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州招魂

 

春分

 

绍兴十五年（公元1145年），归州（今湖北秭归）瞻夔门外，粉红桃花绽放，油菜花铺满叱溪河畔。鸭子潭边，恍见多娇无暇观花，痴痴潭边寻觅，似可透过清澄潭水觅沙金般，潭边松软淤沙沾湿裤脚也毫不为意。去年今日，尚见多娇雀跃欢呼“出来了！出来了！”，随后嘘声，小心翼翼地把自制小网移到桃花鱼下方，轻轻提起。把网提到眼前，只见一小涎团。再浸入所带小桶，桃花鱼上下浮游，伞体一敛一舒，须体伸展飘曳，像透明纱幔，犹碧空跳伞，似桃花吐蕊，如天女下凡。多娇观桃花鱼，是她陪我来归州后少有的欢愉。桃花鱼出叱溪河，桃花开时始见，花落后即无。哎！桃花花期虽短，来年依然有花期。桃花鱼虽难觅，却与桃花开谢同步，亘古至今，守信如初。惟不见吾儿多娇矣！

 

端午

站在归州城城墙东望，一道道石梁，像门般锁住长江，曰"石门"。长江遇此阻隔，流速顿缓，形成大回水沱，江水在这里形成天然港湾。江水从石门倾泻而下，一路咆哮向东直奔兵书宝剑峡。比江水喧嚣的是人声。

谪居归州前，仅知端午，归州则细分农历五月初五“头端午”；五月十五“大端午”；五月二十五 “末端午”。“斗舸红旗满急湍，船窗睡起亦闲看。屈平乡国逢重五，不让常年角黍盘。”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江上龙舟飞渡，岸上人山人海。游江招魂龙舟竖起“魂兮归来”招魂幡，龙舟于江中缓行环游，峡谷中回响《招魂曲》：

我哥哟，回哟嗬，听我说哟，嘿嗬哟！

　　天不可上啊，上有黑云万里，

　　地不可下啊，下有九关八极。

　　东不可往啊，东有旋流无底，

　　南不可去啊，南有豺狼狐狸。

　　西不可向啊，西有流沙千里，

　　北不可游啊，北有冰雪盖地。

　　惟愿我大夫，快快回故里，

　　衣食勿须问，楚国好天地……

屈大夫以“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自况，呜呼，吾已六十有二，眼目昏花，齿落发白，步履艰难，精神不济。事体稍多，便体力不支。前日奉命昼夜巡揖私盐枭徒，追查私贩踪迹，两度昏厥。大夫诊治脾胃虚弱，不能运化，胸满腹胀，大便溏泄。开药方人参，白术，茯苓，半夏，甘草，陈皮，加生姜，大枣煎服。余苦笑，归州而僻且远并无好些药材不说，况余廪与俸皆薄，何来余钱支付。上前年查抄宰相府，金锭、金条、金叶约重五千一百余两，入官地亩，按契核计，共地二百余顷，又入官铺面户间，均以充兵饷。哎！今昔何昔！今夕何夕！！今昔何惜！！！

陶渊明有言：既自以身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弟子规》云：“过能改，归于无，倘掩饰，增一辜。” 而余一生恶有恶报，一切咎由自取。且并非就此打住。理不胜欲，故以堕落；欲又不能胜理，故以苦痛。愈苦痛则愈堕落，愈堕落则愈苦痛，二者循环相生，扰扰不绝。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一日大病，彻夜汗出如雨，气息仅属，以为必死。朦胧中自思死亦无恤。默想死后情形：无甚丰功伟业，嘉言懿行，只恨无缘得为一善事而殁。想必难写哀悼悖谬之文字，必深为叹息，薄葬之而去，除亲友外闻吾死而落泪者廖廖。呸！吾乃千夫所指，黎民愤恨之徒，怎与屈原相比，无论生前死后，相差何止千倍万里哉！

 

