌,如同整装待发的千军万马,随时都会奔袭而来。月轮刚刚出现,只来得及投下几缕惨淡的微光,就被薄云所遮蔽。今天的天气不是很好,甚至有些阴郁,但这并不会影响人们的热情。此刻,凤栖梧的楼下已经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每个人都抑制不住地血脉喷张。
刹那间,微风拂过,铃音响起。
来自九天之上的歌声传来,化作青冥悠远的古音,如水墨融化般渐渐晕开,渲染出一片宁静的色彩。各色花瓣徐徐落下,如滴水划过雨檐般,在空中飘零出淡粉色的、纷乱的轨迹,随后又被如风的歌声拨动,在音律的指引下旋转、舞动,仿佛沾了星火的流苏一样恣意地飞舞。
铃音再起,微风骤止。之前如群蝶般舞动的飞花一下子散了,落成一片雨,零零星星地飘洒下来,仿佛星辰四散而去。
“今日,乃是凤栖梧的三年诞辰,凡是到场的客人都可以进去。蔷薇姐已设好了宴,正恭候大家的光临。”十大天女的声音飘来。直到这时,人们才发现,高楼上唱歌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又是一阵香风吹来,凤栖梧的大门缓缓打开,融融春光伴随着酒的醺香流泻出来,琴瑟和鸣,萧陌阵阵。大厅中央被金丝红帷所笼罩,唯有一人影独坐其间,姿态温婉,好似独守闺房的少妇,正在等待丈夫归来。
人潮爆发出一阵欢呼,源源不断地涌进了凤栖梧。华贵的暗红色羊毛地毯上铺满了花瓣,精致的朱红酒案上摆满了各式小菜,还有一壶秘制的百花酿。酒杯都是用龙血玉做的,被雕成了烈焰蔷薇的形状,开放于案桌之上。无数盏朱幔灯笼如覆盆子般挂满了整个大厅,小厮特意往里面添了一小碗人鱼油,使其燃放出数倍于之前的光芒,将大厅照得亮如白昼。
杨二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进来这里。
想当初自己还算是梁城第一痞的时候,什么样的窑子没逛过,什么样的女人没摸过。凤栖梧刚开张的时候,自己还嘲笑过它。说梁城最不缺的就是女人,来这开青楼的那人脑子是被狗吃了吧。可是这才几年啊,就变成衣衫褴褛者不得入内了?就变成最低消费二十个金铢了?就变成高级消费娱乐会所了?直到今天,看见了里面的配置后才明白,不是人家发展的太快,而是自己穷得像条狗。
“唉,时代的眼泪啊。”杨二长叹一口,抓起一块手撕牛肉大嚼特嚼。
天已经完全黑了,甚至开始下起了雨,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凤栖梧赤金色的倒影映在了被淋湿的路面上,如同香火兴盛的神龛般灯火通明。零碎的雨滴打在砖瓦上,发出令人烦躁的声响,好似某种哀乐的前奏。风越刮越大了,挂在檐角的红色风铃被吹得摇摆不定,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仿佛在风中颤抖的鬼魂。
杨二喝的有点神志不清了,正想趴桌子小睡一下,却被突如其来的铃音吓醒,激出一身冷汗。他环顾四周,想找个小厮投诉一下,叫他们去把那扰人的风铃拆下来,却忽然发现气氛有点不对劲,但是又说不清楚是哪里出了问题。楼阁内座无虚席,人声鼎沸,男人搂着女人开怀畅饮,女人则笑吟吟地为男人斟酒调情,香色旖旎,娇艳欲滴。浓烈的酒香与沸腾的血气在燥热的空气里融汇,刺激着人们的神经。一切看起来都和平常的酒坊没有区别,但是那种焦虑的不安感却逐渐涌上杨二的心头。他猛地灌了一大口酒,想让自己冷静一下,在放下酒杯的瞬间,他和某个大声说着荤段子的男人目光相遇了,惊惧感一下子在杨二脑中炸开,心脏瞬间停跳。他觉得自己的酒全都醒了,那男人的眼神就像恶鬼的毒牙般咬住他的咽喉,冰冷而带着猛毒的杀意,让他无法呼吸。
