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们喜欢过的坏男生

1

2003年,周杰伦的《七里香》发行,我还在读初中,杜丽放学后便拉着我,一路飞奔到音像店。

小城最大的一家音像店叫“碟中王”,歌碟被整整齐齐地码在架子上,10元通选,港台明星就占了大半,周杰伦、蔡依林、S.H.E是最大的热门。

在杜丽家狭小阴暗的出租房里,有一台笨重的VCD,她兴奋地把买到的光盘放进去,大盒子发出嗡嗡嗡的运转声,似乎有些吃力,杜丽猛拍了一下,电视上才出现了周杰伦拿着吉他站在麦田中的身影。

“窗外的麻雀,在电线杆上多嘴……”

毫无例外,她开始尖叫,双手捂住脸,泛起花痴的红晕。

对此我已经习以为常,这间屋子里有一大半都堆放着纸箱,唯一可坐的竹床上堆满了脏衣服和散落的杂志,我清理了一小块地方,兴奋地拿出包里的刚借到的郭敬明的书——《夏至未至》。女生间都在传阅,那会儿郭敬明堪比现在的流量明星,我喜欢书里的傅小司,幻想我是书里的女主角。

正看到精彩处,杜丽一把拍掉我手里的书,“你快看,你快看,他真的好帅。”

我看着电视里的画面,注意力却被MV女主角漂亮的脸吸引,我在想,如果我也有那样一张脸,汪雨辰是不是就会喜欢我了。

汪雨辰是班上最帅的男生,我不可免俗地,偷偷暗恋着他,尽管我们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

胡思乱想的间隙,杜丽拿手指捅了捅我,一张脸变得害羞又扭捏,“哎,你觉不觉得,班上有个男生跟杰伦长得很像。”

“谁?”我在她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将班上的众男生过滤了一遍,一脸茫然。

她有点失望,又有点娇羞,“哎呀,就是……就是,那个徐宁嘛。”

2

徐宁,我倒抽一口冷气,那可是班上的“名人”。

学校门口的通报栏,常常会出现他的名字,聚众打架,抽烟,全校通报批评。奇怪的是,相比于张贴出的大红纸的表扬信、获奖学生名单等,白底黑字的通报批评似乎人气更高,学生们往往像苍蝇一样围上去,生怕看不到,嘴里还啧啧感叹,“又是初二(3)班的徐宁啊~~”

“哎,你听说了吗,他一个人撂倒了高中部四个人。”

“哇靠~~这么牛!”

徐宁个子很高,身上有一股周杰伦的忧郁感,成绩永远倒数第一,听说还留过一级,可是身后却有一堆迷妹欣赏,比如杜丽,但我是敬而远之的,我更喜欢汪雨辰这样的。

汪雨辰够酷,够帅,像是从偶像剧里走出来的男主角,嘴角总是勾着一抹浅浅的坏笑,颜值在整个学校都十分出众。那时候的课间,不时有高中部的学姐组了团来看他,隔着玻璃窗大声喊着,“汪雨辰,汪雨辰,XXX喜欢你。”

我那会儿刚好靠窗,听着那些大胆的表白,看着窗外一张张明艳的脸,心跳得擂鼓似的,真好笑,表白的又不是我。

汪雨辰只是懒懒地伸一个腰,也不往窗边看一眼,将卫衣的帽子盖在头上,装作睡觉。

真是个又拽又臭屁的男生,但是没办法,那时候的我们,总觉得这样的男生有种魔力。

3

那时候的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生,长相普通,学习普通,属于班上凑数的那种,也不会引起老师的注意。那时候没有什么理想,也不明白努力学习能带来什么,唯一的理想就是父母不吵架,但这,也只是一种奢望。

小说、汪雨辰,是平淡生活里的一束光,光很远,只能远远看着。

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束光有一天会照到自己身上。

我们的班主任是一个胖胖的男老师,说话走路慢悠悠,但喜欢大胆革新,有一次班会,他突然宣布以后每两周要进行一次座位轮换。“预防斜视眼。”他这样解释道。

班上响起窸窸窣窣地收拾书包的声音、桌椅的碰撞声,我猛然发觉,如果我们换到第二组,那我不刚好坐到汪雨辰后面,他的座位在讲台一侧,第二排第一个位置,好像是受到特殊照顾,一直也没有动过。

