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辛庄桥下

离辛庄桥还有2公里，车停了，排在堵车长龙的队尾。八达岭辅路上，由南往北可以排 4 行，路东就是华东电力大学。前方是一个横跨八达岭高速的高架桥，从大学西门盘桥上去，就可以到达对面由北到南的辅路。 对面的辅路，紧邻龙城丽宫酒店，那是回龙观一代少有的五星级酒店，酒店楼前是一大片停车场，颇有北美的风格。 去北清路的，有人选择从过街天桥跨过八达岭，经龙城丽宫，然后右转，从北京人家小区北边的小路向西，然后折向北，顺着龙城花园外墙直到三一重工的厂区，便可到达北清路，也就是永旺商场的路对面，这里也是地铁昌平线上的生命科学园站。 堵在八达岭高速的东侧辅路，过了电力大学门前的高架桥，便能看到自西向东在空中划过的高铁线。

现在是早上8点30，正是早高峰。

早高峰 8 - 9 点之间，从八达岭东侧辅路，经过辛庄桥左转，到达北清路上，要 40 分钟。王大锤在十几年时间里，在辛庄桥下堵了几千次。偶尔也会有怪事发生，车顺利通过，不知道为什么。2020 年，疫情严重，很多人闭门不出，在家上班，王大锤反倒乐于出门，去办公室，图个清净，路上也畅通无阻，辛庄桥下不消3分钟，北清路上，也只寥寥几辆车，跟过年一般。

此时正值初夏，虽是早晨，但骄阳似火，路边高耸的树，叶子闪亮，上下翻飞，北方的天气，晒但不潮湿。大锤喜欢北方的天气，但仅只限于天气。在北方的干燥里生活快30年，几乎忘记了南方家乡的雾气昭昭。两周前大锤回了趟南方老家，那是一座海滨小城，在东南沿海，从早至晚，仿佛生活在开水里，人们用腮汲取滚烫的氧气。凌晨时分，大锤想去眺望一眼日出，从空调房间打开阳台的门，一团焦灼炽热的蒸汽迎面撞来，嗡嗡声如洪钟，他赶紧退回。他已经回忆不起，少年时代，在家乡是如何度过夏日。他 18 岁来到北方，感到最新鲜的，倒不是冬日的暖气，而是夏天里，人们不用换席子，还和冬日里一样睡在床单上。

两个世界啊，南和北！

大锤拧开了收音机，是北京文艺广播 FM87.6，两位男主持高帅组合在贫嘴。堵车无聊，大锤偶尔就听一会这个“我们出发吧”。 过了9点，就是“娱乐72变”，主持人小花，颇中大锤的意，她声音尖尖的，装痴撒娇，非常精彩，虽然讲的都是网络上的段子，但凭小花那声音，就演绎出新的笑点。早几年，大锤听飞鱼秀，他最欣赏小飞，少见的三观正，说话沉稳，豫舟配合着耍个宝，是最中听的广播节目，可惜停播了。不听广播，大锤有时候听一点英语，有时候听一点小说朗诵，有时候听哲学课，都用喜马拉雅。

人那，都给手机和电脑毒害了。眼睛盯屏成了瘾，听声音总是不过瘾，可能是因为听觉带宽太窄。大锤车停在辛庄桥下，慢慢的一点点挪，就一边看着手机，看微博，看微信，偶尔回一下微信，转发微博。也知道这样不安全，但实在控制不住。

大锤在初中的时候带上了眼镜，那时候他才12岁，300度近视，他为此非常焦虑，很担心会瞎掉。后来成人后，眼睛度数居然不增长，怎么糟蹋都不增长，他心里很是欣喜。 工作后，每天都要盯着屏幕，眼睛疲劳再上一个台阶，后来智能手机出现，所有人类都恨不得钻到手机里，恨不得在屏幕上打个洞钻进去。大锤奇怪，就这样糟蹋眼睛，竟然没有某人用眼过度瞎掉，连一条新闻报道都没有。 但大锤的视力还是有点下滑，不过，没有12岁的焦虑了，都中年了，黄土到腰，没什么好担心的。

人到中年，注意养生了，大锤不具备英雄气，那些中年英雄们，携高血压、糖尿病、脂肪肝、心脏病、胃炎、肾炎等等畅饮茅台、五粮液、二锅头，跟肖峰一样，就差胸口刺个猪头。大锤小心着呢，他坚定的认为，天灾挺多的，咱就别再自找人祸。所以，大锤不喝酒不抽烟，虽然睡的晚，但起床也晚，坚持要睡足8小时。早饭呢，吃，但吃的少。有一阵子，他觉得堵车时间太浪费，不如把早餐搬到车上。他带一盒牛奶，一片烤面包，两个煮鸡蛋，都放在副驾驶座上，就在这辛庄桥下，享用自己的早餐。辛庄桥下，十分钟挪几步，一点都不影响早餐。这个安排非常好，可惜，有个情况破坏了辛庄桥早餐。大锤有个老习惯，多年来，早上总要去2趟洗手间，尤其是早餐后，必须得去解放一次。 而办公室里的洗手间，只有蹲坑，土到冒烟，大锤实在不愿意蹲坑。于是车内早餐只好取消，老老实实在家里吃了饭，去洗手间，然后再上路。

