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万级之阶
文丨素国花令[莫落血棠]
窗外洒进斑驳的光,昭示着时间的倾斜。
温从戈看着面前人的眼神,光猜也猜到大半,绕到轮椅后握住扶手,将人送出了房门。
只是此时谁都没注意到,屋中狼犬弓起了身子,死死望着窗外的树枝呲出了獠牙。
此番花疏桐确定了自己能走,自然不想再麻烦人将他抬下去,便抓着楼梯扶手起身,慢悠悠迈着木制阶梯,往楼下走去。
温从戈并不阻拦,乖觉地提起轮椅,跟在后头儿防护。到了大堂后,花疏桐重新坐上轮椅呼出口气,由温从戈亲自推着,送往街口。
这一路并不长,路上偶尔可见端着稀稀疏疏的商贩,皆笑着冲那霜发之人打招呼。
山河盈春,风灌满袖,日光散漫。
街口穿着整洁棉麻布衣的人,佝偻着身子,负手踩着街口树影踢石子。他两鬓边已见斑白,但脸上素净,不见胡茬。岁月待此人也算好,只在眼尾添下了几道痕。
花疏桐眼眸一亮,顾不得形象,扬手挥了挥,喊道:“阿绍!”
温从戈在记忆里翻出了花疏桐的手记,从中找到了老者的名姓——关绍,当年一直在花疏桐身边,负责保护的暗卫首领。
关绍转过头,眸子一亮,待两人近前才开口道:“谈完了?”
花疏桐点了点头,笑道:“是呀,谈完了。”
关绍盯着其身后的年轻人,那是横竖看都不顺眼,但就是不说话。
温从戈被盯得头皮发麻,忍不住无奈道:“晚辈可是哪里得罪前辈了?这般看我作甚?”
关绍瘪了瘪嘴巴:“就是你霸占了我家疏桐这么久?”
温从戈汗颜,这好大的醋味飘香十里,恐怕整条街都闻见了。
花疏桐好笑道:“不是吧?阿绍你醋坛子又翻了?”
关绍别过头,嘴硬道:“我才没有呢!”
温从戈不由低笑一声,俯身调侃道:“前辈的人,可比前辈可爱得多。”
花疏桐脸上发烫,忍不住伸手拍了人手臂一把:“臭小子没大没小。”
温从戈直身搓了搓手臂,嬉笑道:“前辈教训的是,晚辈不敢了。”
“我看你敢得很!”花疏桐脸上嗔怒,推了推他,开始赶人,“小子,有人来接我了,你回吧。”
温从戈自然不会得寸进尺,也不想当多余的人,俯身行了个江湖礼,便转身告辞。只不过他没有走远,落在不远一个茶棚坐下来,远远望着那两人。
关绍倒是醋劲来得快去得也快,转身就要去推轮椅。坐在轮椅上的人这次没依着他,喝住其脚步后,随即起身,脚步趔趄地走了几步,便跌进了关绍怀里,被抱了个满怀。
花疏桐弯眸道:“以后,就要麻烦阿绍,带我多走走了。”
关绍脸上止不住的惊喜,红着眼眶圈住人腰身抱起转了一圈,理所当然道:“自然,疏桐若是喊我,我必然随叫随到。”
如往年那般,只要叫他的名字,他便一定会出现。
午时的光穿过了树影,扑在两人身上,在肩头斑驳碎落,这画面和谐的叫人不忍打破。
花疏桐拍了拍他的脑袋:“多大人了,还这么幼稚?送我回轮椅吧。”
关绍照办,推着轮椅时换上了一副委屈面容:“疏桐你不厚道,居然食言。说好到了羌城会陪我好好转转,结果你干脆把我撂在客栈,让这小子占了好久的时间诶。”
花疏桐仰头看他,笑道:“可也不过只有一早上而已。”
关绍碎碎道:“对你来说只有一早上,对我来说却明明是过了好久。我在客栈左等右等,等得花儿都谢了。”
花疏桐好笑道:“都多少年了,你已不是暗卫,还这般粘我啊?”