明白了这点,我拿书的手都有点抖了。

几乎是小心翼翼地、诚惶诚恐地坐到了新的位置上,汪雨辰的后脑勺就在我的前面,白皙的后颈上有一颗小小的黑痣。那一整天我都有些心跳过快。

接下来的每一天,我都认认真真地洗澡,肥皂泡打几遍,生怕身上有一点异味,每天早起半个小时,就为了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整理一个不会显得脸大的刘海,运动鞋也擦得干干净净,生怕他低头捡笔的时候,发现我鞋子上有污垢。

然而汪雨辰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过我,他上课除了偷偷看杂志,就是趴在桌子上睡觉,偶尔转过头来,也是越过我跟隔了几排的男生说话。对他而言,我也许就是空气般的存在。

故事的转折是一节英语课,英语老师突然宣布要听写昨天新教的单词,班上哀嚎声一片,我也没有事先复习过,没写两个,就咬着笔头抓脑袋,想刚刚老师念的“土司布如西”该怎么写。

教室里很静,英语老师重复了第二遍“土司布如西”,慢悠悠从我旁边走过,就在这时,汪雨辰猝不及防地转过头,凑过来看我的作业本。

以前我都没有发现,他的眼睛有这么大,我吓得都忘了呼吸,然而我的本子上只写了零零星星的三个单词,连空了两个,汪雨辰的眉毛皱成一团,撇撇嘴就转过头去,眼神极其失望,仿佛在说,这都不会写。那一刻,我第一次因为没有好好学习感到懊恼。

4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就发誓要把所有的单词都背下来,此后的我像变了一个人,每天回家就抱着书看,连杜丽家也去得少了。

我们住在同一幢楼,那时候周末我俩时常待在一块,看安徽台的周末大放送,通常都是言情韩剧,父母基本没有管我们,我爸妈只顾着打牌,她妈妈则忙着自家的建材店。

背熟了单词后,没等到英语老师的听写,座位轮换又开始了,我搬到了第三组,眼睁睁看着汪雨辰的后面坐上了别的女生。

我暗自鼓励自己不要气馁,只要继续努力,下一次坐到他后面时,肯定能让他刮目相看。

我就在这样的心理暗示下,开启了努力学习的道路,如今想想,还是要感谢汪雨辰。

月末月考的时候,我的名次突飞猛进,前进到第八名,之前都是在20名左右徘徊,月考总结会的那天,我被班主任叫上讲台“分享学习方法”。

台下的同学齐刷刷地看向我,我紧张得手心都冒汗了,汪雨辰就坐在讲台的一侧,一只胳膊肘支在课桌上,偏过头来看我,我嘴里磕磕绊绊地讲着学习方法,脑袋里想的却是为什么昨天忘记了洗头,此刻刘海正油油地耸拉在额前。

班主任对我讲的“多复习,多练习”的学习方法似乎颇为满意,他总结性地发言道:“大家要向刘雪同学学习,把班上的学风搞起来,学习好的同学更要帮助学习差的同学,就搞个‘结对子’吧,优生带动差生……”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时,班主任便瞄向了教室的后排,大手一挥,“这样吧,徐宁,你搬过来,和刘雪一桌。”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我从来敬而远之的人,有一天会这样与我产生联系。

而汪雨辰,作为差生一员,被另外一个优生“认领”了。班主任似乎深谙“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精髓,“结对子”模式的组合几乎都是男女搭配。

同桌的杜丽默默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眼神要多哀怨有多哀怨,要多复杂有又复杂,她搬到了另外一组。

没过一会儿,身旁的书桌发出“啪”的一声,一个蓝色的耐克书包被丢在上面,吓得我身子一颤,我充分地感受到这股力道下的怨气,默默地低着头,眼睛牢牢盯在英语书上,只听到身旁的椅子被拉出,发出“刺啦”一声,一股强大的气压随即压迫过来。

