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月亮(2)

孟河穿过晒坝,从后门进屋。后门门口一个洗衣台,上面横着一个白色的塑料管,挂着几条毛巾。他轻推那木门,门发出细小的呻吟。只见舅母正坐在火坑前炒菜,手拿厨具,在铁锅里翻炒着菜肴,铁锅旁边煨着一个铁罐,那里面应该是米饭。火势很旺,橙色的火苗热烈地往上窜,将舅母的脸映得红润发亮。见孟河进屋,舅母轻轻一笑,语气里似乎很高心的样子:

“孟河,上来啦?好几年没看到了!”

“就是的,工作忙,又太远,不方便回来……”

舅母目光转向铁锅,继续专注于炒菜,接着道:

“那就多呆一阵,顺便给弟弟妹妹辅导一下功课。”

孟河犹豫一下,答道:“好。”

他环视这个熟悉的房间,墙壁和屋顶都已被熏黑。右边靠墙有一个灶台和一个水缸,水缸旁一扇门,连通着前院,现在它大开着,明亮的光线照亮了这个屋子。旁边还有一扇门,里面是客厅,妹妹拿着他的背包从这里进去了。孟河看着舅母坐在一只小板凳上,偏着头,手臂伸得很直,不停地翻炒着,仿佛是在冒险加工一件艺术品。他突然想起什么,对舅母说道:

“我先去给外公上坟。”

“好的,快点回来啊,快吃饭了。”舅母没看他,仍盯着锅里。

“嗯。”孟河穿过房间,推开客厅门,见妹妹正坐在长椅上玩手机,自己的包放在长椅一角。妹妹叫王小敏,小自己几岁,性情内敛,不爱说话。见孟河进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声道:“哥哥。”随即把脸转过去,继续看手机。

“嗯,小敏妹妹!”孟河答道,这一声妹妹叫出来,他感觉以前的时光似乎又回来了,小时候两人经常一起去放牛,把牛赶到某个地方后,就不管了,让它们沿着山坡吃草,他们则到附近的河沟里玩耍。有一回,牛跑到人家的庄稼地附近,差点将别人的庄稼糟蹋了,幸好有人及时发现,才避免了一场灾祸。那时的小敏,在熟悉的人面前,欢笑打闹,无所顾忌,现在成熟了,知道害羞了,孟河心里这样想着。

孟河打开背包,拿出一包小零食,和一排娃哈哈,这是给弟弟带的礼物。他把礼物放在椅子上,又从包底拿出一卷鞭炮,以及祭祀用的糙纸。孟河转头问小敏:“妹妹,家里有没有香,给我来几根。”小敏答道:“哦,有,我上去找。”说着放下手机,走向衣柜后的木梯,“咚,咚”地上二楼,去给孟河找香。

客厅顶板很低,是在横梁上铺的木板。二楼用于堆放杂物,还放了两个床,用于客人休息。

小敏在楼上翻动了一会儿,很快找到了,不紧不慢地下楼,将香递给孟河,“找到了。”

孟河一看,哭笑不得,足有一把,大约几十根。于是只抽出三根,道:“太多了,三根够了。”小敏不好意思地笑笑,答道:“哦。”又沿楼梯上去。孟河提了这几样东西,去给外公上坟,顺便在灶台边找了个打火机。他沿晒坝走到一角,沿几级石阶上去,便看见了屋后的池塘,水面和房顶在同一高度。此时无风,水面如镜子般,倒映着湛蓝的天空,和羽毛般的云朵。池塘边种了一排梨树,另一边种了一排高大的杉树,笔直地立在水边。外公的坟就在池塘左角一处空地里。孟河沿田垄绕行,再穿过一片地,到了坟前。

看得出,这里有段时间没人打扫了,坟前的水泥地已长出杂草,还有些残留的鞭炮纸。孟河放下手里的东西,将长出的杂草连根拔去,再将坟前的杂物扫干净。接着拿出糙纸,点燃了,放到祭坛里,火苗伴随着白烟,向上升腾,随即化为无形。孟河再拿出那柱香,在火苗上点燃,双手执香,恭敬地站在坟前,看着石碑上的文字,回忆向自己涌来。

外公死于脑出血,这是他嗜酒和脾气暴躁的结果。小时候,孟河看见外公过一会儿就去自己卧室,喝一口酒,不分什么时候,这导致他一天中绝大多时间都是醉的,这也使他控制不住情绪。不论是谁,稍有不对,马上恶语相向,外婆、舅舅、舅母,以及邻居,都和他吵过很多次。可是,外公从未骂过孟河,只有一次,外公和舅母吵架,刚好与自己有关,外公控制不住,才说了自己两句。对于这个外孙,外公很是疼爱,无论是上山采药、砍树,或是放牛,或是去镇上赶集,他都带在一起。孟河小时候,对啥都好奇,比如外公上山采药,一路上遇到的植物叫什么,他都会问外公,外公则耐心地回答,这让孟河觉得外公无所不知。外公藏有两本草药书籍,里面画着各种药材的彩图,孟河没事就拿来翻翻。

外公是木匠,经常在门前那堆机器前制作家具,还为孟河制作了一些玩具,十分精巧。孟河记忆最深的是一个笔筒,用一节楠竹加工而成,筒身呈土红色,磨得非常光滑。孟河还把他带到学校里去,同学们都问这是哪里买的,这让孟河心里很高兴。后来,外公身体越来越差,脾气也越来越暴躁,也就将木工手艺搁下了。舅舅向外公学过一段时间,在家时会用机器做一些东西,可是他常年在外打工,也不想回来,因为回来就免不了吵架。

