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老行当

儿时的我喜欢吃麦芽糖。卖糖的大多是乡下农人,麦子熟后制了糖挑换些钱贴补家用,担子的前头挂一个圆形铁盒,里面盛糖。后头吊条袋子,放着竹棒和药粉,敲着小锣边走边喊:四神膏……,尾声拖着长腔,略带沧桑。有买客了,卖糖人便就地停下,掏出竹棒,掀开铁盒撬起粘稠的糖液,拿竹签卷了,裹上一层药粉即成。

据说原本随糖卖的药粉是用茯苓、淮山、莲子、芡实熬制成的四神,清热降火。我们这则采用当地健脾养胃的“养脾散”替代,叫卖时却仍唤作四神膏。我不喜药味,都是单买糖吃,也能便宜些钱。

我已忘掉最后一次买麦芽糖是何时了,匆匆一别,至少十数年光景。现今住的小区禁止货郎入内,路边也很久没再看到形单影只挑着麦芽糖担子卖的了。

正值麦青时节,不禁惦念起麦芽糖,随之忆起的还有一些老行当。李白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时间的长流里,万物都只是过客,如同周梦蝶诗写的——至于那风/燕子和春草都可以作证:/“他,只不过偶尔打这儿过路而已!”趁着还能记得些许,写下来作个念想也好,年纪渐长,身边过路的事物也渐多,日后很难再一一想起。

幼年时常见到沿街贩卖的还有油甘枝,那是仿冰糖葫芦做法的一种零食,油甘子用竹棍串好,均匀蘸上糖浆,凝固后金黄亮眼,琥珀一般,吃起来外脆内嫩,酸酸甜甜。做好的油甘插在草垛架上,错落有致,小贩扛着四处兜售:油甘枝啰……,叫声短促而焦虑。

走街串巷的另有补锅和磨菜刀的,想不起他们是如何叫喊的了,但磨刀人绝不是吼电视播放的“磨剪子来、戗菜刀”,那多半是北方的喊法,早期的闽南人在本地讨生活,招揽顾客都是用当地方言。

卖爆米花的却从不吆喝,不过平日里难见,临近春节才有。卖者也多是村庄人,过年前几日就离了家出来寻点钱使,找个来往人多的地方架好黝黑的爆米花机,客来了,丢几块木头到炉底,点上火,摇动炮弹形状的机身在架上转,烧到一定气压,取钢棍将爆米花机撬开,“嘭”一声响,白胖的爆米花雪霜似地涌出。买爆米花一般都是自家量了米去加工,做爆米花买卖的收个手工钱罢了。

我还见过现场做蛋卷的,那人双脚残疾,也不言语,蜷曲着腿坐在凳子上,面前摆一个方鼎形状的铁架,分两层,下面空荡部分放柴烧火,上面嵌块铁夹板,板的双面镶有条痕。旁边搁张小桌,摆着几卷成品。客人也是自带材料,鸡蛋、面粉和糖,卖蛋卷的调好后倒入已烧旺的铁板,摊平,趁热一压,再掀开,蛋饼嵌入匀称的纹路,执铲子急速铲起放侧边桌上,还没冷却时快速卷成长条,持刀切成一截截,凉了再吃,又脆又甜又香。蛋卷摊摆在县城第一批商品房楼群里的一方空地,离我年幼时住的地方近,我常跑去看。或许是图一时新鲜,即时制蛋卷买卖曾火热过一阵,慢慢也就没什么人买,摊子也早已不知去向。

商品房东南向是县百货公司。那会百货公司门外的长廊常枯坐着一个消瘦的中年人,终日默不作声,身旁摆放着几张人脸画像,形神兼具,黑白的居多。这是专给往生者画遗像的画师,算是手艺人。谁家有了丧事,主家便会派人来请去现场画像留影,民间说法,给临终老人画,是“画喜神”,给已故老人画,叫“追喜神”,给不足六十岁的逝者画,称“追影”。现代摄影普及,这门行当已然消失。

百货公司东侧有块空地,常有走江湖的卖艺人表演,耍猴的,杂戏的,打拳棒卖膏药的,颇能引人驻足,遇到节日更是人声鼎沸,尽显紫陌红尘的喧嚣。

红尘世事催人老,我的童稚时光是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段岁月如今已遥远得庄周蝶梦般虚幻,现在依稀记得起的大概就只这些,都是些老年代的老营生,回忆起来亲切极了,仿佛他乡遇故知。只是谋生不易,但凡晴天,那些人从曙色初露不停地做到一轮明月当空照,各中艰辛,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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