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韭菜,作为南宫人总有一种浓浓的自豪感,因为南宫是“河北韭菜之乡”,南宫的韭菜可谓名闻遐迩,有着很强的地理标志产品意味,不但种植面积大,而且品质好,可以说既有传统优势,又有产业优势。特别是近年来异军突起的黄韭及黄韭盆景,在“互联网+”的推动下,随着滚滚的车轮、伴着无所不及的快递走向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在赢得南宫韭菜甲天下的盛赞,把南宫的美誉播撒到全国各地同时,更让南宫人颜面大增。
韭菜是南宫的传统农作物,种植历史可谓久矣。创修于嘉靖年间的《南宫县志•方物志》就曾记曰:“蔬圃……多葱韭”,这里“蔬圃”即菜园,而著一“多”字,则境界全出。一个“多”字告诉我们,南宫起码在明代韭菜就有了大面积种植。但这毕竟是仅以现有史料为基础作出的判断,恐与史实不符。
韭菜是多年生草本植物,环境适应能力非常强,尤其耐霜冻和低温,当气温降至-6—-5℃时,叶子仍不凋萎,根和茎甚至能耐-40℃低温。韭菜的这一植物学特性,决定了它是一种好繁好长的蔬菜。一向务实智慧的南宫人,怎么会等到明代才大面积种植呢?
韭菜是地道的中国菜,我国古蔬菜曾有“五菜”之说,曰“葵甘、韭酸、藿咸、薤苦、葱辛”(《黄帝内经·灵枢·五味》),韭菜显然位列其中。韭菜也是典籍中记载较早且较多的菜品。《大戴礼记·夏小正》记曰“正月囿(菜园)有韭”,《礼记·王制》曰:“庶人春荐韭”“韭以卵”,这应该是夏商时代。西周初年豳地民歌有言“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诗经·豳风·七月》)。约成文于战国至西汉初年的《山海经》就有多处关于“韭”的记载:丹熏之山“其草多韭薤”;边春之山“多葱、葵、韭、桃、李”;北单之山“无草木,多葱韭”;崃山“其草多薤、韭”;视山“其上多韭”; 鸡山 “其上多美梓,多桑,其草多韭”。宋代著名类书《太平御览》“菜茹部”首先介绍的就是韭菜。由此足见古人对韭菜的关注。
关注是种植的导引,因为我国是世界上最早进入农耕文明的国度之一,所以在农业生产史上,韭菜的人工种植起于何时,且不说南宫,就是在国家层面从大数据的角度分析恐怕也难以确考。但蛛丝马迹还是有的,如“正月囿有韭”是否可理解为夏代即有韭菜的人工种植?因为“囿”即四周有栏挡的菜园。到了汉代韭菜种植即已形成规模或曰产业。据《汉书·卷八十九·循吏传第五十九》记载,西汉渤海太守龚遂劝民务农桑,规定每人种“一树榆、百本薤、五十本葱、一畦韭”。因为“若千亩卮茜,千畦姜韭,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史记·卷一百二十九·货殖列传》),也就是说,如果一家种千亩栀子、茜草,千畦生姜、韭菜,其富裕程度就可与千户侯比。这仅是一方太守的要求,尽管南宫紧邻渤海郡,但毕竟不属渤海太守管辖,因此汉代南宫之域韭菜是否有大面积种植,不敢妄下结论。而到了五代时期后周皇帝周世宗柴荣 “课(督促、命令)民种禾及韭”(《新五代史·卷十二·周本纪第十二》)之时,南宫肯定就不能不种或少种了,因为这是皇帝“课”种的,用更摩登一点的词讲,后周时期种韭已成为了一项国家战略,地方岂可抗旨不遵?关于种植韭菜,我国北魏贾思勰还在他的农学专著《齐民要术·卷三》中,以《种韭》为题作了专门论述。我想南宫大面积种植韭菜最晚也要在后周。
韭菜作为一种食材,真可谓享尽了人们的推崇,有“菜中珍蔬”、“百菜之首”的美誉。据《南齐书·卷四十一·周颙传》记载,南北朝时期南朝齐武帝太子萧长懋曾问名士周颙“菜食何味最胜?”周颙答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由此韭菜便有了“春菜之魁”的说法。其实夸赞韭菜味美并为其背书、站台的文人雅士何止名士周颙一人。清代著名文学家袁枚所著《随园食单》就推荐多款以韭菜为食材的菜品,如《杂素莱单》“韭,荤物也,专取韭白,加虾米炒之便佳。或用鲜虾亦可,蚬亦可,肉亦可”。杜甫“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赠卫八处士》),李商隐“嫩割周颙韭,肥烹鲍照葵”(《题李上谟壁》),陆游“园畦翦韭胜肉美”(《稽山农》)“粳香等炊玉,韭美胜炮羔”(《新凉》),辛弃疾“浑未辩、黄柑荐酒,更传青韭堆盘”(《汉宫春·立春》)可谓多角度、多侧面抒发了对韭菜的喜爱亦或则宠爱之情。还需特别一提的是,南宋著名词人刘克庄在“岁晚笔秃无花,探怀中残锦,翦裁馀几”那样落魄之际,仍不忘“教婢羹藜,课奴种韭”,为什么要家人种上几畦韭菜呢?不过是为了“聊诳残牙齿”(《念奴娇·并游英俊》),“诳”者欺骗、迷惑也,嗜韭之情溢于言表。