不,这绝不是来青楼寻欢作乐之人会有的眼神,这更像是......猎人锁定猎物时的神态。
杨二感到自己身上的每一束肌肉都在微微发抖,他的右手死死地攥住左手手腕,那种面对极度的危险时身体本能的恐惧已经牢牢控制了他,但他又无法将视线从那个男人的眼里移开。杨二凝视着男人的眼瞳,似乎看到了有碎裂的黑色花纹在他的双眸里旋转,纯黑的世界里忽然长出黑色的彼岸花,又幻化成无光的冥蝶,在玄色的火焰中扇动翅膀,招引人的灵魂。
直到一抹滚烫的鲜红溅到杨二脸上,他才从虚幻的梦境中回过神来,来到另一片真红的地狱。
那些原本在凝脂如玉的肌肤上肆意放纵的手,变成了一把把带锯齿的铁青色纺刀,伸入柔嫩雪白的肉体里,将她们轻而易举地划分成整齐的肉块。令人惊讶的是,没有任何一丝惨叫从肉体的嘴里发出,只有如同装满面粉的麻袋被刺破的声音不绝于耳。猩红色的温热液体四向面八方喷洒,地板上、酒案上、墙壁上、天花板上,一万一千朵玫瑰倏地盛放开来,好似无间炼狱里的花园。
“中虚为离,令!”沙哑的声音响起。艳丽的火花突然爆裂开来,迸射出火焰的流星,火龙翔天,赤凤飞舞,炽烈的火光如风暴般席卷了整个大厅。在极高的温度下,满地血水蒸发城氤氲的水汽,发出刺鼻的焦味。从天顶垂下来的巨大帷幔也开始燃烧,火舌在血红色的纱幔上撕开了无数道口子,沾着火焰的布片缓缓飘落,在落地之前就燃烧殆尽,好似扑火的飞蛾。从裂缝中,依旧可以看到一红衣女子跪坐其间,神情淡然,不悲不喜,唯有眼角的红梢透出了一抹凄婉。
周明夷坐在街对面的某个小间里自斟自饮。
隔着破旧的木门,他听到了酒杯摔地时的碎裂声,听到了利刃刺入骨肉时的撕裂声,听到了火焰燃烧时的爆裂声,听到了亡灵哀怨的哭嚎声,还听到了女人把眼泪吞回心底的呜咽声,他恨不得马上闯进去,牵起她的手,带她逃离这片地狱,但是......他看了一眼瘫软在桌上的那具“躺尸”,苦笑了一下,前面他去巡视整个楼阁的时候,发现了昏死在地上的杨二,就顺手将他救了过来。方士早已在凤栖梧的各处以酒为引写满了虚离符,只要遇上活血,就会燃起数千度高温的烈焰,所以妖人所的武刃们才会做把人切成碎块这种有违他们干净利落风格的事。
“今日我等奉妖人所之命,前来讨伐花妖,问你是否知罪?”为首的武刃大声喝道。
“敢问大人,小女子何罪之有?”人影依旧静默不动。
“生为花妖,即为罪。”
“若是如此,只盼......再无来生。”她凄楚地一笑,解下蔷薇花枝做成的发髻握在手中,缓缓站起身来,对那男人深深地鞠了一躬,“小女子名为蔷薇,斗胆为大人献上一曲《醉花阴》。”
对方再无应答,数十把锋利的纺刀切开风与火,挥舞至她面前。
“自为飘零花一朵,何处惹尘霜?”蔷薇手腕轻抖,花枝上的茎与叶皆被甩落,光华一闪,一柄古朴的五尺长刀就这样凌空甩出。她右脚向前迈出一小步,以之为轴,身子微倾,左脚轻轻一旋,轻盈地旋转起来,手中的长刀竟也如拂尘一般柔顺,划出了一个整圆,将最为猛烈的第一击全数格挡回去。被击回去的武刃都出了一身冷汗,他们想不明白,凝聚了自己全力的一击,打在那刀刃上,竟如泥牛入海,力道顿时消散。金铁交击,并无锐利的震感,反而有一股更为柔韧的劲道反弹回来,将自己震成内伤。
“柔若云展之翼,是曰拂尘。”周明夷小小地抿了一口酒,自言自语道。