这尊佛在我旁边,我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哪里还谈得上帮助,班主任的想法很美好,现实也很残酷。

5

在我心里,徐宁是个实实在在的“坏学生”,尽管没有任何语言和眼神的交汇,我也有种强烈的感觉,他对这次的座位安排非常非常不满意。在他旁边,我必须异常小心,以免惹恼了他,与我持有相同想法的人似乎不止一个,前后排的同学将课桌远远地挪了一大截。

杜丽不止一次地表示羡慕,她总是打听关于徐宁的一切,但我能告诉她的,无非是“上课爱睡觉”“从不写作业”,这一点与汪雨辰不同,汪雨辰上课爱讲话,时常被点名,徐宁则几乎是从第一节课睡到最后一节课,老师们都视若无睹,只有班主任巡视的身影出现在窗外时,他才会慢悠悠地抬起身子,装模做样地打开书。

第一次对他产生改观是在周五。

值日是按照座位来轮排的,四人一组,那一天刚好轮到我,倒霉的是我和徐宁分到一起,我都把他的那份活一起做了,徐宁从来不做值日,却没有人敢举报。

我愤愤不平地拿着扫帚扫到他的座位下,一个很大的纸团静静地躺在桌子腿儿边,我弯着腰,刚好可以瞥见他的课桌里还有很多个这样揉成一坨的纸团,看质地,有点像素描纸,我一时好奇捡了起来。

皱巴巴的纸一被展开,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哇”。

是铅笔描绘的一幅画,上面是个年轻的妇人,披肩长发,眼睛深邃有神,穿着毛衣,整个人充满了温暖的气质,遗憾的是,一把大大的叉覆盖在女人的脸上,笔锋几乎穿透了纸。

这不会是徐宁画的吧?我感觉内心受到了强烈的冲击,画得这么好,为什么又要亲手把它毁掉?带着满心的疑问,我偷偷把桌肚里的画纸张张展开,都是很精美的素描,我认出来有的画里取景是老街,有的是城外的河提,都是这座小城,在他的画纸上,平日间平淡无奇的风景变得异常温情,我不明白,画得这样好,为何又要将它们揉掉。

那是我第一次对这个少年产生好奇。

6

就连杜丽也不相信我说的,睁大了眼睛看我,“他会画画,不是吧,肯定是从别人那儿拿的。”

那神情就和别人听到我说相信算命一样,总是找各种理由推翻我,我从小便信命,要不然为何别人都有一个幸福的家,而我的父母总是整天吵架?佛家说前世因果,今生偿还,是我最愿意相信的解释,我想徐宁是否跟我一样,只是个业障重的孩子。他偷偷画画,如同我偷偷写作一样。

我想仿佛是听到了我心中的疑问,才会让我在后山看到画画的徐宁。

我所居住的小城,隶属攀西河谷地带,拥有丰沛的阳光和湛蓝的天,有一条清朝便留下的老街,超过百年的木楼,依旧作为商铺在使用,这是一个古老而有温度的小城,几乎每个周日的下午,我都会步行穿过老街,再爬上城市的后山。

那个周日的下午,我同往常一样爬上后山,冬日的山头只剩枯黄的色泽,偶见青色的麦田,我一路气喘吁吁地爬上去,却见到山顶的一棵青松下,赫然坐着一个人,面前支了画架,正在认真地画着什么,身上穿的白色毛衣和徐宁的一摸一样。

我鼓起勇气走过去,干枯的叶子在我的脚下瓦解,发出“嘎吱”的声音,但他依旧没有发现,可见画得十分专注。

“嗨~”我轻轻打了声招呼。

他转过头来,正是徐宁,依旧是那副没有表情的扑克脸,在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意料之中的惊讶和意料之外的困惑。

“你跟踪我?”他的目光有些冷,又变成那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我慌忙摆手,上帝作证,这条路线我经常走,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他。

徐宁没有再说话,偏头看看我的身后,似乎是确认只有我一人,然后便转身开始收拾画板。

“我……我不是故意要打扰你的。”我尴尬不已,慌忙解释道,徐宁的脸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他已经背起画板往山下走去。

看着那个高高的背影,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大声道,“徐宁,你画得很好,你为什么不愿意让大家知道呢?”

