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树,海棠和黄狗

拍摄于交城四中

文/静公子M

远远望去,楼峰山就像年久弃居的马蜂窝。它倒挂在太行群山之间,通体悬着参差错落的灰瓦房子。这些房屋自下而上,隐在桑槐里。以前,人们住在山底的谷地,后来觉得太阴郁,慢慢向高处搬迁,最终在楼峰山形成这样一座村庄。

我家是搬迁中的一户。父亲说,他退役后,到了结婚的年纪,需要另选一处地方盖房娶妻。政府批给他山顶的一块平坦地方,开路,打地基,搬砖,砌墙,上梁,铺瓦,合龙口,每一件事情他都亲力亲为。隐约记得,母亲抱着我坐在床上,父亲拿着瓦刀在漆墙,地上放着一大盆白色的漆浆。他一身黑,头顶戴着报纸折成的三角帽子,并不高大的身躯立在水泥墙前面。瓦刀揩过的地方白净又平滑,一刀一刀,力道正好,父亲将墙一面一面都漆完。

自我记事起,我就一直在红砖灰瓦的五间房子前奔跑玩耍,那是一片空草地,有各种各样的大自然生物,蓬蒿,苍耳,益母草,田旋花,小雏菊,各种各样叫不来名字的花草,偶尔还能抓到叫蚰子和蚂蚱。我最爱房屋前面的两棵桑树,那是我儿时的乐园。

这两棵桑树紧挨着,枝干也差不多粗细,应该是同时生长起来的。可它们并不好看,甚至有些难看。右边的桑树还没长到半米就已经分叉,长出许多旁支,后来越发随心所欲,所以它很像一大丛强劲的草。左边的桑树比它争气点,但一米高以后便开始弯曲,生生地长成“勺”字样。它们身姿佝偻,奇形怪状,上不得一点台面。相比之下,旁边的槐树入眼多了,它笔直高大,连树干上的裂纹都精神遒劲。每年秋收以后,父亲都要把金黄的玉米层层叠叠地摞在这棵槐树上,那场景风光又耀眼。而这两棵桑树只好光秃秃地立在秋风里,孤苦伶仃,捱风受雪。唯有想起甘甜的桑葚,我才觉得它们还是有一些用处的。

清明之前,桑树就开始泛绿,微微发黄的嫩绿,那颜色很轻盈,感觉一阵风吹过就可以把它吹散。至清明时节,桑叶早已变成幽绿色,巴掌大小,呼呼摇曳。叶子的缝隙之间隐约露出一些稀碎的青色小球,仔细看去,它表面雾蒙蒙,结着一层白色的绒毛, 那便是初长的桑葚。我站在树下,明知道还没有成熟,但总爱踮脚去捏那发硬的小球,然后恋恋不舍地离开。在我的期待中,桑葚开始由青变红,由红变黑,果粒也早已由僵硬变得松软,个头直膨大了好几倍。时值端午,一眼望去,树上黑压压成片。

我站在树下,一只手拽着枝条,另一只手熟练地摘桑葚往嘴里送。那一颗颗的黑珍珠,软糯糯,甜滋滋,入口即化,然后再把小蒂顺嘴滑出来,真完美!我总要吃到嘴唇,舌头都发黑才罢休。熟透了的桑葚很脆弱,稍微一动枝条,它就落到地上了。尽管我很小心翼翼,但还是掉了不少,不过不必可惜,蚊虫总会寻迹而来,美美地饱餐一顿。等母亲喊我吃饭时,我嘴唇发黑,双手脏污,已经“中毒”很深了。因着这两棵桑树,我很爱端午节。艾草飘香的清晨,太阳刚刚探头,糯米冒着热气,桑葚上的露珠正垂垂欲落。

我读初中的时候,父亲将原先的老屋拆掉,起了二层小楼房,用砖垒起了院墙。因为这两棵桑树太不美观,所以父亲就砍掉了。我倒没有太伤心,因为院子角落里长了一棵小小的秋海棠。一米多高,主干直挺,枝条美观,长得丰润匀称。我很惊喜,也许是哪一年我吃了海棠果,把籽吐在了这里吧,也许是其他人,总而言之是长了一棵好看的海棠树。这棵海棠树也很努力,第一年开了几朵花,结了稀稀落落几个果子,第二年开春就发愤图强,满树繁花。