“歌台暖响处,顾影自怜,泪尽铃音响。”静候于二楼的武刃从高空落下,围成一圈,身体弯成弓形,双手并举,猛地向下劈击。蔷薇双手下垂,向前迎一步,长刀忽然上挑,将一名武刃斩成两半,随后侧身向圆圈的空缺跳去,轻描淡写地一挥,两名未来得及落地的武刃被拦腰斩断。
周明夷又抿了一口酒,念道:“舞若霓裳之衣,是曰袖。”
“非花非蝶亦非鬼,愿君许赞赏。”方才一击落空的武刃连同一开始围击的武刃一起,双腿蹬地,如离弦之箭般射出,在空中留下一片闪着刀光的残影。以这种速度,悬在空中无处立足的蔷薇只能任人宰割,毫无还手之力。然而,除了空气之外,他们什么都没砍到。她不停地舞动她的衣袖,如飘落的鸟羽一般在空中舞出飘忽不定的轨迹,恰到好处地躲开了所有攻击,长刀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顺势将敌人斩落。
周明夷把酒杯斟满,继续说道:“飘若九天之仙,是曰羽。”
“世间女子施粉黛,我以长刀扮——红——妆!”武刃们忽然惊恐起来,他们明白了,之前的动作只是引诱,现在他们才是悬在空中的活靶子。 蔷薇一改飘逸的攻势,长刀闪电般刺出,化成千万道星痕,在敌人的刀刃到达之前贯穿了他们的心脏。
“破若乾坤之势,是曰单剑。”周明夷仰头把酒一饮而尽,喟然叹道,“看来你已经把我教的舞全都学会了。嗯,跳得真好,可惜,就算跳得再好,也跳不出这片火海,不是么?”他转头看向杨二,却发现原本趴在桌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凤栖梧本就明亮的灯光变得更加耀眼,甚至有些刺目了。 火焰如急速生长的藤蔓般疯狂地向上蔓延,把这座华美的楼阁变为业火的地狱。支撑着楼阁的雕花圆柱已经如风中残烛般即将燃尽,厚重的木门轰然倒塌,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上古巨兽被杀死时倒地的哀嚎。烈火就像饕餮一样贪婪地吞噬着一切,掀起火的巨浪。火场内的温度已经达到了数百甚至上千度——这是把铁丢进去都会熔化的高温。
蔷薇以长刀拄地,波澜不惊地看着这一切,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 她知道自己逃不出去了,也根本没打算逃。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果然还是会不甘心啊,因为若是自己死了,这世上唯一能为他唱歌跳舞的人就不在了......也不知道刚刚跳的那曲舞他看到没有。
忽然,她听到了敲门的声音。这很奇怪,烈火熊熊地燃烧着,发出的声响如同巨龙沉闷的低吼,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的声音。然而那敲门声却像是在她耳边响起一般清晰,这是以内力击门再用波纹传导出去才会有的效果。而且,在这种环境下,一般人甚至连凤栖梧都无法靠近,更不用说是窍门了,能做到这种事的,应该只有......
幢幢火影中,她隐约看见了一角白衣。
“大人,您还是来看我了么。”蔷薇开心地笑了,笑得像个刚刚回家的孩子。透明的液体无声地夺眶而出,让本就模糊不清的人影变得更加朦胧。尽管如此,她依旧保持着如初春第一朵花般烂漫的微笑,向人影行了一个夫君之礼。
“不好意思,你认错人了。”白衣男子的声音仿佛清冽的泉水一样,听不出任何杂质。
蔷薇愣了一下,随即又回过神来:“那么这位大人,您......又是来找谁的呢?”
“你。”
“我?我不过是一个将死之人,大人冒着生命危险来找我,又是何为呢?”