徐宁的脚步一顿,他的头发在风中被吹得四散,“少管闲事。”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山道,在他刚刚站立的地方,遗落了一张白色的画纸。

我捡了起来,那是一幅漂亮的风景画,从山顶的视角俯瞰整个小城,高低错落的房屋、纵横交错的街道、密集的电线缠绕在城市上空,将小城的烟火味牢牢粘连在一起,我能从中轻易地找到最喜爱的老街。

那一刻,内心像是被什么击中,这个如同谜一般的少年。

7

我把画投到学校艺术节的收稿箱。

每年三月,学校都会举办艺术节,大量师生投书画作品,学校会评选出一二三等奖,张贴在一楼的玻璃宣传栏里。

我心里有一种感觉,徐宁身上的光芒应该让更多人看到,我有信心,这样有温度的画作一定能打动评委。我没有告诉徐宁,我想他肯定是不屑于投稿的。至于后果,我想没有人会不喜欢赞美吧。

获奖名单要一个月之后才会公布,但是没有想到的是,徐宁再一次被全校通报批评,原因是和汪雨辰打架。

那时我还身兼“语文课代表”一职,每日间需要从办公室将老师批改后的作业抱回去,我抱着一摞作业本刚要走回去,便见教室门口围了一堆别班的人,从窗户玻璃往里看,见到的便是乱嚷嚷的教室和翻到在地的桌椅。汪雨辰和徐宁被两拨同学死死抱住,看向对方的脸都分外眼红。

“你TM别碰我妹妹。”徐宁看上去怒不可遏,陌生的暴戾令人不寒而栗。

汪雨辰白净的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清晰可见,“谁TM稀罕你妹,你妹就是个垃圾,听懂了吗,垃圾!”

场面顿时变得不可控制,两人打作一团,直到班主任的到来。我从同学的口中得知整个事情的经过,原来徐宁有一个妹妹,叫徐敏,比我们低一个年级,正在疯狂追汪雨辰。

通报张贴出来的那天,天空下着蒙蒙细雨,我没有去看,只打着伞匆匆走过,却听到一个女生的声音,“这就是我哥,他真的有点讨厌。”

那是个瘦瘦的女孩子,超短的牛仔裤下是竹竿似的细腿,耳朵上一排耳钉让人看着都疼。

“原来徐宁是你哥呀,他很出名哦,”身边一个女孩子道,“哎呀,有哥哥保护的人真好。”

“谁要他管啊,真是烦死了。”

他们笑作一团,徐敏嚼着口香糖,脸上的得意显而易见。

8

“他家长为什么不来,把我儿子打了,连一句交涉都没有吗?”

我抱着一摞作文本走进办公室时,便听到了这么一句让人心悸的话。

说话的是一个穿着红衣的女人,烫着时髦的波浪卷,坐在班主任的位置上,气场全开的样子让我疑心她是校长,班主任则站在一旁,往她面前的桌上放了一杯水。

“徐宁的爸爸在外地打工,一时还回来不了。”

原来是汪雨辰的妈妈,我又偷偷看了一眼,她脸上怒意未消,“嗬,难怪,有人生没人教。”她往椅子上一仰,“王老师,不是我说,这样的学生你也敢收,我也已经打听到了,他妈妈还是个吸毒贩,现在在戒毒所里戒毒……”

那天走出教研室的门,我的心情从来没有那样潮湿过。

我想起那些被他揉成一团的画,想起那个被划上叉的女人素描,想起他和汪雨辰打架时暴戾的脸,那一晚上,我失眠了。

9

徐宁已经三天没有来上课了,汪雨辰只隔了一天便来上课了,额头上粘着创可贴,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没有人知道徐宁去了哪儿,也没有老师过问,我身边的位置就那样空着,杜丽也不知道从哪里打探来的消息,说他可能被退学,“你知道的,他那点操行分估计已经被扣得不及格了,退学是迟早的事。”

“可是……可是徐宁并不坏啊。”

杜丽似乎有些意外,“你哪里看出他不坏的,老实说,你是不是跟他有什么?”

