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会儿都在做着虎妈虎爸,孩子们每天晚上辛辛苦苦写作业写到八九点,一旁还伴着父母声嘶力竭的狂吼。我的童年呢。作业一般都是早早写完了,到了冬天的傍晚,家家户户的炊烟飘了起来,烧炕的烟雾也缭绕起来,整个村子沉浸在一种腾云驾雾的幻境之中,伴随此起彼伏的喊着“某某某,回来吃饭来.......”怎么舍得回去吃饭呢,丢沙包还是别人赢的多呢,跳格子还可以往前跳很多呢......
那时候大家好像还都不知道什么叫做焦虑。虽然很可能孩子的学费都是东家借西家凑。过年了才添置几件衣服,一年都没有几次吃肉的机会。好像我们家的人也都不怎么喜欢吃肉,是油腻的东西。粗茶淡饭也可以吃的很美味。大家都安于贫穷,粗茶淡饭,因为大家都是过的这样的日子。
乡村里又很多传奇,我奶奶说猫很通人性。某家养着一只猫。某年过年的时候主人在家里唉声叹气,说是家里过年连一口肉都没得吃。猫不声不响的出去了,一会不知道从哪里叼回来一大块肉,一家人欢欢喜喜的过了年。我姑跟着说,就是啊,她们村的有个老太太养了只猫,说是老太太某天很不开心,在家里说自己老了,没人管,一分钱都没有的花。结果过了一会,这家的猫就叼回来一百块钱。老人非常的开心,说自己都一辈子了,从来都没有见过一百块钱。我在旁边听着有点不信,可是,我奶和我姑都认认真真的说是某个村某个家的,我也就信了。可是我家的猫只会懒洋洋的躺在人的脚下,虽然抓起老鼠来也很凶猛。
我记得清楚,我们村子北边的路口曾经有一颗歪脖子的树。它的主干不知道什么时候莫名的断了,偏从斜枝上长得很旺盛。它好像生来就是长得这样,没有人注意它是一棵歪脖子的树,大家都匆匆忙忙的从树前经过,在树边的地里干活。有一回,有人亲眼见了一条蛇吞了一只青蛙,蛇的肚子涨了起来,可以眼见的像一个怀孕的妇女,大了肚子中间一段。有人眼疾手快,将蛇一铁锨压住了,那是常年劳作者的精准有力。发现这样的大事件他不由的在地里欢快的喊了起来,村人们都逐渐围了上来。大家都很好奇这吞进蛇肚子的青蛙是不是还活着。有人起了头,大家将这蛇拍死。七手八脚将蛇的肚子剖开。我在人群中跟着惊叹,最终还是忘了蛇肚子里的青蛙是否还活着。
可是大家都说来到家里的蛇是类似于神灵的东西。没有人将走进院落里的蛇打死。反而是敬畏,大家只对在院子里屋子里的蛇赶走,并且伴着默念的祷告。大家都说打死了的蛇会来报复,可是不知道田野里的蛇为什么不怕来报复。孩子们不怕蛇。有人抓了蛇当玩具玩。
有人剖了蛇取出蛇胆。家里的大人从不像现在这样小心翼翼。
那时候要忌讳的东西有很多。村口的大树上经常会贴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红底黑字,我不知道怎样贴在高高的树杈上的。我见了总要开心的念起来,我妈立即翻脸不让我念,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人们不准问,不解释的东西太多。手指不能指向头顶的月亮,据说那样的话手指头会粘连在一起。我踌躇了很多次,还是不敢把手指指向月亮。
全是靠人力来做一切。夏天收麦子是一镰刀一镰刀割下来,一捆一捆炸起来,靠人力一车一车拉在叫做“场”的地方,这里和田地一样一家家的分出来一块。麦芒扎着人全身不是痛,是一种痛痒的结合体,如千万根细针扎了过来,真能忍耐啊,那时候的人。很多人都不穿一件可以遮住胳臂的衣服。劳累的夏忙天,夜晚却是最快乐的,“场”上晚上睡着很多人,要看着自己的麦子不要被偷走。而夏日的夜晚在那时候还是凉爽的。暑气在晚上默默的收了起来。天黑了是真的黑。一望无际的覆盖着村庄,庄稼,即将收获的粮食。只有星星和月亮。月亮大而圆。照出了地面的光辉。星星太多了。我们偶尔抬头找找有没有北斗七星,其实大家也都不太在意那些密密麻麻的星星。我们喜欢的是那些田野里的萤火虫。一只只在麦子上,在草地上,发着一闪一闪的光芒。我们抓了很多萤火虫攥紧在左手里,在黑夜里,那些萤火虫偷着手发出的光让手边的透明起来。夏天的夜晚真好啊。
夏天的瓜果也好。村里有几户种了甜瓜,黄瓜,西红柿。地头必有一人每天庄严的坐在那里看着自己家的瓜果不被偷了。我的祖奶奶从我的记忆里就瘫痪在床,她却知道别人家的瓜果已经熟了,总是摸出来一毛两毛让我去帮她买根黄瓜,或者帮她去买个西红柿。
总是嘴馋。春天的时候掐了路边的花咂摸着一点花蜜吃。有人麦子收割完完了去山上摘青杏吃。这真的算是苦行之旅。几个人结伴走一天的路,饿了就吃随身带的馒头,渴了带随身喝的水。我从来没有去过这样的旅程。我只知道家人们说道谁谁去山里摘杏了,我只知道他们第二天傍晚的时候总会回来。总有几个杏子因为七拐八拐的原因落入我的腹中。我只盼望着那几个杏子的滋味,现在回头写起来,才疑问他们晚上是谁在山上吗,席地而睡?走了那一天的路,那么累,又是怎样靠人力背着一袋子的杏回来,分给村里大大小小的人。到了秋天玉米熟了又有人去山上摘核桃。我们都不叫摘核桃,叫打核桃。应该是打核桃,核桃树一般长得还挺高,借助于树枝或者其他什么将核桃打下来。同样的背回来分给大家。他们是勇敢者,也是奉献者。然而我早就忘记了每年去做这些事情的人是谁。我只记得酸酸的杏味,我记得刚摘下的核桃吃到嘴里余留的一种香甜的味道,吃了新摘的核桃手指被染上黑黄的丑陋的一圈。
