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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君不行,寡人便从此恨君。”
白起从未见过这样的嬴稷――其实也不尽然,应该说,白起从未见过这样对他的嬴稷。
嬴稷尚幼时,白起于赵国迎他回秦,险些丢了性命,那时的少年秦王在宣太后的把持下稚气未脱,只会盈盈的看着他,眼中泪光闪烁。
白起记得那时他说,他说……
罢了,人老了,便记不起来了。
他又抬眼看了看面前的秦王,两鬓染霜,眼底却似当初般泪意汹涌,但白起总不能分辨那是气是悲,总之与过去不同了。
一切都与过去不同了。
他的少年,已经从无数次破合纵谋横强中出落成一怒而诸侯惧的虎狼之君,“白大哥”“寡人的武安君”也变成了如今一声声冷漠无情的“白起”。
老成的君王欲揽天下入怀,如何能容得一个垂暮的臣子屡次犯上,白起几乎已经看见了自己的死状――让他有点想笑,但他忍住了,他的王上还怒气冲冲的逼视他呢。
他本当还要说,还要谏,但眼前秦王的模样却一点点模糊,直到和记忆中的少年重合,他老了,记性差了,却清晰的记得少年的颧骨本没这样高耸得像是刻薄寡恩一样,而是圆润的、带着些许弧度的、说起话来翕动的令他失神。
他说,他说……
“究竟是你白起不能去,还是你白起不愿去?!”秦王暴怒的声音打断了白起本不一定能想起的思绪,倒是像是给白起的遗忘找了一个合格的借口。
“王上……”
他终究还是没忍住,露出了些许笑颜。
“白起能去。”
他决定了。
他已预见嬴稷对邯郸势必不破不还――哪怕只是为了与他置这口气。若执意不去,只会折损更多秦军将士,这是白起最后为秦国的考量。
况且他并非绝无私心,这些年他遗忘了太多东西,只记得杀伐决断,长平之后又平添二十万业债,他总觉得或许这一战,能让他想起什么。
白起看到听到允诺之后的秦王是如何的笑逐颜开,就好似一个终于劝说父亲做与他桃木剑的孩子。这多少让白起有些宽慰,所以他也跟着笑了,他们一同笑着,拉着彼此的手,互相搀扶,一同走到门口,走到院落,走到官道,大声喧哗着得胜之后的庆功和一统天下的进度,仿佛之前的龃龉不复存在。
白起感受得到嬴稷是真正的快乐,也感受得到自己笑容下的苍凉。
少年人不改是天真,白起五十年前笑他天真,五十年后竟依旧笑他天真。
出征那日,秦王依旧城外相送,这数十年,他无数次披挂出征,嬴稷的战前动员在他看来大同小异,他们依旧一同饮酒,再一同摔杯以示决心,白起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将杯摔个粉碎,其实本不必如此,但他总觉得力气好像不够似的。
他扳鞍认蹬,跃马扬鞭,果真重拾了当年百战百胜的心气,若不是这该死的腿伤复发,他的兴致还会更加高昂。
这算不算是他和他的王上彼此的一种成全?