“你瞎说什么。”

“我没有瞎说,班里早有人传了,徐宁威胁那些人考试的时候不准抄你的答案。”

“……”

尽管这是小城最好的中学,但是校风依然不是很好,虽然明令考试严禁抄袭作弊,但每月月考前,总有一些成绩差的同学会组成结盟,急慌慌地找人传答案,商议各种暗号,比如圆珠笔代表A、钢笔代表B、橡皮擦代表C……

成绩好的学生通常都会遇到这样的打扰,硬气点的直接拒绝掉,换来的是辱骂和孤立,我一直以为,自己运气好,没有受到过这个“联盟”的关注。

10

艺术节的获奖名单在周五揭晓了。

作品被展示在玻璃栏内,围满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学生,我拼命挤了进去,压抑住跳动的心脏,好像是看放榜的考生,只不过,赴考的不是我。

徐宁的素描被展示在第一排,获得了一等奖。

画的一侧,我用铅笔写下了《家园》,算是自作主张地为它起了名字。

“哎,徐宁,不会是我们班的那个徐宁吧。”身后,已经有人在议论。

“噗~算了吧,徐宁要是会画画,那母猪都会上树了。”

“初二(3)班,哇靠,真是我们班的。”

“他不会是拿的谁的画去投搞吧……”

我拿着几张皱巴巴的素描纸到班主任的面前,证明都是徐宁画的,班主任看着那些画叹了口气,看得出来,他是个心软的男人,否则徐宁也不至于在多次通报批评的情况下还能继续上学,听说汪雨辰的妈妈施加了很大的压力,但徐宁肯定不愿意被退学。

11

那些画最终还是起了作用,徐宁隔天还是回来上课了,他剪了寸头,看上去精神了很多,玻璃展窗就在教室外,我看到他在那幅画前站了很久,转过头的时候,我们恰好四目相对,我吓得赶紧低下头。

徐宁的画被选去市里参加全市中学生书画比赛,班主任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全班都爆出一声“哇塞”。期间徐宁的手一直紧紧攥成拳头,显而易见,内心并不平静。

“刘雪,把你的笔记借给我抄一下。”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差点惊掉了下巴,直到他瞪我一眼,我才反应过来,哆哆嗦嗦地把英语书递过去。脑子里蹦出一句老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他打开几乎全新的课本,照着我书上的笔记开始抄,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字写得很好,这一点完胜了汪雨辰,我看过汪雨辰的语文作业,写的字简直不堪入目,与他的形象完全不符,哎,我怎么老拿他和汪雨辰比。

“啧啧,没想到你的字写得这么好,真是真人不露相。”

“闭嘴。”他白我一眼,把书拿得远远的,脸也扭到一边。

这家伙,居然也会害羞。

徐宁打那儿之后,却是真真切切变了许多,上课很少睡觉,就连作业也不再委托那些“小弟”帮抄了。月考的时候,他考了48名,全班58个学生,他不再是倒数第一。

班主任史无前例地夸奖了他,“大家要向徐宁学习啊,这次前进了10名,继续努力,我看‘结对子’这种模式还是有好处的。”

全班的目光再次齐刷刷地投过来,这一次,我感到由衷的高兴。

老实说,学习真是一件费精力又费荷尔蒙的事,我都没有时间去想汪雨辰,渐渐地他变成了一个符号,青春的符号,偶尔看到他的背影时,我也不再心潮起伏。

12

没有料到,汪雨辰会找我。

看到书里的纸条时,我的心差点跳出胸腔,以至于不得不去厕所,又将那纸条看了几遍。

“放学后等我,汪雨辰。”