“我不粘着你粘着谁啊?江湖为媒,你可是嫁给我了的,别想再甩开我。”关绍轻笑着俯身,“累不累?要不要回去休息?”
花疏桐颇为宠溺道:“我今日开心,现下还不觉得累,待用过午饭,我们再去逛逛羌城也不迟。”
“好诶,都听我家疏桐的。”
“啊呀,你怎么越老越不知羞!”
茶棚老板给温从戈上了碗清茶,温从戈道谢后,抬手执着茶碗抿了一口,嘴角含笑地看着那两个加起来年纪过百的人,如小孩一般斗嘴吵闹着远去。
茶棚老板笑道:“东家,他们二位,感情真不错啊。”
温从戈嘴角噙笑道:“是呢。”
这两位前辈,扛过了江湖凶险,淌过了暗流汹涌,才换来了如今悠悠漫长的安逸岁月。
那他们呢?他们又会如何呢?
来日待一切结束,看满山花开花落,望天际云卷云舒,享普通山野生活,愁一日三餐四季。
最好也如这二人一般,这样,好像也不错嘛。
温从戈望着不远的信号烟花,同那老板询问了一下甘泉寺的位置,便起身付了茶钱,转道回了本影楼。
一进房间,岁三便扯着他的衣角往窗口去,喉间低咽出细碎的声音。他抖腕落下一枚铜钱夹在指尖,警惕地抬眸望去,却与下半足挂着树枝,探身要爬进来的多足虫对上了视线。
这只千足并不是程府那个,比之小了很多,通体乌黑,背板多节处覆着红色圆点,身量约摸六寸,仅有一指粗。
小千足盯着面前的一人一犬,怯怯地缩着身子晃了晃,顶际触须抖了抖,并没有进攻的意思。它只将身子试探着搭到窗台上,爬到上面,盘成了一团晒太阳。
索性没有异动,温从戈往嘴里丢了颗药丸,拿了帷帽扣在头上,转身带着狼犬出门,顺手将门扉一锁。
楼下买了糕点回来的苏林探头看过去,奇怪道:“诶?主子要出门吗?用不用跟着?”
“不必,我去一趟甘泉寺,成肖在那儿。”温从戈走到门口,脚步一顿,把房门钥匙抛给他,“对了,我房中有东西,你去找曼叶过来一趟处理一下。”
苏林接住钥匙应了声:“是。”
温从戈出了门,屈指打了声马哨,骏马嘶鸣,自本影楼后院疾驰而来。临到近前时,他一手捞着马缰攥紧,翻身上马,轻磕马腹离开,岁三紧跟其后。
甘泉寺前万级阶,蜿蜒直向青山而去,四野山木林立,古寺钟声悠扬回荡,云雾缭绕在青山上围,气势恢弘的红墙庙宇身处其中若隐若现。
温从戈一路疾赶,在山下勒马收缰,翻身下了马,狼犬吐着舌头趴在识归身边,抖了抖耳朵。
成肖现身,恭敬行了礼:“主子。”
温从戈抚了抚帷帽上吹乱的轻纱,问道:“你不是跟着汇泽?怎么还在这儿?”
成肖满脸无奈道:“我本来是想跟着的,可上去有规矩,不仅要跪叩拜上去,途中还会有僧人跟随。”
温从戈偏头看向山门,半晌从嘴里吐出一句:“狗屁规矩。”
成肖被口水呛到,轻咳了声:“佛门嘛,有些奇怪规矩,也正常。”
温从戈将嘴边的脏话吞下去,转身走向山门口,甫一靠近,便有数名武僧拦路。
为首武僧说道:“小僧武成,今日山中不迎客,请客人止步。”
温从戈眯了眯眸,冷声道:“我若偏要上去呢?让开。”
成肖急忙跑过来,和气道:“上人,我家主子没有所求,不过是去找人,应不用按规矩办事吧?还烦请您,通融一二。”
武成竖掌念了一句,俯身道:“来者有所求,不开山下门,他人亦不可上山近扰。若要同日上山,还需按规矩办事。”
温从戈对这奇怪规矩嗤之以鼻,冷笑道:“这么说,你是不肯让了?”