早点到公司，晚点到公司，对大锤来说都一样。这十几年来，大锤的工作都不用打卡，自由自在，不去办公室也可以。有时候大锤都奇怪，一个互联网上市公司，为何这般悠闲还这么稳定。不是说内卷么？哪里内卷了？当然，在这样的公司，注定是赚不到大钱的。大锤也早早的把挣大钱的期望概率调整到了0.1%，心里特别坦然，获得了 inner peace。 大锤在辛庄桥下，堵1个小时，也不很着急，要做的工作都不难，也没有急务，没什么好担心的。另外，大锤老婆在部委机关，是公务员，稳定，所以大锤更不担心。

年轻些的时候，辛庄桥刚开始堵车，那还是10多年前，大锤就没有现在这样淡定。年轻的心，充满了焦虑，时不时会因为朋友和同事发大财而羡慕，因为自己一事无成而焦灼不安。晚上就睡不着觉，干躺着，坐着，直到凌晨天色发白。到35岁过后，突然就好了，再也不失眠，真乃倒头就睡，一睡就8小时。大锤总结原因，第一个原因是自我放弃，对自己不再有要求了，做好心里建设，准备好一事无成到坟头；第二个原因是锻炼身体的效果，打羽毛球、乒乓球、篮球、踢足球、跑步，2天就运动一场；第三个原因是大锤做点期货投资，居然持续挣钱，虽然不多，但是稳定，这让大锤忧虑少了很多。

庸碌一生，临死前你回首往事，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你可以说，我的一部分生命和精力，都耗费在辛庄桥下了。

25 年前，大锤刚毕业，他回到南方小城，回到那一团焦灼湿热的空气中，他在市政府做一名职员。在当地，这是很体面的工作。然而，那湿热，还有家乡的闽南语，都让他烦躁。一次出差，回到北方，夜晚，灯火初上，他走在刚修好的北四环，凝视路边居民楼那橘黄色的灯光，心里想，如果是我坐在这橘色的灯光下读书，那么他一定内心平静，波澜不惊。很快，他就辞职，回到了北方。很快，他在北方的夜晚，真有了一盏橘色的灯光，当然，他并没有平静，生活还在继续，烦恼一路相随，他一直挣扎扑腾，无休无止。但他并未忘记，北四环那橘色的灯，他坚定的认为，自己终将获得平静。

理论上，大锤可以平静，就如同理论上鸡蛋可以竖起来一样。但大锤的烦恼依然接踵而至，儿子高三了，学习成绩不争气，估计考不上好大学。为此，大锤夫妻俩止不住发愁。晚上，当大锤独自在书桌前，鸡蛋就竖起来了，他安慰自己，顶多教教儿子学编程，有门手艺饿不死。自己不就这样混下去的么，大锤的大学不算 Top 5，也在 Top 10，找工作还是靠的当年写 Java，如今也就在互联网公司混个小总监。哎，随他去吧。

辛庄桥下，堵车长龙过了电力大学，进入左转道。大锤踩住刹车，抬头看昌平线高铁晃悠悠的在空中驶过，更远更高处的蓝天上，一架飞机慢慢爬来。辛庄桥的桥底下，站着一位警察，短袖衬衣外罩着黄色反光背心，他心不在焉，站在桥下阴凉处观察着车流，红绿灯就是在他的控制下。

大锤的车在右侧直行道，那些玩命并入左转道的，都是辛庄桥的陌生客人，从直行道左转的，都是熟客。这些熟客是如此嚣张，他们占据了 2 条左转道，2条直行道，只留给直行车1条路。不过，这是合理的，北上去昌平的车，很少很少。而左转去北清路，然后去生命科学园，去中关村壹号，去各个银行和保险公司数据中心，去华为的，太多太多。

警察站在桥下，并不理会这些违规行为，他懒洋洋的，看着川流的车辆。

大锤已经排在了最前面，北清路上由东向西的车，疾驰着经过，待他们过完，就是由北向东左转的车，过完，就是由南向西右转的车。

大锤看了看手机，已经是 9 点了，他到办公室，大约要9:20，北清路上还需要 20 分钟，就到他办公室所在的园区。大锤在心里计划了上午的事，先开个小会，讨论下项目开发的进展，然后自己有个关于技术方案要改，那个方案是关于数据库加密的，11点还有个在线的会，和深圳的同事交流系统升级。 中午去哪个餐厅吃饭呢？

想到吃饭，大锤觉得好笑。自己在软件行、互联网行干了这么多年，做了无数软件产品，但真用上的没两个。 他这辈子写的程序，或者参与开发的程序，大约50%直接扔掉，30%运行个一两年废弃，至今还在用的也就10%。算一下的话，他这辈子在软件行混饭吃，90%的工作都是无效的。农民不会有粮食浪费，粮食总是要用上的，总是要端上餐桌的，工人生产的产品也少有扔掉，有积压，降降价也就卖出去了。独有这软件行当，真是资源浪费啊。大锤觉得，从社会资源角度看，自己能吃上饭真是有点愧疚呢。

大锤正在沉思，后面的滴滴声大作，抬头看去，赫然绿灯，大锤赶紧一脚油门，车轰然启动，疾驰着左转而去。

北清路从东到西，一样是车的长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