海棠开花,真是极致的美景,初开泛粉,胭脂落雪一样的轻盈,然后慢慢晕白,最终白皙透亮的一朵朵顶在枝头,层叠错落,安静优雅。远远望去,就像是一位遗世独立的冷傲美人。春雨来临,淅淅沥沥,水雾迷蒙,海棠花沾了雾气,很惹人怜。可它又很要强,太阳一出来,立马就朝气蓬勃。秋天时,它果然不负众望,整棵树缀满了红彤彤的海棠果,海棠果蒂细细长长,全部都被硕大饱满的海棠果垂着。母亲摘下海棠果,去蒂,用线串成一串,给我塞在书包里,酸酸甜甜了我的整个初中生涯。

可有一年,它在开花的时候捱了风雪。那年天气极端,春雨过后突然降温,接连而至的大雪连蔬菜棚顶都能压塌,而这棵海棠树迎风挺立,用柔嫩的花朵顶着风雪。那年几乎所有的果树都受灾了,收成不理想,更别说这棵小小的海棠树。可出人意料的是,它竟然在秋天结了一颗小小的海棠果,微微发红,挂在顶梢。母亲说,那是一颗败果,是酸涩的。我们谁也没有摘,它就一直挂在上面。我想,这棵海棠树肯定是一棵要强的树,红色的果实是它胜利的宣言。

夏天时候,父亲要收拾院子,准备铺院面,就将这棵欠收成的海棠树砍掉了。父亲买来六边形的地砖,在烈日炎炎下动工,浸砖,和泥,装筐,砌砖,我时不时给父亲打打墨线。在我的强烈要求下,父亲在原来海棠树的位置盖了一个小小的狗窝,为我那只可爱的小黄狗。盖好院门以后,为了这只狗能够出入自由,父亲还将水道的大小调整合适,水道变成名副其实的“狗门”。

这只狗是姨家姐姐在我小学时候给我的,养了几年,个头还是原先那么大,和一只成年猫差不多。每次有人进门或者路过我家门口,它就在院子里吠叫。但它又很胆小,路人在院墙外大喝一声,它就吓得不敢出声了。家里人很喜欢这只狗,吃得不多,随便一点剩饭就可以满足它;吠叫,但从不下口咬人,是一个合格的看门者;很爱干净,在我家那么些年,从来没有在家里和院子里见到它的粪便。

拆老屋盖楼房那一年,我们全家搬到了两间旧屋里,拥挤不堪。寒冬腊月,下着大雪,这只黄狗在屋檐下生了四只狗崽子。母亲在洗衣盆里垫上棉花和布屑,然后把狗崽一只一只抱进去,将盆端到屋内的火炉旁边。养了些时日,母亲就将小狗崽一只一只送人了。黄狗寻不到自己的崽时,在那间小小的屋里焦急地转来转去,翻东探西,吭哧作响。后来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就一动不动地坐在洗衣盆里,眼眶发红,眼角含泪。是悲伤,也是思考,像人一样敏感地思考。

再后来,当我知道它又怀了小狗崽时,早早为它准备好了生产的地方。可等来的结果却是,一天下午,它血淋淋地从外面回来了。我找遍了家里的每一个地方,没有发现一只小狗崽。原来,它思考的结果就是我们不需要或者不喜欢它的孩子,索性不生在家里了。也许,黄狗只是把那些小狗崽养在外面了,它们会慢慢长大;也许,它见主人不爱,干脆舍弃了。没有人知道结果,后来相同的事情又发生过一次,我们只能叹气。大学时候,母亲给我打电话说,那只黄狗出去了好几天还没回家,找了几圈也不见。再后来,再也没有回来。它陪伴了我十二年,终老在外面。那个狗窝依旧在角落里,上面慢慢堆满了杂物。

多年在外,小摊上卖着盒装的黑桑葚,绿化带里种着成片的秋海棠,街上随处可见各种各样的宠物狗。这个世界丰富多彩,可还是楼峰山的村庄最抚人心。它能容纳你的狂傲,也能抚慰你的平庸,它以最平淡的存在守护着你的记忆和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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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已被省级期刊《唐山文学》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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