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辈岂是蓬蒿人

平庸者,碌碌无为也。汉字很奇妙,稍加改动含义就变了。比如平庸改成平凡,就由一个贬义词变为一个中性甚至带有褒义的词,听起来舒服多了。比如平庸改为中庸,就上升为孔孟之道,隐隐有了儒雅的意味。

老游年过半百,搞了三十年科研,说不清自己活得是平庸、平凡还是中庸。他打小生活在研究所的家属院里,周围的叔叔阿姨都是科学家,是他的榜样。不过曾经有一段时间,年幼的老游不明白,为什么受人尊敬的那些叔叔阿姨包括自己的父母,没有一位成为书本里的大科学家呢?老游从疑惑发展到失望,当他学到平庸这个词时,立刻就把认识的科学家们对号入座了。

那是一个讲理想讲抱负的年代,“我的理想”是每个年级的语文老师都喜欢布置的作文题。第一次见到这个题目,老游就痛下决心,立志要当一名造福全人类的科学家,童真的眼眸中显现出坚定而自信的光芒。后来的同题作文中,老游初衷不改,要做科学家的信念不断加强。尤其是他十岁那年,《人民文学》发表了徐迟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文中陈景润被比作数学珠穆朗玛峰上一颗璀璨的明珠,他也成了老游心中鲜明的偶像。而那些中途在作文中改了理想的同学,就被小伙伴们贴上叛徒的标签。毕竟都是知根知底的发小,即便升了年级重新编班,但总会有几个“老”同学在一起。

老游如愿以偿上了大学,读了博士,进了研究所,实现了当科学家的远大理想。他早已了解到大院里的几位长辈是行业中名声显赫的学界泰斗,也明白了这些当年他眼中的“平庸者”正是构成这个社会的中坚力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老游的头发稀疏了,论文却多了起来,成了学科带头人。渐显沧桑的脸庞开始浮上慈祥的笑容,他指导的学生也毕业了好几届。每天下了班,他窝在沙发上喝茶看报,妻子在炉台边煮菜烧饭。夫妻间偶尔说上几句话,屋里复又安静下来,日子仿佛就定格在这飘起粥香的黄昏。平日里该上班上班,该旅游旅游,该跳舞跳舞,岁月无痕,当初那些振聋发聩的青春呐喊早已付诸笑谈中。

有时老游也思索,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平凡的?他不肯用平庸这个词,太难听了。可是时光流逝,命运轮回,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成了一个儿时看不上的“平庸”科学家。出了研究所的大门,他也要去菜市场,早年他还借一辆平车去拉过蜂窝煤呢。有一次去买菜,他觉得一扇肉有点异味,正犹豫间,一位大妈过来跟摊主说来二斤。摊主剁了一条,老游一把抓过来,左闻右闻。大妈不干了,说:哎!哎!哎!放下!我的肉你闻什么?

老游说:我就是闻一下有没有坏嘛。再说,你怎么能说这是你的肉呢?
大妈说:我要老板切的,当然是我的。你是看后面的太肥了吧?你早干嘛去了?
我不是和你抢,我的意思是你讲得不准确。老游说,这块肉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是猪的。
大妈回了一下神,说:你才是猪呢!看你斯斯文文的,拐着弯骂人。臭知识分子!转身对老板说,这肉被人闻臭了,又是口水又是手汗的,太腌臜了。老娘不买了!

大妈走了,老板不让老游走,说:你抓也抓了,闻也闻了。二斤一两,交钱吧。

柴米油盐酱醋茶,离英雄似乎很遥远,离大科学家也很遥远。可是,老百姓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的,当初写作文胸怀各种理想的同学们也大多这样。那么这是平庸吗?老游觉得,平庸该是一种被动的不思进取吧,而平凡则是一种超脱的与世无争,就这个意义上讲,老游是拒绝平庸的。其实老游自谦了,他的学术知名度与社会知名度已经比常人高出太多。他儿子情商比他高,从来没有认为父亲是平庸的,相反,总是以他为骄傲的,这让老游心里很舒坦。儿子也争气,虽说没有选择老游的专业,而是选择了更为实用的学科,但对社会的贡献却更直接更明显。毕业后儿子去了一座遥远的城市,与他们联系不多。往往要靠当妈的主动出击,才能获取一点儿子的生活情报。老游对此并不在乎,他觉得无论哪个时代的年轻人都这样,雏鸟不恋巢是好事。连续剧里的那些孝顺孩子,他基本上都不相信是真的,尽管他这个观点总是被人批判。

儿子的动态,老游主要是从这臭小子的朋友圈上了解的。不过老游只看不发言,生怕自己被屏蔽掉。长江后浪推前浪,如今的儿子踌躇满志,一如从前的自己。看到儿子新摘录的一句座右铭“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老游的眼眶不禁有些湿润,心中泛起一些陈年的微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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