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梨花酿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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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天气,寿春城郊遥遥走来个耄耋老翁。他吃力地穿过城门,登上城墙,每走几步就要发出一声咳嗽。随着咳嗽,胸腔里仿佛装着一支破笛,发出尖利而短促的呜咽,就似胡地用来集结军队的牛角号一般。

家仆几次欲言又止想劝他歇一歇,他都摇头,犟得好似一头老黄牛,终于爬上最后一级台阶。

扶着墙砖斑驳的凹坑,仿佛老眼昏花一定要用掌纹来衡量这一寸寸的长度,他从这一头,走向那一头,终于在中间找到了一块砖石好似是合了心意,便温柔地抚摸着,露出个安心的笑容,宛若孩童。

家仆甫一抬头,在白灿灿的阳光下,瞧见自家主人的脸上好似映着一条晶莹。

“你去歇着吧……我这一把老骨头每年都要来,每年都记不得这砖石的位置,哈哈。”

即便是说话,都能听见喉管里头好像漏了气一般,一句话里,半句都是他跑的气儿。

“主家,您……可还要梨花雪酒?”那仆人听了吩咐也不敢当即离开,站在一旁陪了片刻,终于开口。

“梨花雪……竟还有梨花雪么……哈哈哈哈……好啊,好啊,再来一坛的梨花雪!”

仆人躬身领命,转身下了城楼。


仆人下了城楼,来到门边时,守城的士兵们对他点头招呼道:“思敬,你又陪着你家主人来城头吹风啊。老先生一大把年纪,怕是折腾不起哟。”

“哎,我也真是没法子。自从我爹跟着先主人去了,家主人就一直郁郁寡欢,身体更是一年年坏得不得了。不说我,就是前头的魏王,现在的陛下,谁不是一月一月写一堆劝他惜福养身的信,还不是老样子。”

“说来也怪,老先生本来是北边人,怎么反倒在这儿住下了?”

仆人摇了摇头,走近他们低声道:“千万莫问,眼下所有人对这事儿都讳莫如深不说,陛下更是听到有人提起就要打杀的。但凡你们惜命,就不该好奇这些。”

于是那些士兵便端正站好,放他进城去了。


城上,老人抚摸着那块砖石,眼睛朝着它看,只是那混沌一片的瞳孔里,倒映不出砖石如血玉一般的瑰丽。

“小叔……攸今年也还是叫人准备梨花雪,给你,给奉孝……只许一坛,否则奉孝那脾胃怕是受不了……”

他一字一顿,不觉呢喃如织。

这会儿,倒是半点气音也不闻。

顿了顿,他似乎在调匀自己的气息,再开口:“你们两个倒是逍遥,又是走在最好颜色的时候……你和他唤了我一辈子的大侄子,什么时候下去见你们,可该唤‘老侄子’啦……”

一滴,一滴,眼泪的光芒折射在阳光之下,如同珍珠,在砖石上蹦跳着碎成千万泡沫。

那仆人取了酒要回来时,被一容色奇美,身形伟岸的男人拦了下来:“又去送酒?前些年攸兄来时,总是想法子把我先支开,害得我每回回来都以为家中遭了贼。这会儿可把你这小贼逮住了。”

“粲公子,您多少体谅小的,要是让主人知道了,小的可就……”

“酒给我,你且回去再拿一坛来。”

那仆人诺诺连声,只好躬身像逃一般地离开。

青年手提着酒坛子,一手携着两个厚密的绣垫上了城楼,站在了老人的身后。

老人听到响动也不回头,声音提高,又是那一句话半句气的要死不活:“思敬啊,难为你跑这一趟。东西放下,快去避避风罢。”

“攸兄,是我。”青年不知是恨是怜,对他唤了一声:“坐着歇歇罢!你每年都来,每年都让他把我支开。你有这么怕看见我这张脸吗?”

老人的身形一僵,干枯细瘦的手扣住那块红色的砖石,脊背一起一伏,呼吸声都逐渐粗重起来。

“攸兄。”

青年一面又喊了他一声,到底把人从城墙边拽了回来,摁在绣垫上。


老人坐在绣垫上,显得分外局促不安。他低着头看着眼前的酒坛子,双手几乎都不知道该怎样放。最后还是青年二话不说地开了封泥,从袖子里拿出两只酒杯,给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这是给奉孝的酒……给奉孝和阿彧的酒……你……”老人阻拦不及,懊恼万分,像个受委屈的孩子一样抬起眼睛,满眼都是控诉。

“你放心,酒还有的是。我让你的家仆再搬出来就是。毕竟我是父亲的儿子,怎会不知道他喜爱酿酒。”青年说着,又倒了一杯,随后给老人也斟满。

“奉倩……”老人看着杯中酒,抿了抿唇,终于抖着手拿了起来,半洒半饮,将其倾尽。

“要是我这次不来,你还打算这样下去多久?”青年将绣垫挪了挪,迫近他,声音沉冷,神色肃厉。

“我已经是朽木了,任我怎么下去……都不过是在等着,下去见他们罢了。”

先前还听得几分稳定的声音,到后来,他便只剩下了嗫嚅。头埋得更低,几乎整个贴在了膝盖。

“万一,我父亲不肯见你呢?你想过没有?”