“我不喜欢变数。”
“何来变数?万丈火墙,万里火海,而我,不过区区一只花妖,又如何能逃脱?”
“你不是区区一只花妖,你是蔷薇。”
蔷薇似乎是被这句话勾起了什么回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你这句话......说的真像他啊。”
白衣男子静默不语,蔷薇也静默不语,二人在翻腾的火海中默默对视,好似一对久别重逢的友人。
蔷薇纵身跃起,长刀直指前方,破开火的屏障向男子刺去,姿态优美得像翩翩的蝴蝶。可是,就如同世上所有飞蛾扑火的故事一样,这场舞台戏的结局早已注定。
花与蝶,终将凋谢。
在轰然巨响中,凤栖梧雄伟壮丽的楼阁颓然倾塌,碎成一地灰烬。周明夷已经明白了,这从一开始就是个死局,她根本就没想过要活下去,也不是想向妖人所示威。这真的是一场祭,一场花祭。
祭品就是她自己。
周明夷俯首看着酒杯,摇头晃脑地哼起了小曲,曲子正是那首《醉花阴》。
“自为飘零花一朵,何处惹尘霜。”
“歌台暖响处,顾影自怜,泪尽铃音响。”
“非花非得亦非鬼,愿君许赞赏。”
“世间女子施粉黛,我以长刀扮红妆。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首歌么?因为它唱的其实就是她的一生啊,如此美丽而又绝望的一生。”他抬起头,看向那飘飘白衣,“喝一杯?”
“这是要求么?”
“算是吧,咱兄弟俩这么久不见了,是该好好喝一杯。不过,我现在该怎么称呼你呢?是之前那个神经兮兮的酒友杨二,还是......妖人所的周伏坤大人?”
“随意。”周伏坤缓缓坐下。街边小酒馆里又矮又油的小木凳与他修长挺拔的身材格格不入,但他依然保持着优雅的坐姿。白得发亮的长袍垂到了地上,却没有沾染一丝纤尘,屡屡银丝搭在他肩头,略显瘦削的脸庞的上半部分被刻有复杂纹络的纯银面具所遮蔽,只有一双冰蓝色的眼瞳用没有温度的视线看着周明夷,仿佛万年不化的寒冰。
“因为她是花妖,所以要杀她?”
“嗯。”
“那我呢?就算我是你的亲生哥哥,你也要杀?”
“嗯。”
气氛突然凝重了起来,无上的威压化成的幻影一步步向站在周伏坤身后的武刃和方士们逼近,让他们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们不知道的是,若不是有周伏坤在前面坐着,他们早就因心脏爆裂而亡了。
“哈哈哈哈,不愧是我弟弟。若是我听到其他的答案,说不定会一把抓住那人的衣服问‘你把我的弟弟换哪去了?’呢。”随着周明夷爽朗的笑声响起,先前令人毛骨悚然的威压瞬间消散的无影无踪。但他话锋一转,语气又变得低沉起来,“不过,阿薇不在了,我还是有点寂寞啊。”
语罢,周明夷抓起放在桌上的斗笠转身离去。周伏坤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铁铸的雕像。一名武刃急了,刚想动身去追,却被周伏坤拦了下来。他拿起酒杯往前一掷,在越过木桌中间的那条纹路时,酒杯泛起一圈淡淡的白光。等到落地之后众人才发现,酒杯被分割成了无数个整齐的小块,每个切面都光滑如镜,如同鬼斧神工。
“看来他这次是真的有点生气了。”周伏坤低语道。
这是梁城第一次下这么大的雪,白雪如滂沱大雨般倾落,砸在地面上,仿佛巨型瀑布激起的白色浪花。莹白色的光辉笼罩了整个城市,把人间变成冰雪的国度。这本该是万物凋敝的季节,所有生物在冰寒的侵袭下都选择了避其锋芒,将生机收敛起来安心越冬。
但没有人注意到,在某条街的某片废墟上,有一点突兀的鲜红。盛如烈焰,艳若红莲。
那是一朵花。
那是一朵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