后来,孟河去了别的城市读书,很少回家,偶尔会打电话问候一下。很多时候,外公晚上喝醉了,就给孟河打电话,说得语无伦次,从电话里,孟河感受到外公的孤独和痛苦,外公觉得家里的人,无论是外婆、舅母,还是舅母,都不理解他,都针对他。孟河耐心地听着,有什么嘱咐都答应,但也仅此而已,他能感受到这份痛苦,但是他提不出解决办法。

孟河初三时,有一天,爸妈突然对他说家里有点事,要回去一趟,大约一周时间,让孟河自己照顾好自己。孟河问什么事,他们不说,支支吾吾。孟河心里想,这个关键时候,你们回去干嘛,有点不高兴,但也没多想,并没想到外公已病危。爸妈回去后,孟河依旧专心于学业,马上就要中考了。有一天,那是周六,孟河清楚地记得,自己在家写作业。突然,手机响了,是爸爸打来的,孟河接了电话,爸爸似乎有点犹豫:

“孟河……我们现在在医院,外公身体有一点不好,他想和你说说话。”

“好,你把电话给外公吧。”

电话那头一阵窸窣声,还传来小姨的低语:“爸,是孟河,他跟你说话。”

“喂。外公!”孟河喊道。

没有回应。只有急促的喘息声,像是那种狂奔几公里后发出的喘息。

孟河再喊:“外公,我是孟河!”

还是没有回答,喘息声里又多出了其它的声音,那不是说话声,而像大哭时喉咙里传出的哽咽。

孟河急了,他这才意识到外公病危,而且听出外公想和自己说话,却说不出口。

“外公,你怎么了?外公加油!”孟河语无伦次。电话那头依旧是急促的喘息和哽咽声。

孟河沉默地听着,不知该怎么办,该说些什么。电话那头声音很杂,听得出周围人很多。少顷,爸爸拿过电话道:

“孟河,是这样,外公现在身体不好,暂时不能说话,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你不要太担心,专心学习!”

孟河“哦”了一声,陷入了恐慌,仿佛心底突然出现一个黑洞。爸爸没再说什么,挂了电话。接下来的一周,孟河心神不宁,上学,午休,放学,自习,吃饭,睡觉,一切都仿佛在梦游。

爸妈回来,已经是第三周周二了,孟河也没多问,假装一切如常。可是,有一天,妈妈走进孟河卧室,看着正在写作业的孟河,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外公去世了,你爸不准我给你说,怕影响你学习,我觉得还是该告诉你,不然你以后会怪我们……”

一块石头终于落下,可是是落入心里那个无底的黑洞,连回声都没有,唯有死寂。孟河低着头,一言不发,看着桌上的习题,像看着一些从没见过的符号。妈妈伸出手摸了摸孟河的头发,转身出去,关上了门……

后来,孟河才知道,外公死于脑溢血,到了后期,血块压迫了语言中枢,已不能言语。外公有天喝了很多酒,由于村里的土地问题,暴跳如雷,和村里的大户发生争吵,差点打起来。回到家,继续饮酒,到了下午,觉得不舒服,于是想着到床上躺一下,可是没过一会儿,出现头痛、呕吐、呼吸困难等症状。外婆慌了神,赶忙叫车去了镇上医院。到医院,外公已经昏迷不醒,镇医院见了,让马上转到县医院,于是又包车去县里的医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多年的坏习惯,在这一刻爆发,如洪水决堤,回天乏术。外公在县医院住了三天,医院就下达了病危通知书。外公自知无力回天,就让人把他送回家去。在家躺到第二天中午,本来好好的,外公突然变得很激动,用脚踢被子,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眼角流出泪来,似乎有话要说,可是谁也猜不到他的意思。爸爸见状,想了一会儿,走到床边问道:“爸,你是不是想给孟河说两句话?”

外公这才点点头,后来就发生了前面那一幕。一家人在床前看着外公,外公对着电话却说不出,看得人止不住掉泪。

外公在第三天下午,用手指了指屋角的那把躺椅——那是他亲自选材并制作的——他想坐一下。外婆用毛巾把上面的灰擦净,垫上毛毯,扶外公坐上去。外公躺在上面,对着门,看着午后刺目的阳光,和远处的青山,停止了呼吸。

这是孟河初中的事,如今已过去十年了,可是记忆仍那么鲜活。他手执香,回忆起这些往事,恭敬地鞠躬三下,然后将香插到祭坛的土里,退回来,在身前垫一张糙纸,跪下磕三个头,再将纸拿起,放到祭坛里烧掉。

这时,舅母的小儿子,才只有6岁的王帅,沿田边小路,晃晃悠悠走过来。孟河叫住了他,让他别过来,就在地旁边呆着,因为要放鞭炮了。孟河拿出鞭炮,撕掉包装,在坟前的地上铺开,将引线那头对着来的地方。孟河准备好,拿出打火机,点燃引线,转身就跑。身后传来鞭炮的噼啪声,等他跑到地那边王帅身边时,鞭炮已放完了。孟河转过身,见一团白烟正升上天空,缓缓扩散,消失不见。

孟河手搭在王帅小小的肩膀上,笑着道:“弟弟,走了,我们回家吃饭。”

“哦哦。”王帅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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