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前

 

那一夜,两个人并没有吵架。他一直坐在阳台上抽烟,一支接一支,烟头明明灭灭,在窗玻璃外闪烁。房内没有开灯,有暗淡的月光从窗外透进来,让房间里的桌椅模糊可见。房间里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和一个衣柜。桌面空无一物。椅背上搭着她的白流苏披肩。她默默地坐在床上捂被窝。渐渐地,身子溜下去溜下去,就躺下了,但没有一丝睡意。

风很大,西北风。经过两幢钢构厂房时,哐哐地一通狠擂,像许多人在发疯。

他是傍晚时分回到厂里的,出差好几天了,带了两个销售人员到蕖莱市产品展销会参展。那两个人昨天已经回来了。就是说,他毫无理由地在蕖莱市多逗留了一个晚上。

晌午过后,就有个女人站在大门外等他。是门卫走上三楼来告诉她的。门卫说,那女人先来问他蔺总回来了没有。他说没有。她就站在门外等,他说,老板娘在里面,进去等吧。她说,不了。叫她进值班室坐着等,也说:不了。一直站在大路边张望。那是从蕖莱市到丽州的过境公路。

那么,这个女人是和他联系过的,只是午后,他的手机没电了,联系不上,她就只好站到厂门口来等。

她走近窗户,朝五百米外的大门口眺望了一眼,只看到一个穿猩红大衣的女人的身影,宽大的衣摆在剧烈地翻飞。这地方一马平川,风大。

除了厂里的几个员工,她在陇市没有认识的人。丈夫背井离乡到这个工业区建厂房一年多了,她却是一个多月前才从老家丽州来到这里。

既然那个女人没有进来的意思,她想自己也没有必要下去打招呼。

就让她站着等吧。

门卫走后,她把椅子从桌前拉到窗边,坐在那儿翻一本《植物图谱》,偶尔向大门口瞄一眼。工业区在离陇市市区十里地的郊外,大片的土地撂荒等待开发,眼下可算真正的荒郊野外。视野非常开阔,可以看到很远。远处的河岸边,耸立着高大的枯黄的芦苇杆。她有几次看见那女人站在公路边,有几次看不见,大概是她在走来走去,有时被围墙遮住了吧。

傍晚时分,她看到他进了大门。没看到那个女人,或许跟他接上头,走了吧。

她动手烧饭。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吃饭。他说起此地一个新朋友因债务纠纷被行政拘留了,对方买通法院执行局的人,半夜三更闯入家中将他带走。途中,又设套激怒他跟执行警起了摩擦,转为刑事拘留,还说要判刑。他妻子四处奔波,为他申诉、还债、收拾烂摊子,很不容易。谁都想不到,他向来温顺、柔弱的妻子,居然是个非常大气、能干的女人。

他还开了句玩笑:如果我去坐牢,你会给我送牢饭吗?

她回了一句:每顿给你送个丽州烧饼好了。但脸上并没有笑意。他那个朋友她知道。她想,为什么男人可以不负责地惹下麻烦,最后总让无辜的女人来承担后果?

他说,本来,行政拘留不是刑事拘留,最多也就关个十五天。

晚饭后,他们走到楼下,在厂区内散步。他很勉强地陪她。他经常向人炫耀她的小资情趣——散步也算,自己却很少附和她。走到大门口,他交待了门卫几句:自动伸缩门开关的时候眼睛要看着,注意来往的人。她说,要给小黄狗换盆干净的水。三个人指点了一通厂区内的绿化区。该绿化的地方,现在还是一片黄土地。但她的方案已经做得很详细了。厂里的事,她说自己什么都不管,就管绿化。他说,那笔钱一到位,就可以打电话让花木公司送苗木来。

说起绿化,她兴致勃勃,滔滔不绝,仿佛把一个月来的话都集中在一起说了。她说,办公楼前要种两棵雪松。东边要种九棵桃树。西边的空地上要种一片无花果。楼后要种一排榆树。厂房四周要种一些桂树。至于路边的围篱,你们都说要用冬青和黄杨,但我想种萱草……我还给每一条小路每一块绿地都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喂,你在听吗?