我偷偷地纂着那张纸条,就像攥着一只刚出生的小鸟,手足无措又欢喜无比。

不知道他是如何把纸条放进我书里的,又为何要跟我写这张纸条,我笃定没有人知道我心里的秘密,但接下来的几节课我都频频走神,还以为学习这条修行之路已经把我炼得清心寡欲,没想到一张纸条就让我现了原形。这种幸福的期待感让我度秒如年,如坐针毡。

好不容易挨到放学,等班上的人都走空了,也不见汪雨辰的身影,我不由得怀疑这是一场恶作剧。带着有些失落的心情往家走,走到巷口时,那斜倚在石栏上,一手插进裤兜里的男生,不是汪雨辰又是谁。

见我走来,他站直了身体,面无表情的脸让人捉摸不透,我们隔了几米远的距离,我的笑容肯定很难看,因为我感到嘴角在发抖。

“嗨~”声音带着沙哑的颤音,我暗自吞了吞口水,清理嗓子。

“不要跟徐宁那小子走得太近。”他开口了,斜睨着我,面上找不出一丝友善的痕迹。

“什……什么?”我有些反应不过来。

“别以为我查不到,徐宁那幅画是你投的。”他说这话的时候咬着牙看我,仿佛我是他的仇人一般,“你要是再多管闲事,别怪我没有警告你。”

我呆立在原地,全身像被冰冻住一般,他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冷酷地看我一眼,将风衣的拉链拉到顶端,走过我旁边的时候,骂了句脏话。

我的大脑花了好一会儿才消化这一切,等反应过来时,我转身吼道,“站住!”

汪雨辰惊愕地看着我,站住了脚,我的脸涨得通红,愤怒、羞辱,还有一丝紧张,让我下意识提高音量,“你以为你是谁,汪雨辰!”我冲着他的脸,“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你字写得那么丑,成绩又差,你自以为是的外表下,简直是一无是处的人。”

汪雨辰呆住了,下一秒一把拎住我的领子,愤怒地瞪着我,但我的嘴巴已经停不下来,“徐宁字写得比你好,画画得比你好,你呢,你有什么,仗着家里有点钱,你什么都不会,你连徐宁都不如。”

他的手举了起来,我闭上眼睛,等着挨一顿揍,但是等了许久半响,没有动静,我睁开眼,对上汪雨辰的眼,他咬牙切齿,胸口起伏不停,“滚吧,我不打女生。”

我逃之夭夭,回家捂住被子哭了一晚,我发誓我再也不会喜欢汪雨辰这个混蛋。

13

没有人知道我跟汪雨辰之间发生过的事。

第二天我顶着通红的眼睛去上课,眼睛再也没有在汪雨辰身上停留过,徐宁交语文作业给我的时候,瞅了一眼我的眼睛,“咋拉?”他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又看偶像剧看的?”

我低头数着交上来的作业本的数量,头也没抬地回道,“关你什么事。”

徐宁耸了耸肩,看向窗外,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徐宁的成绩一直稳步地前进,没有那么“坏”之后,连跟班也不见了踪影,但杜丽还是喜欢打听他的一切消息,却一直没有鼓起勇气让我帮忙传达“心意”,我告诉她徐宁偶尔会去后山写生,可是她依然不敢去,我想,在某种程度上,我们都是一类人,一类只适合暗恋的人。

“有人说,你长得很像周杰伦。”我把原话将给他听,徐宁撇撇嘴,“我更喜欢朴树。”

他说完这话后不久,我便在后山上看到他拿着吉他唱《生如夏花》,少年的高高的背影逆着光,在一堆摇曳的枯草枝间,耀眼得如同舞台上的明星。

“也不知在黑暗中究竟沉睡了多久,

也不知要有多难才能睁开双眼,

……

我在这里啊,

就在这里啊,

惊鸿一般短暂,

如夏花一样绚烂。”

歌声在城市的上空荡漾,少年的嗓音淡淡的,却干净、清澈,我忍不住道,“徐宁,你以后可以当个明星,真的。”

他淡淡一笑,将吉他背在背上,我们坐在高高的枯草间,我问他,“徐宁,你有什么梦想吗?”