武成恭谨道:“还请二位客人,不要为难小僧。”
温从戈寒下目光,便骤然运起内力挥拳而出,武生眉头微皱,身子一侧避过。
这突如其来的发难,别说其他武僧了,就连成肖都没想到,一时都愣在了当场。
一击被挡,温从戈随之平掌横出,武成退后一步,势沉下盘,曲肘身前,以腕作挡,后压翻腕环手未出,就被其曲肘击中了胸口。
武成胸口一痛,趔趄退后一步,抬头欲语,却被近身而来的温从戈探手扼住了脖颈。
瞬息之间,大局已定。
武僧纷纷开口:“师兄!”
温从戈眼中闪过一抹不耐烦,将人身子一转,控制在身前,冷声道:“得罪了,我今日不想大动干戈,还请你配合一二。”
武成闭了闭眼,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只得无声叹了口气,由人挟持着,堂而皇之地迈上了万级阶。
得益于这两日内力的恢复,温从戈带着一个人赶路也还算轻松。
越往山上,山风越大,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拾阶而上时,能听见脚步声,越显空山寂静。石阶上一路延展向上,路越走,石阶上便渐渐显露出血迹,诉说着信徒的诚心。
温从戈心中烦躁,一把将武成推开,运起轻功一步几阶向上掠去。目之所及,堪堪停步,远处的如豆人影渐渐清晰。
头顶便是炽烈的阳光,近到触手可及。他出了一身薄汗,几步迈上石阶。
“汇泽!”
石阶之上,旁边便是年迈的袈裟僧人,踉跄要跪的人闻声,身子一顿,几乎觉得自己出现了幻听。
魏烬转过身去,露出了一张苍白的脸,额际乌青渗出涔涔血色,顺其高挺的鼻梁滑落出一道蜿蜒痕迹。
温从戈吐出口气,踩着石阶上前,撩开轻纱,仰视着比他站高一阶的人。
魏烬喉间滚了滚,艰涩道:“阿眇,你怎么来了?”
“我现在不来,等你磕死在这儿我再来给你收尸不成?”
温从戈没好气地说着,却是摸出帕子,温柔地擦了擦魏烬脸上的血迹。
魏烬握住他的手腕,勾唇笑道:“我没事,还有一半……”
温从戈抽手而出,竖指抵在他唇畔,眼中蕴含着怒气,径直打断了他的话。
“不许去,山上的东西没用,我们下山回家。”
魏烬垂下眸,目光柔了又柔,却带着数不尽的执拗:“有没有用,总要找到才知道。”
万分之一的可能就近在咫尺,他还是不想半途而废。
武成追了上来,行了个礼:“师父,弟子没能将人拦住。”
武生看着得意弟子脖子上的掐痕,眉头微微皱了皱。想起自家师兄的交代,却是没说话。
温从戈抿了抿唇,几乎遏制不住身上的戾气。
魏烬捏了捏面前人的脸,笑着开口安抚道:“别担心,我有分寸。”
面前人挥下他的手,伸手揪着魏烬的领子,魏烬不得不低下身,直直闯入那双席卷着杀意的双眼。
温从戈压低声音,冷声道:“现在跟我回去,或者,我平了这座山,你选一个。”
魏烬忍不住加重了语气:“阿眇,不要胡闹好吗?”
两人僵持不下时,武生蓦然开口:“魏公子,是否还要继续?”
上层石阶的人轻轻叹息着,转身跪叩了下去。
随其动作带起的风,将帷帽的轻纱扬开弧度,下层石阶的人露出了半张美得动人心魄的脸,和其嘴角冷冽的弧度。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