白起觉得算也不算,至少他尚未重拾他遗失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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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帐扎在邯郸城外五里之地,白起坐着随意翻了翻书简,攻城之战,无非是云梯登城或滚木撞门,白起名头再响计谋再多,也不离其宗。
但他还是有所调整,至少在人数分配上如此。
一如他所谏言,若此时秦国执意攻打邯郸而灭赵,他国定趁秦军疲乏群起而攻之,何况邯郸固若金汤,众志成城,本就难以取胜,若他国趁此机会大举攻秦,秦国危矣。
白起此行点兵二十万,此番攻城他欲以三万试水,再以七万顺势而为,若能破城便再调军守之,若不能破,剩余十万可存秦军余威,如有必要,亦可解函谷之急。
次日攻城之时,白起在帅帐前观望,他老了,但依旧鹰眼锐利,看得见秦军伤亡惨重。一年足够赵军恢复元气,同仇敌忾了,白起从未怀疑过这点。
白起爱兵如子,天下闻名,可眼下,他却有些麻木。
因为他早就知道,他们注定是秦王野心的殉葬品,当然也包括他在内。
他们的出征,本就是为了在这里死去,在这里尸骨成山,以此来应验白起的谏言,昭示给嬴稷一个为时已晚的事实。
“上将军,当真拼不得吗?”副将王龁问他。
“函谷关那边可有消息?”白起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
“回上将军……”
“报――”
打断他们的,是狼狈的斥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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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白起巡视军营,心默点兵。三万将士,足以一搏。眼下月黑风高,正是天时。
他能做的太少了,这或许是他唯一能努力的战机。
战前击鼓取消,他亲率将士下山夜袭攻城。两万五千步兵头阵,五千骑兵断后。
骑兵攻城,即便是不懂兵法的娘们儿也该知道不行,可白起偏要如此,他要那五千骑兵马后拖一节树桠,跑动间营造出千军万马的假象。
这边赵军果然毫不懈怠,日夜坚守,灯火通明,白起亦面容整肃,令随剑下。
骑兵造势果然不俗,白起纵然已经年迈,也能听见两翼逐渐逼近的喊杀声,那声源处是战甲各异的兵士,如他所料――合纵联军。
白起拍起战马,领一路轻骑左翼迎敌,砍杀当中,他又红了眼睛,又成了那个六国闻风丧胆的人屠将军,兵者的凶煞之气于他仿佛是莫大的滋养,让他忘却了身上心间一切伤痛。
这是他最后的狂欢,白起正为溅在脸上的敌军热血而激动。
这是他最好的归宿,白起为他能战死沙场而高兴。
合纵联军数在十万,白起身中数剑仍然可以凭借厮杀之声估算。真是抬举他了,他笑着握住胸前敌军的长戟,不过正合他意,他掷出手中的利剑,让它和他一起完成最后的使命。
秦国安矣。
白起满意的闭上眼睛,又有些不甘的睁开,天地间是一片血色,他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没能想起他遗忘的记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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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稷从未想过有一日他的武安君会是这般奄奄一息的将死模样,就像白起没想过他还能残喘归秦。
他看到嬴稷飞也似的下阶,三两步扑倒在他的残躯前,颤抖着手抚摸他的伤口,他又想笑了,笑他的王上天真,哪有人的伤口可以用手碰的?
他的王上如何就明白不了,没有人的伤口可以被反复撕开,触碰?
“武安君,寡人的武安君……”白起终于听到了这个久违的称呼。
“王龁!为何!寡人调军二十万与武安君,为何会让他伤成这般模样!”嬴稷恼怒的站起,质问着。副将王龁
“回王上,上将军有察五国合纵之势,得知函谷有难,调走了十万大军驰援咸阳,又用计引来数万联军,这才护得秦国无恙啊!”王龁泫然欲泣。
沉默,不合时宜的沉默。
白起想打破这尴尬的沉默,但他累极了,他自己也纳闷,如何战场上便可让他忘记自己已垂垂老矣,现在,王上一如既往的需要他时,他却动弹不得。
嬴稷脱力的跪坐下来,轻轻的、轻轻的摇晃着他的身体。
“武安君,寡人失悔……”
白起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睁眼,但他对嬴稷的脸看的很分明――秦王稷五十年,白起终又看到初见时那张青涩的脸庞,他们分离又重叠,重叠又分离,一如他的灵魂,正撕扯着从他的躯壳中幻化散去。
他对那些声音已听不真切了,耳边是秦王一句又一句的“白大哥”“寡人的武安君”“寡人失悔”。
白起承认,他有些得意,但不是,都不是……
都不是他想听的那句,都不是他遗失的记忆……
一滴,两滴,炽烈的泪滴从秦王的脸侧滴落在他脸上,迅速冷却,但还是灼伤了他。
他的秦王,已有多年未曾落泪。一同隐去的,还有少年嬴稷带给他的回忆。
白起又要笑了,笑他的少年在他面前,真是永远也长不大,五十年前,他不就是如此这般哭着对自己说……
他哭着,泪水一滴滴的砸在地上、衣襟上,也砸在白起心里,就如今日一般,对他说……
“总有一天,寡人要赋大将军千军万马之重任。”
白起想起来了。
也是时候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