“有啊,”他露出狡黠的一笑,“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这个人,还是有一点讨厌。

14

初三开学的那一天,我们换了班主任,徐宁和汪雨辰都没有再出现。

听说汪雨辰转去了省城读书。

新来的班主任是个矮矮胖胖的男人,教化学的,刚从小镇上调过来。刚来就宣布要抓紧学风,做事雷厉风行,拒收了好几个学生。

“我不能让一粒‘老鼠屎’打烂一锅汤。”他这样说道,“惹是生非的学生,我这里不要,反正也考不上高中。”

我不知道徐宁是不是也被他列为了“老鼠屎”。

我在QQ上给他发了消息,可是他的头像一直是置灰的,无奈之下,我只有去跟他之前的小跟班打听,班里一个外号“小黑”的男生,人如其名,长得又瘦又黑。

“徐宁?”他挑起眉毛,肩膀缩成一团,“嗨,他不读了,他妈死了。”

“什么?!”

“死了就死了吧,王哥看得起他,让他跟着一起混,他也不混,真是个怂货。”小黑吐了口唾沫。

“你才是怂货,白痴,”我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死三八,你再骂句试试,以前有徐宁罩着你,现在可没人了。”

15

我从杜丽那里要到了徐宁家的地址,在老街的背后、老旧的瓦房,和周围的高楼显得格格不入。

我鼓起勇气,敲了敲那道绿漆门,过了一会儿,房门被打开了,徐宁出现在门后,一个假期没见,他瘦得都有点脱了形,松松垮垮的白T恤套在身上,脚上一双人字拖。

他有些意外,我一时竟也有些语塞,说话也吞吞吐吐,“徐……徐宁,你怎么没来上学?”

“嗬,那玩意儿有什么好上的,”他自嘲地说道,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拿出一支,熟练地点上,“我不读了。”

“那你做什么?”我看着他吐出烟圈,烟雾迷迷蒙蒙,模糊了我的视线。

“打工,供我妹读书,”他朝我扯出一个笑容,“总得有人供她不是?”

“可你……不是还有爸爸吗?”我小声道。

“别跟我提他。”徐宁一下变了脸色,拿着烟的手朝我一指,“还有,不要自以为是地打听我家里的事,你以为你是谁,圣母吗?”

绿漆门在我面前重重地关上。

16

中考的压力迫近,我的眼镜度数也不停地加深,偶尔抬起头的间隙,会想起徐宁,他真的不会再读书了吗,他还不到16岁,又能打什么工。班里几乎没有人再提起他,他就像一阵风,吹过来又吹走了。

我在学校里看到过徐敏几次,她还是很喜欢穿超短的牛仔裤,套上校服的时候,有种“下衣失踪”的感觉,她走过我身边的时候,风里带着一股浓浓的香水味,有时候很想上去问问她,徐宁怎么样了,想想又作罢了,她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月考完的时候,我意外地收到了汪雨辰的信,信封上印着私立中学的LOGO。

汪雨辰的字还是没有多大长进,大大小小的字堆在一张白色的信纸上,像是一窝爬行的蚂蚁,信纸带着淡淡的香味,足足有三页,像是记流水账,没有重点,他说校规很严,每天6点就得起床,吐槽学校的食堂难吃,班上除了他,清一色都是戴眼镜,最后他说道:

“你说得对,原来我什么也不是,以前是我太自以为是了,对不起。”

这封信被我藏在书包里,来来回回读了几遍,我也不知道该回他些什么,思来想去,我用礼貌又官方的语气,劝诫他好好读书。

信寄出之后,我几乎能想到他读信时皱成一团的眉毛,不屑一顾的神情,再骂我一句“书呆子”。

这样也好,断了我的念想。

这些酷酷的坏男生,终究与我是两道平行线的,我情愿做一个无聊的书呆子。

17

意料之外的是,我很快又收到了汪雨辰的第二封信。信中他邀请我去省城读书,“放心吧,像你这样好的成绩,根本就不会收学费。”