因为有了那些文人雅士食客们的参与,在古代食韭还被赋予了清逸、清廉、节俭的独特文化内涵。
《庄子·杂篇·徐无鬼》中,隐逸高洁之士徐无鬼在饮食方面的一大特点即“厌(满足)葱韭”之食,而不思酒肉。《南齐书·列传第十五》则有这样的记载,南北朝时期宋朝官员庾杲之,官至尚书驾部郎,但仍清贫自业,吃的只有腌韭菜、煮韭菜、生韭菜,有人开玩笑说:“谁说庾郎贫穷,吃菜常经有二十七种”,因为三乘以九是二十七,这里其实是在用谐音说“三韭”。同样被“玩笑”的还有北魏陈留侯李崇。李崇为尚书令,可谓富倾天下,但家富而俭,食常无肉,只有韭茹、韭葅(音租,淹韭菜)。所以有人讥笑他:“李令公一食十八种”(北魏杨炫之《洛阳伽蓝记》)意同此。
韭菜尽管早已进入寻常百姓家的餐桌,并且食韭还被视为清廉、节俭之为,但它绝非一般的菜品,仔细考证韭菜的食用史,大可发出阿Q曾有过的感慨——“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因为它在上古时代是法定的祭祀供品,担当着祭祀的重任。
《诗经·七月》中“四之日其蚤(蚤同早,指早祭),献羔祭韭”就明确的告诉我们,周历四月,即夏历二月初要行祭礼,祭礼上要敬献羔羊、鲜韭。再如《礼记·曲礼下》记曰“凡祭宗庙之礼,牛曰一元大武,豕曰刚鬣,豚曰腯肥,羊曰柔毛……韭曰丰本”这里所列祭献物品凡二十一种,每种皆有佳称,而韭菜则是以“丰本”佳称位列其中的。古人以牛羊豕为三牲,祭祀时三牲齐全叫太牢,是天子之祭。在那个时代,这是百姓无力为之、也是不可为之的事情。加之肉食祭品本来就来之不易,因此退而求其次,以荤辛之属的韭菜充替也就自在情理之中了。也许这就是以韭奉祭的一个重要原因吧。所以《礼记·王制》讲:“庶人春荐(进献、祭献)韭”。正如鲁迅先生所言“也如孔庙里的太牢一般,虽然与猪羊一样,同是畜生,但既经圣人下箸,先儒们便不敢妄动了。”(《阿Q正传》)确实,能上得了供桌的,哪道菜不沾上点神气?凡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由此再次证明韭菜的地位。药食同源,更何况历代医家还用韭治病救人。
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认为,商品的价值是由它的使用价值决定的。古人为什么这么重视韭菜种植?并且还“课民种韭”,重要原因就在于它的使用价值——好吃。它可生吃、可烹食,可做主馅、可做配菜,荤素皆佳,其味之美,可谓尽人皆知。好吃有用自然就要多种,需求必然决定生产。
但毕竟天地有四时之气,春夏秋三季有韭可食,但冬季如何?“食色性也”,冬季生韭之法就是古人在吃上创意的又一充分显现。据《汉书·循吏传·召信臣传》记载:“太官园种冬生葱韭菜茹,覆以屋庑,昼夜燃蕴火(谓燃火而储之,以保恒温),待温气乃生。”据说,此乃我国最早的温室种植,也或许这是黄韭种植的起源。因为韭菜的叶绿素形成对光照极为敏感,在弱光条件下就会完全变黄。古人在无意为之的情况下,却成就了一种新的食材,一种更鲜嫩的韭菜——黄韭。当然,此时的南宫肯定不会有此“创造”,因为当时的“冬生葱韭菜茹”乃宫廷太官所为,而且是被认定为“有伤于人”、“不宜以奉供养”的“不时之物”,后来被“奏罢”取缔了。然而冬生蔬菜毕竟不是真的“有伤于人”的“不时之物”,后来的重新试种推广,也就势在必然。《太平御览》所录唐代丘悦的《三国典略》条,即向我们透露了这样的信息。文曰:“北齐太上,后宫无限,衣皆珠玉,一女岁费万金,寒月尽食韭牙。”也就是说北齐幼主高纬时期(565-568年),其父太上皇帝高湛后宫“寒月尽食韭牙”,在当时采光不利的条件下,寒月所生韭芽肯定就是黄韭,由此可知北齐是有黄韭种植的。尽管北齐国都邺城位于临漳县境内,距南宫不足150公里,并且统治范围包括南宫,但这么金贵的东西,恐怕仅限于宫中,民间是不可能种植的。试想时人若不认为冬吃黄韭多么的奢侈,怎会被史家记录在案呢?
