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的故事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生人的祖父，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一位勤劳、略有幽默感的银发老人形象。八十多年国家与社会的重大变迁叠加他一直都很好的记忆，娓娓道来，总是能听到一些触动人心的故事。

祖父一直很能吃，更能干。

关于吃饱饭的故事。作为那个年代十分罕见的独生子女，祖父在他将近九十年的岁月中，吃的最饱的一次是在家乡刚解放的时候。那一年，他十八岁，已然成年了。随着长沙和平解放的消息传来，当地的一位大地主在极度的恐慌中吞金自杀了。这位地主平时并没有作恶百姓，只是听信了太多谣传而极度害怕将来的日子。他的家人很是慷慨，散财招待十里八里的乡亲们吃喝流水席。祖父和院子里的小伙伴一起壮胆，去吃了一顿。我没有脑补他们吃饭的样子，但是脑补了他们回家的样子，一定肚子撑得极其难受。后面的七十年，无论祖父是健康还是中风后的神智迷糊，都一致认为这辈子吃的最饱肚子的时候就是那一次了。这也是刻骨铭心的记忆了。

关于吃饭速度的故事。年轻的时候，祖父是一名锯木工，干活的时候都是在雇主家吃饭。按照他的说法，一碗饭在盛好之后，还没落座就在路上解决了。祖父这样的吃相难看是肯定的，可也是因为家里有那么多张嘴，常常自己吃不饱。在当时物质极度缺乏的情况下，有没有饭吃是一个问题，能不能吃饱饭又是一个问题。有一门手艺，至少还是可以保证祖父有饭吃，能吃饱自然是一件非常高兴的事。毕竟吃相在那个年代是个稀罕词。当然吃饭快并不是一件值得吹嘘的事情，他一直告诫我们，吃饭要细嚼慢咽。这是他中年卧病在床数年得来的教训。

关于喝酒的故事。祖父爱喝酒，这也是农村人干体力活的需要。他清早起来一定喝一小杯才去土里干活，三餐都要喝一杯。八十岁的时候，他身体还算硬朗，经常种菜去城里卖，但开始有酗酒的迹象了。那时候，他帮人看日子，喝喜酒回来的路上，摔过几次大的。有一次我劝他少喝点，他咬着下巴（他最爱的动作）告诉我，汽车没油了就跑不动，我老了，不喝点酒干不动活了。2012年的春天，祖父还是因为喝酒中风了。此后的几年，家里变故太多，他也不时清醒，不时糊涂，再难有当年的风采了。

今年的正月二十六，正是他老人家八十八岁生日。可惜他没有等到这一天。他在床上与死神挣扎了一个多月，最终没能敌过岁月的流逝。

临近耋耄之年，梦里皆是过客。祖父念想着当年没有述说的故事，逻辑有些矛盾，却是各种心酸过往。身体发育较早的他，十四岁时已经是成年人身高了。明显是孩子的年龄，他却要经常躲抓壮丁的。家中人丁不旺，作为独子的他不得不撑起整个家庭。在宗族意识很强的农村，他能忍，但过得并不如意。在最年富力强的岁月，他却病倒了，常年卧病在床，经常咳血而吓哭年幼的孩子们。他老来身体却异常康健，和祖母一直到去世的后面几年，才得到子女更多的陪伴和照顾。孤独肯定是有的，可一生要强的他，又如何会和儿孙诉说呢？

这一辈的老人，虽然经历了世间太多的苦楚，见多了本不该见到的离合悲伤，但是他们抱怨的很少，埋头苦干的居多。归根到底，连吃饭都是问题的时代，有什么时间去抱怨和哀愁呢？这种埋头苦干的孺子牛精神，最能具体化到他们这一代人身上，不知道什么是苦，什么是累，什么是病，身体扛不住了才倒下。国家正是有这么些人，这种精神，才能走到今天。

岁月静好，我想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