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刀埋进草丛,弯腰拾起地上几只僵硬如石头的鸽子装进麻袋。我提着一条死狗立在他旁边,狗血正顺着麻袋边缘滴落,很快就把地上一层薄薄的积雪染红了。大致处理干净后,我们开始往回走。零星落下的雪花与地上的碎石混在一起,颇有点斑驳的韵味。狗血滴滴答答打在碎石上,成为我们的脚印。我觉得刚才那阵忙活根本不起作用,还是有人会发现我们。不过又一想,那就当是我们故意留给敌人的一点线索,不然他们怎么找我们报仇。
田野一声不吭闷头直管走,背上不那么丰满的麻袋垂下来不停地拍打着他的屁股。我提的死狗比他重多了,不得不停下来叫住他。
“咱俩换一下。这狗太重我背不动了。”
“我也背不动。要不你在这等着,我一会儿来接你。”
“那算了。你说,刀要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一会到家了赶紧拐回来拿刀。你快点。”
“你背那鸽子肉能吃吗,我感觉都死好几天了。”
“我吃过,没肉,喝汤啃骨头还挺香。你走不走,光想着吃,不要命了?”
田野说话的口气带有一种熟谙此道的洞察与机警,本来出门之前就说好要一切听他安排,现在我更是对他肃然起敬,沉默地跟在后面,心里盘算着鸽子和狗应该清炖还是红烧好吃。一路上我们没遇到人,刚到家门口,碰到隔壁家老二,他的一只眼是瞎的,所以我觉得他只能看到我们两人其中一个。他问我们去哪儿了,田野冲我挤眼睛,我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背着麻袋先闪进了家门,也不知道他看没看见袋子上的血迹。
我们生了堆火,一边取暖一边燎鸽子毛,谁也没提回去拿刀的事。田野用铁丝在横架上拴了口锅,两只剖干净的鸽子在正开水里翻滚。
“乳鸽汤。我闻闻。”我凑到锅前提鼻子猛地一吸,一股烧塑料的臭味和烧鸽毛的焦味混杂在一起,直冲我的脑门。我掀开又脏又硬的塑料帘子透气,正好看见一个劈头散发的女人朝这边走过来。
“田野,你妈来了。”我把帘子放下。
我们赶紧把死狗往床底下塞,但那里全是田野捡回来的破烂儿根本塞不进去。两人正在想别的办法,他妈已经掀帘子进来了。
田野他妈打田野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着。她先给了田野一个巴掌,然后捡起地上的烧火棍一下下抽打在田野穿着单衣的身上,嘴里不断地骂着脏话,田野疼的呲牙咧嘴胡球蹦哒。似乎有一击打中痛处,田野哇地一下哭出声来。田野凄惨的哭声中断了我的想象,使我回到了现实。原来我们根本没有刀,也没有仇人要找我们报仇,田野埋在草里的不过是一截带把儿的木头片。我们早上沿着铁路在草丛里捡垃圾,然后发现了几只被高压电打死的鸽子和一条刚刚被火车撞死的土狗。我们只是把这些死物背回来准备饱餐一顿,结果受到最近电视连续剧的影响,竟然把它联想成了一次紧张的大逃杀。
田野他妈手起脚落,一举一动无不带有表演舞台剧的夸张效果,仿佛此刻这里正坐满看她表演的观众,她表演的节目是暴打自己的亲生儿子。她一脚踏碎田野用废砖搭建的灶台,灶台里的火顺势被打翻的乳鸽汤浇灭,升起一股奇臭的滚滚浓烟。田野被揪着耳朵拖出去,哭声渐行渐远直到听不见,随即又一声尖利的哀嚎惊的我连忙闭上了眼睛。
田野是我那个混账爷爷的亲儿子,是我爸爸同父异母的亲兄弟,是和我从小到大的玩伴。按照血缘关系,我应该喊他一声叔叔,但是他年龄比我还要小几岁。我甚至可以说,我是看着我叔叔长大的。这话听起来是多么荒唐,但事实确实如此。
田野从血缘上虽说是我家的一份子,但我的爸爸和姑姑们却从不认他这个弟弟,我的姑姑说他是个野种。他从来不和我们一起吃饭,每当我们家举行具有团圆意义的宴席时,田野都会识趣地躲开。他躲在自己扎的小窝棚里,用垃圾堆捡来的一个黑不溜秋的奶锅给自己做饭。有时是一碗拌着锅灰的挂面,有时是一锅漾着绿色汤水的煮野菜,极少的情况下他才会搞来一点荤菜。他会像个黄鼠狼一样半夜饶着人家的鸡圈来回转悠,然后找个手能伸进去的地方很有技巧地一把拧断鸡脖子以免它发出招来主人的叫声。每到祭奠亡灵的那段日子,田野总是比平日格外红光满面和走路生风,因为他在会傍晚无人之际跑去我们东狱村的坟岗搜刮食物,他蹲在墓碑前,肮脏的脸和破烂的衣服让他像个刚从坟里爬出来的饿鬼,那些给死人用的点心和水果喂饱了他空空如也的肚子,使他有了更大的力气,然后他像土匪扫荡一样挨家挨户把别人老祖先坟前的吃食装进麻袋,有时还顺带拔了人家的蜡烛。