冬天是真正的冷。每天天黑着就上学,仗着是熟悉的路,我们还是在黑暗里摸到学校里去。房檐下,路边的草垛上都处是雪落下来凝结的冰块在日夜的滴化与晚上的复冻中形成了美丽的冰花,刀剑一样散开的冰花。很多人的手已经冻的流脓了,但还是忍不住去摸摸这些美丽的冰块。有伸出舌头舔这冰块的。舌头被冷冻的冰一冻就黏了上去。
周末总是要先听听有没有雨声。总是很失望。总是没有雨声。那就意味着我醒来不久就要被叫起来去干活了。大人干的活我们都干。摘辣椒,一会就被辣椒树上的叶子和坏掉的辣椒抹的手指又辣又黑。掰玉米,玉米的叶子刷的人的脸上皮肤上像是起了一层野生的毛,我在自家的地里干会,又一会跑到旁边别人家的空地上看看,到底干了多少?怎么还在地头上,怎么还没有干到一半。父母坚定而坚持,他们好像从来不发愁什么时候干完,不着急怎么还没干完,总是沉默的,不紧不慢的一点点的往前干着,总有结束的时候。
总有一些莫名的阴森森的的的传说,大家都觉得是真的,至少小孩觉得是真的。大人们说起来也没有笑,也应该是真的。他们是不是背后因为小孩的轻信笑破了肚皮,我也不知道。当我开始做大人的时候,我从来不愿意用这些可怕的东西来吓唬小孩,大概我从来没有忘记我曾经是个小孩的时候。
能玩的地方可真少,除了各自的家里我们,野外,我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我们探寻一切可以去玩的地方。村子里一块被砖块围起来的地方,里面有少见的水泥地板,一排两间的大房子。我不知道这个地方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从我有记忆起它好像就在那里。这个被起来的地方被叫做“园子”,不知道谁给起的名字,凡是围起来的不是人住的地方就是“园子”。园子常年被用一把锁锁着,但是砖墙和锁子怎么可能阻止我们,我们翻墙而入,翻门而入。里面的两间房一间做了磨房,大家收的小麦的小麦被拉到这里来磨成了面粉。另外一间是仓库,黑压压的放着几个棺材。老家的老人都是生前提前做好的自己的棺材。静静的放置的棺材放在那里就有一种沉默的恐惧力量。而这种恐惧的力量又偏偏的吸引孩子。一边是内心无法遏制的恐惧一边是无法遏制的好奇。孩子们总是从紧锁的门的门缝里朝里面看去。屏住呼吸,又被一下子被撞击到的恐惧而突然弹开了身体。这两间屋后和围墙之间隔着一个小米宽的过道,因为很少有人来到这后面的过道,杂草和树木都自己随意的长了起来,一切都在树木,围墙,房子的阴影中,四季都是潮湿的。我姑姑说她亲眼见了这里的一棵树上坐着一个红头发的人,那时候大家都还没有染起来五颜六色的头发,红头发意味着魔鬼。除了树木,除了杂草,一无所有恐惧的过道却让人一次次的想去探险。快速大跑的提携着心脏,不敢睁大眼睛去看的一趟旅程,或者只有二三十米?可是总要过一段时间从那里跑一趟过去。
然而这两间房的前面是一片大大的空地,平毯的水泥地板。偶尔不知谁家垒起来的柴垛随意的站着。我们盘上房子的窗台,离地大概两米高的窗台?不知道是怎么爬上去的,小心的扭转过身体从窗台从窗台上跳了下来,落脚地是不远处的柴垛。有一丝害怕,但是没有任何恐惧。疯狂的爬窗和疯狂的跳跃让我们把这里当成了乐园。我们甚至爬上高窗在灰色的砖墙上写下了“儿童乐园”几个字,儿童在哪里都可以创造乐园。这个“园子”后来就消失了,有人盖了房,有人住了进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拆掉的,那时候我已经离开了故乡了吧。
我闭着眼睛就能一家家想出来我们村子从最西边到最东边的每一户人家,再想象一遍对面的从最西边到最东边的每一户人家,我记得那些人,那些活着,死去的人,那些,我一直我以为都会永远活在我的童年的年龄的人。我已经人到中年,回去走到村子里碰见每个人只要曾经认识我就会热情的问候,虽然我已经成长了一个不怎么热情的人。他们都老了,他们眼中的我也大概每次都冲撞着他们的记忆,我也慢慢去老了。
成年后的每次会村子都会走一遍村子里延伸向田野的路。朝着东走,朝着西走,朝着南边走,朝着北边走。路虽然都变得更好了,都修成了水泥路,但是延生在视野尽头的日出没有变,日落没有变,头顶天空的云那么美,路边的野花野草也长得这么茁壮旺盛,星空和月亮都还是那么美,所以我的乡村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