我没有再回信。

中考结束后,是个闷热漫长的夏季,我如愿考上了市重点,拿成绩单的那天,教研室围满了人,班主任的光头上溢满了汗,满脸的红光不知道是因为热还是因为年级第一的升学率。

“老刘,这次你们班可是出了名了,这么多人升了重点班,可要请客吃饭了啊。”英语老师手里拿着茶杯踱了过来,一抬屁股就坐到了办公桌上,笑得像尊弥勒佛。

“请,请。”班主任从一众学生中探出头来,朝办公室里喊了一声,“等会儿大家都别走,跟我去醉香园啊。”

“还得是老刘有魄力,把那些个害群之马统统拒收了,这个班才有现在这个成绩。”

“是啊,要是还留着,不知道要惹出些啥麻烦,你们听说了吗,那个徐宁,都判刑了。”

我惊愕地抬起头,寻找声音的来源,只觉得浑身一片冰凉,说话的是政治老师,也是年级教导主任,“我的天,才多大啊,这些家长都是怎么教的。”一旁的女老师拍着胸脯,似乎被吓到了,一双杏眼睁得老大,“因为什么事?”

“听说打架把人打死了,具体的谁知道呢。”

女老师连连摇头,转头对班主任道,“老刘,还是你有先见之明,幸好没有收这样的学生。”

办公室里又开始一轮溢美之词,学霸男继续优雅地分发成绩单,没有人再继续这个话题,办公楼外的几棵大杨树上,夏蝉用力地嘶哑着,把全部的生命力都释放在这个夏天。

18

小城不大,一点新闻很容易就扩散开来。

说是有个初二的女生,逃了晚自习和一群人出去喝酒,被人强奸。因为怕被人耻笑,事后她选择了沉默,也没有报警,而坏人得意洋洋地到处宣扬,传遍了整个校园,导致了女生退学。这个女生,就是徐敏。

“那个女生的哥哥哟,把那人给失手打死了,听说判了十五年。”

摇着蒲扇的大娘在路边讲了起来,身边围了一群乘凉的人。

“哎哟哟,现在的女娃娃要不得哦,不学好,是哪里人啊?”

“哟,你还没听说啊,就老街上那家,以前卖电器的老徐家闺女。”

“那老徐真不是人,丢下两个娃就跟个女人跑了,老婆也因为吸毒在戒毒所死了,怎么两个孩子也不知道争气呢……唉。”

19

读高中的那一年,父母终究还是离异了,我跟随母亲去了另一个城市,箱子里带走的除了衣物,还有那几张皱巴巴的素描纸,我始终还是在等着,有一天把它还到少年的手中。

大二的暑假,我再次回到小城,老街依旧静静地伫立在那里,街角的水井边,有一家小小的发廊,杜丽告诉我,那是徐敏开的店。

十多平米的小店,只有徐敏一个人打理,墙面用白油纸糊了,张贴着几张港台明星的画报,店名是“小妹发廊”,已经有些褪色。

徐敏剪了齐耳的短发,穿着简单的白T恤牛仔裤,干干净净,她认真地替我修剪完刘海,脸上带着拘谨的笑容,“这个斜刘海比较适合你的脸型,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喜欢。”我朝着镜子里的她笑道,她看上去就像个乖巧的邻家妹妹。

“你是刘雪吧,”她朝我轻声说道,看着镜子里的我露出惊讶的表情,“我知道你,哥哥留下的画里,有你的素描。”

那个下午,她关了店,坐在二楼有些狭窄的阁楼里,我一边喝着她泡的菊花茶,一边听她静静讲诉。

“我一直在等哥哥出来,”她的声音淡淡的,眼神却清澈无比,“他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也是我活下去的意义,我想着,要攒足够多的钱,等哥哥出来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别的城市,随便哪儿都好。”

“他的吉他、画,我都留着,一切都会过去的,不是吗?”她看着我,笑靥如花,我点点头,握紧了她的手。

是的,一切都会过去,我们都在等待,等待一个轮回。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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