我是我们家的一份子,按户口本上的名字来算,我就是我们家三代单传。我可以证明,我们自家人平时吃的饭也是清汤寡水,毫无美味。我生活在东狱村的那些日子里,每顿饭都拌着一股像是尸体腐烂的恶臭。这种气味来自村头的鸭毛加工厂。太阳下暴晒的鸭毛被一阵不知从何处兴起的狂风旋起,不请自来地钻过大门的缝隙,翻越低矮的围墙,穿过漏洞百出的栅栏,我想象别人家的盘子里盛满可口的红烧肉,我们家的盘子里则盘踞着这种挥之不去的恶臭就像盘踞着一坨狗屎。我和我全家人蹲在地上就着这股恶臭大口吃饭且津津有味好像就着一瓣瓣辛辣刺激的大蒜。我长期食用这种拌有腐臭味道的饭菜,它像香油一样囤积在我的胃袋,导致我打一个饱嗝都喷涌着腐臭的味道。
我和田野今年夏天循着气味在鸭毛加工厂附近游荡,试图能撞上几只被拔了毛羽的鸭子好回去烧了吃肉,但是一次也没有找到。我向他投去请示的眼神,看到他额上泥泞的汗珠子朝他深陷的眉心滚去,于是我知道他在思考。在我们馋的发昏的时候,他总能找来一些不义之食。他带领我穿过滚烫的铁路,站在黑皮火车敞开的大门下踌躇满志,用准备好的刀子划开车上的麻袋,那里有时流出大米有时流出绿豆,我们背着半袋大米或者绿豆在草丛里隐蔽前行,回去把它卖给我的爷爷。传说我爷爷的爸爸是个资本家,我爷爷就是从他那里继承了剥削别人的优良血统。我和田野拿着换来的几块零钱上街买了四笼肉包子,拌着暴晒鸭毛的恶臭,一边吃一边心满意足地笑。
那个冬日我并没能喝上乳鸽汤吃上乳鸽肉,因为煮熟的鸽子被田野他妈一脚打翻了。田野从房子里出来的时候恢复了以往的神气和胸有成竹,他命令我去搬砖,以为重新搭建坍塌的灶台。随后我把砖一块一块递在他手里,笑嘻嘻地问他:“你妈为什么打你?”
“她刚睡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我的兄弟兼叔叔田野的这句话把我逗笑了,他旋即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说你笑什么,快去把狗皮扒了。我把血淋淋的麻袋拖出来,提住封口一面的两个角往上一提,那只狗就打着滚翻出了麻袋。狗的后腿血肉模糊,露出一截大白骨头。我们两人四只眼睛对着狗的死去的眼睛凝视了一会儿,发现面对这个庞然大物我们根本无从下手。于是田野抱起狗走在前面,我像个狗腿子一样跟在后面,他嘴里喊着爸爸,我嘴里喊着爷爷一起朝他爸我爷的房间走去。
我爷爷这个混账老头儿当时正窝在沙发上看新闻联播,他的那个姿势让我觉得他都快要与沙发融为一体了。当他看到田野怀里的死狗,眼睛里流出的口水可以说是垂涎三尺。当我们提出让他给狗剥皮的请求时,他二话不说就把我们的狗没收了挂在一个破玻璃窗前让它任寒风呼啸。
这条狗在寒风中挂了半月之久。到了元旦这天,我爷爷的一众儿女回家来吃团圆饭。我的爸爸先用开水把冻僵的狗解冻,然后把它倒挂在我奶奶晒棉被的木桩上。我爸爸冒着风雪剥狗皮的飒爽身姿引来一阵欢欣雀跃。我大姑说哥你刀法纯熟,我二姑说这狗膘肥想必一定肉美。此时我看到田野倚在他小窝棚的一根支柱上,像个等待自己男人归家的寡妇一样眼巴巴地望着我们这边就是不敢过来,我也因为家人在场不能再与他同进同出,又过了一会儿他就回去烧他的年夜饭了。
那盆狗肉端上来的时候全家人都炸开了锅,等狗肉盆落定在桌上,时间仿佛停滞了,只能听到筷子碰撞铁盆的哒哒声。然后随着一声响亮惬意地咂嘴声,屋里又恢复了往时的欢声笑语。在这种欢声笑语中,我强行夺下一条狗腿装进我的上衣口袋,我走出家门,轻轻把门掩上,然后撒腿往风雪中的小窝棚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