她拉着刚养的小黄狗,沿围墙根走。

向晚,寒风阵阵。

小黄狗跑起来,她也跟着跑起来。

晚霞在天边堆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天色暗下来了,他们回到楼上,进卧室冲澡,准备睡觉。只能睡觉。厂房还没有完全竣工,有线电视、宽带都还没有接通。冲了澡,她上床捂被窝,他到阳台上抽烟。两人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

后来又说起他那个被拘留的朋友,说起当老板的感觉,说起男人有了两个钱就高消费、摆阔气、玩女人,说起男人的虚荣心和好高骛远。她变得尖锐刻薄,仿佛跟钱有仇,跟有钱的男人有仇,跟全天下的女人都有仇。他跟她针锋相对,好像她说的就是他。说着说着竟生了气,双方就都不说话了。

她一直没提那个女人在大门口等他的事。

他还在阳台上。风停的间歇,打火机又啪地响了一声。

他在想什么呢?那个女人吗?和昨天晚上有关吗?关于他的昨天晚上,她的脑子里已经有了好几个版本。

他终于进屋,摸上床,钻进被窝。他的身子有点凉,还微微发抖。

她下意识地往自己那边移了移身子。

他有所察觉,试探性地伸手扳她的肩。她用了点力,僵硬起来。这一来,他反而跟她较劲,用力将她扳过去。她于是挣扎、反抗,更引逗了他征服她的决心。他的右腿摁住了她的左腿。他的动作越来越大,越来越粗鲁。终于,疯了似的剥去她的内衣内裤,将沉重的身体砸压到了她的身上。

他们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做爱了。她上床早,总是把身子绷得硬邦邦的,一动不动地装睡。他上床后,也尽量小心翼翼,尽量不碰到她。他们都猜疑对方有了二心,这样的互不侵犯,有时是在端架子,有时是在怄气。

她闭着眼睛,皱着眉头,像以往那样,把身上的这个男人想象成老家的那个男人,后来慢慢柔软起来,并且也进入了高潮。

事实上,她和那个男人从来没有过肌肤之亲,连手都没有碰过。

完事后,他什么都不收拾,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他总是这样。

她悄悄地起身,上卫生间冲洗,将内衣内裤穿好,回到床上躺下。

困倦渐渐蔓延开来,像渐浓的夜色将她覆盖。

过了一会儿,她被自己轻微的鼾声惊醒,又没有了睡意。

他们总是那样的不同,连睡觉也如此。他一旦睡着,就轻易吵不醒。她却能在睡梦中听到窗外一片树叶掉离枝头的声音。

但窗外没有树。她的绿化方案还没有开始实施。那笔钱还没有打进来。当然,她也不急,土地还冻着,空气中还没有春的信息呢。

她是不想离开丽州的。并非故土难离,而是她不看好这个蔺总和他的西进计划。她总觉得他野心膨胀,想当大老板、赚大钱,实际的能力却不足以让他成功大事业。从他提出要离开浙南的丽州到浙西的陇市来办厂的那天起,她就跟他唱反调。他一步步走到今天,地征下来了,厂房盖起来了,开始试生产试销售了……她内心更加危机重重。有些事,他遮遮掩掩,并不明白告诉她,但她总觉着不对,总是想着,自己的小书店开着,好歹是一块自留地呢,万一陇市那边不行了,总还有口饭吃。

但他一再要她关了那个可有可无的书店,搬到陇市来当老板娘。他经常要跑外面,内场要有个人照管。

那个男人也劝她,他是你老公,他既然那么大一个场面撑在那儿了,你应该去帮他啊。

他是真的希望她夫唱妇随、家庭和美。她只好来了。她对他言听计从。她怕弄得夫妻关系一团糟被他看不起,更怕失去他的“友谊”——在他的眼里,她是个“好女人”。如果她的婚姻出状况了,他肯定会避嫌、会疏远她,他是个胆小鬼。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老公已经向银行和亲戚朋友借了许多钱,硬将一份需要夫妻双方共同承担的责任强加于她了。除了与他患难与共,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天亮之前,狂乱了一夜的风似乎消停下来了。楼下忽然传来小黄狗的叫声。她听到有人翻过五百米外的自动伸缩门,听到黑暗中摸索着并且踮着脚跟走路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还听到了一团团杂乱的喘息声。她悄悄地起床,拢了一把头发,抓起了披肩。

楼道的门被急促地擂响。这个夜晚,所有的人都疯了吗!

他惊醒过来,下意识地摁亮了床头灯,却拥着被子,光着身子坐着,不知所措地发愣。她看了看他,从地上捡起他的内衣内裤扔过去,扭头朝门外,尖利地喊了一声:“等着!”

她刚将门打开一条缝,那群人就蜂拥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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