到了北宋,脱胎后周、深受周世宗柴荣恩典,并深知“农,食货之本”道理的宋太祖赵匡胤,登基以来“严守令劝农之条”,规定“男女十岁以上种韭一畦,阔一步,长十步”(《宋史·卷一百七十三·食货上一(农田)》)。此时,韭菜种植再次进入法令程序和国家战略的层面,而在大面积种植韭菜的基础上,黄韭试种也已成功,并且也已成扩大到民间。对此,可有诗为证。
“渐觉东风料峭寒,青蒿黄韭试春盘”(《送范德孺》)这是苏轼的诗句。“如丝苣甲饤春盘,韭叶金黄雪未干”(《春日》)这是北宋诗人张耒笔下的黄韭。“新津韭黄天下无,色如鹅黄三尺余”(《蔬食戏书》)这是陆游眼中的黄韭。从宋太祖种韭令的实施,以及其后黄韭的普及程度看,当时的南宫起码应该有了黄韭的试种。
历史是过去的现实,现实是将来的历史。作出这一判断的理由起码有三:其一,由后周到北宋,由周世宗柴荣到宋太祖赵匡胤,农业政策的一贯性,使南宫的韭菜种植实现了由强制到主动的转变,由主动到传统的升级,为黄韭的试种奠定了基础。其二,南宫北胡办的小关庄、东张庄、侯家庄,是南宫市公认最传统的蔬菜种植村,其坐落位置恰巧是明前县城——今之南北旧城村——的北邻,这几个村离废县最近,可以肯定的说这些村就是当年县城的菜篮子,此乃黄韭试种的动力支撑、技术支撑和物质(基地)支撑。其三,在民间一直就有黄韭是在小关庄首先试种成功的传说。由此推断宋时的南宫之域就有了黄韭种植恐怕并不牵强。
黄韭栽培是非常不容易的,不但生产周期长,而且工序复杂。首先是培育韭根,起码要经过一年的时间,在一年的培育期内不但不能割韭菜,并且还得及时浇水追肥,目的是培壮其根系,利用韭菜的鳞茎特点,让其储存尽量多日后生长的养分。因为只有韭根粗壮,才能保证此后生长黄韭的品质和产量。等到秋末,把培养了一年的韭菜,割掉地面以上的茎叶,刨出地下根茎部分,精选粗壮韭根囤挤入棚。温室大棚多为半阴半阳结构,培养基是炉渣土,此时的韭菜生长一般已不需要从土地中吸取营养了,其消耗基本全是一年来的根系储备。此后,就是控制光照、棚温和湿度,否则就难以确保收获。以上工序现在看起了似乎并不十分难做,但不需再长,仅上溯50年,如何增温保温,如何浇水保湿,甚至如何培养韭根等等恐怕都是天大的难事。或许这就是黄韭栽培不普及的原因吧。
黄韭种植是典型的蔬菜软化栽培技术,南宫人的智慧不仅表现在几百年前就已掌握了这一技术,而且更让人称道的是,几百年后,他们竟异想天开的在黄韭单一食用功能的基础上,开发出了集观赏、美化、食用等多种功能于一体的黄韭盆景,不但使黄韭的食用价值和观赏价值实现了有机结合,而且还把蔬菜软化栽培这一复杂繁复的技术简化成为一道工序——浇水,浓缩到一盆盆盆景中,通过盆景栽培的方式,推广到了对蔬菜软化栽培技术一无所知的千家万户,使传承数百年的南宫黄韭又一次迎来了质的飞跃。且不说有关部门统计,剔除常规韭菜种植,2016年南宫仅无公害韭菜就达万亩之巨的数字如此令人振奋,且不说黄韭种植的具体亩数、棚数,单就年自销外销40万盆黄韭盆景的数量,就足见南宫韭菜的巨大产能,要知道这40万盆黄韭盆景的数字背后起码要有2000亩韭根的支撑。农业局李福收局长趁势而为,正在着手将南宫韭菜申报为地理标志产品,一旦申报成功,不仅可带动南宫韭菜商品价值的提升,而且使南宫的美誉度也将再登上一个新的台阶。
我们期待着。
张范津 2017年6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