青年的眼里忽然散出一圈嘲讽的神色。

“阿彧舍不得不见我……”

老人几乎被逼得无路可退,将自己蜷成一团,呢喃着,从干涩的眼眶里,又滚落了几颗浑浊的泪。

“荀公达,你看着我,”青年忽然扳住他的肩膀,将自己凑到他的面前,“你看着我再说一次,再说一次我父亲舍不得不见你?”

老人被迫抬起头来,看着面前那双略显狭长的杏眼,浓淡适宜的一字眉,仿佛一块美玉般无暇而平添秀色的面容。

他几乎瞬间就陷落在这么一副被潘勖称颂道“瑰姿奇表”的面容之中,却再也开不了口了。

见他只顾呐呐不言地痴迷于这张脸的容色,青年眉目一敛,声音更冷:“今日,你不将前情说清楚,便不必想着从这里下去了。”

“阿彧想……知道什么?”

老人仿佛已经陷入了一场甜蜜而癫狂的梦,这让他变得笨嘴拙舌,口齿不清。


“那就先从我开始吧。”青年仍然勾着微笑,这笑容是老人看了五十年都看不厌的,“我出生那年,恰好父亲去世,我作为遗腹子来到这世间,所以,身后无人照管。那时你还在,两家不过就隔了一道院墙,你都不愿意替他照料我,反而托了我的姐姐和姐夫。”

垂着眼睛,老人跌入渺远的回忆,声音沙哑,语句破碎:“我对不起他……更无颜面对你……”

“哦?”

“我,我亲眼看他把药喝下去,亲眼看他在这里,数次呕血。”

那一具曾经触手生温且带着满心炙热忠诚的躯体,在他怀中逐渐冷却了温度,冰封了所有的感觉,似乎仍然触手可知。

“那么,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你等不及安葬父亲,就上了劝进表?”

“我……”

“你逼着姐夫在你之后签下‘复议’和他的名字?”

“粲儿……”

“你亲自去和先帝请命,说不必将父亲灵柩归葬颍川?”

老人将脸埋在手里,无声地哭泣起来。他的背随着哭泣一起一伏,仿佛北地连绵的太行山脉。

那一年的冬夜,他受命前来寿春府问疾,还带了曹操千叮咛万嘱咐的上好药材。那时候看着,他的小叔面色红润,精神极好,喝完药从榻上起身,就整冠束带,邀他去城上走一走。对于他的请求,荀攸从来都无可能拒绝。于是他如同多年一贯的行动,与这人携手,登上城楼。

他们在这城墙上吹着风,那会儿的风即便再冷,荀攸也丝毫不觉。他只是揽着荀彧的肩膀,陪他一起指点城下远处的江中水文。

他们说了很多,多数是他在说,荀彧在听。临近黄昏时,荀彧对他说有些疲惫想要回去歇着,于是两人预备下城。

“攸侄,你记着,荀氏一门虽不愚忠于本朝,却不能失德于天下。”

正交此刻,一点殷红和那一句低语,撞入他的灵魂。

身为随军南征北战十多年的军师,荀攸已经习惯了临危不乱。然而当他看到那一抹红色时,却觉得血液都被寒风封冻,令他举止失措。

“攸侄不怕,彧只是太累了,想先行一步,去寻奉孝……”


荀彧是极爱笑的,而且笑起来自有一股动人心魄的美。他眼中的水波会随着笑意溢出眼眶,澎湃成为一束动人溪流。随着渐渐年长,他的双眼中却自有沉静的秋潭,沉淀下来总是格外令人安心。

非要让荀攸用词句去形容荀彧最后一次的笑容的话,那怕就是被调皮的鱼儿扑入水中所溅起的水珠一串,明媚在晚霞之下,仿佛是命中注定,要开这一刹的白露,羁绊住南迁鸥鹭的羽翼。

荀彧终究是没有下城。他抚着城墙的砖石,倚在城垛边,目光穿过茫茫江水,定格在渺远的南方。

荀攸手忙脚乱地抱着他,却只能注视他安安静静地闭上眼,如同因为折腾够了而没力气的婴孩,安然入睡。

如果忽略他的身体逐渐冰冷,荀攸甚至都不能相信他已经离开了。

“梨花雪,是用南方的梨花,并冬日里南方绵薄的梅上雪揉成,放在坛内,历久弥清。”荀攸从袍袖和书房之中百般搜寻,这才寻到了荀彧给他的一封信。

做事务必要全须全尾的汉尚书令,在信件开头却是写了这么一句话。

“奉孝素嗜酒成痴,请攸侄待我去后,每年一坛梨花雪,还是要替他这酒鬼解解馋。”

“我的博山炉,就送回去给恽儿罢,他幼时就吵着我要了许多回,这会儿终于不必再缠着我要了。”

“我来寿春时,家中一妾已有身孕数月,倒烦攸侄好生照料教导了。”

“我常年困守许都,奉孝亦不曾来往江南,便将我留在此处,不必迁回祖籍,想来丞相亦不会不允。”

荀攸将信看过,在末尾寻到一段话,观之讶然。

“荀公达,你自做个墙头草还罢了,怎么还说那是父亲要你作为?如此胡言,简直……”青年听他说到此处,顿时变色。

“阿彧他要我顾全荀氏,相机而行,我怎能不审慎而动!当时孟德有意将女许婚荀氏,倘或我那时上表,一举一动,满朝都要瞩目,牵连家族不说,甚至连长文元常,都要被牵累……我左右衡量,这才自选劝进,并非阿彧遗命!”似乎生怕眼前人疑心了自己和心爱的小叔,荀攸的话语变得强烈且急促。

“哼。”知道自己误解了荀攸言语的意思,青年便将身体侧了一侧,声色稍缓:“我听许多人都议论说我更仿佛前头的郭祭酒,那又是从何说起?”

“奉孝啊……那是个任性风流的小子,又得阿彧看护、孟德偏袒,小小年纪就已经成了酒鬼。小时候为了给他买酒,我和阿彧都没少挨罚,气得四叔祖不知道折断了多少戒尺。后来八叔祖掌管学院和家族,也知道屡禁不止,索性由着我们去。这小人儿……”提起前头的这位军师祭酒,荀攸不由摇了摇头,脸上那愁苦和伤怀都淡了不少。

待到大些,因为少时常被纵着饮酒,以至于小小年纪市面上的酒都被他喝了个遍,却都已经满足不了他那刁钻的口味了。荀彧无法,只得自己搜求了酿酒的方子,换着花样替他酿酒。诸般酒中,郭嘉只爱南边的酒。

“口味倒是刁钻,也太难为父亲了。我在想,倘或父亲还在,我不知道会被他娇宠成什么样子。”

“你是老来子,样貌随了阿彧,可性子却活脱脱是个奉孝的模子。我怕没人能不宠着你。”荀攸吐了口气,继续说了下去。

也因为常年饮酒,熬心伤神不知节制,郭嘉的脾胃连着身体一道,时常要闹个三灾六病,一年到头让人操心个没完。于是荀彧便四处去找药酒的方子,多次尝试,终究是将这一坛子的梨花雪酿成,所有用料无不精心:要南方的初春才开的白梨嫩蕊十二两,再和着三两春露并冬日红梅上的雪花化的水,辅以医官的药方,一总封在坛中,埋在树下。荀彧本就擅长调香这种琐碎活计,酿起酒来也不嫌繁复,总要步步精心。

从此以后,虽然旁的酒也是来者不拒,但这梨花雪却成了郭嘉心上至味。

“粲儿,我要说的……都说完了。”

他合上眼,往后靠去。


那家仆已经在后面站了很久,几乎整个人的都被冻木了也不敢出声。脸上挂着一串冰挂,竟如珍珠晶莹。

无穷尽的酸楚不听心中言语,直往上翻。不知是梨花雪太香醇还是故事太动人,亦或是因为他的父亲是随着先头的主家一道去了,勾起孝子情肠,竟让他哽咽得几乎无法呼吸。

梨花自古以来因音同“离”而为人不喜。

思敬不敢告诉眼前人,他回去取酒时,那院子里高大的梨树顶着寒风开了一树的花,个个争先恐后地绽放,香气几乎如同长江的风浪,毫不遮掩,冲击各处。好似这梨树已经成了精,要用尽一身的风华来成就一树繁花。

“粲儿,你的酒,没有药,很是香甜。”

一声赞誉,一声叹息,一阵寒风。

宅院之中,风动婆娑,华英缤纷。

“从今而后,不必思敬。”

这八个字分明平淡,却让两人听出了一股不祥。

安然合眼,酒杯倾倒下一地清凉。


哀书落在龙案上,年轻的皇帝陛下怔忡许久,最后在谥号拟定上,亦拟了一字:敬。

世人为区别这一对叔侄,便唤做万岁敬候并陵树敬侯。

寿春宅邸,每年春的梨树下,都埋两坛梨花雪。从年头埋到年尾,开春便扬散在城郊墓前。

梨花甜香,香动百里。


古风沐沐作者 :舒子澈,一名编外英语教师,进错了职业的历史音乐文学爱好者。读书、写作,砥砺前行,永远希望被墨香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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