立夏

经仪门进州署，仪门左迎宾馆，右司狱司，左右六房皂隶班房，并有申明、旌善二亭，州判、吏目皆居两旁，归州地无三尺平，粮草不生，不可耕种，土狭民贫，面皆菜色，衣不蔽体。近日马纲船，梢工纤夫水手供给草料赋税加重，不肖吏胥，索诈愈甚，或无所得而就近抢夺衣食者有之。供水之事，尤为重要，稍有差池，以致泻痢，易得霍乱之疫。归州城内缺水，除筲箕洼与水井沟外，长江或叱溪挑水。若从将军堡分水岭分别引水至太平池或注于官井，倒可纾民困，也曾想励精图治，兴水利，恤贫民，除弊政，建良法。罢罢罢！想余政和二年上舍第。调相州、颍昌府教授，历太学录、枢密院编修官、尚书比部员外郎，彼时如澄清湍急之叱溪。留为监察御史，擢右正言。后希秦桧意，谮飞于朝，飞父子与宪俱死，至参知政事，充金国报谢使，位极人臣，圣眷正隆之际，已如一叶木舟进入裹挟泥沙声如雷吼的峡江。平善坝，下牢关，马肝山，黄牛庙，一路恶滩二十余节，水势湍急，漩颇多，倾折回直，捍怒斗激，束之为湍，触之为旋，一失毫厘与岩石遇，余之木舟瞬间糜溃漂没，不见踪迹。

吾为人傲慢气盛，使还，桧假金人誉其数千言，嘱余奏闻，实难之。

也曾诚心相待，奋勉尽力，桧翻手为云覆手雨，好疑惑人，彼之疑心日增。桧坐殿庐中批上旨，辄除所厚者官，吏钤纸尾进，余曰：“不闻圣语” 。朝中要员，空疏不学，岸然自负，恶习日渐，保举人员非系师友，即属亲戚。结为朋党，各援引同党之人，以期其上，习以为常，结党营私。实恶之。吾突遭参奏，显见系怀挟私仇以报怨。辞气不胜乖张，粗戾至极，好兴诉讼，朝中大员多受其累。

哎！余何尝不是呢！操守不足，有亏厥职，专权无上，谋危社稷，蛊惑人心，欺君妄奏之狂妄小人，附会权幸之臣，共为蠹国之政。以致天下之人方疾若仇也，群起而共诛之。寻常官僚，对余殊无好感。谪居沿途江陵府，鄂州，夷陵，峡州知州。昔日巴结逢迎之徒均避而不见矣！

 

七夕

 

世间事甚不如意者，莫过于多娇一事。年二十许岁，未适人，骤得迷惘之疾，不能说其值遇，但厌厌困悴若醉梦中，师巫祈禳考摄，无所不至，皆弗效，久而愈甚，其生期在七夕，去年是日，余谓女星运殃厄，或当退舍，家人正聚堂上举酒，俄一小柈从空际冉冉而下，置于地，众争往视，乃故漆柈，一瓦瓶、一泥杯、三采楪，贮荔枝龙眼，而缾内物则秽溺也。有笺纸小片，书云：劝六小娘子寿酒。

余大骇，不怿，闻一幕僚为官办事，好用诡道怪行，但也多验明效。招僚吏道妖异本末，曰：“其人之身，有形而无神。见有形而不见有身。又如镜中看花，水中看月。有花有月，实乃无花无月。奄然一息，固无真宰之用；沈溺不返，戚戚焉亦绝非超然象外者也。究其实，乃不法绅矜，积恶乡里，霸占家产，诬良为盗之报。留心记之。”原系施家含怨在心作祟，哎，恣意施恩，必致狂妄放纵，惹是生非，将所行是处尽弃而后已。于施家于吾皆然！

中元

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扬。余迷茫游移江边，晨间雾气犹未全散，茫茫一白，弥漫水面，犹如云气低垂欲雨，秋沙鸭，黑鹳，苍鹰，游隼，鸿雁俱归。想此类鸟系出北方，圣上遣余为报谢使前往金国，向宗弼面陈。来准绍兴和议，请金国尽快送回徽宗灵枢及韦后。候鸟尚能自由迁徙，先帝灵枢及韦后何时返故里？候鸟不择地，来此蛮夷之地。归为州僻陋，为西蜀之最，而男子有屈、宋，女子有昭君，南荆屈宋汉王嫱，才子佳人百世芳。阀阅如此。托梦大鱼能将屈原还故里，女媭所见大鱼何在？多娇何在？

凡招魂皆北面而招，以西头为上。招魂冀生气之来，生气为阳，又北面言之南，方是阳，左在西方。云招而左者，以左手执领还，以左手以领招之。号泣于多娇坟前，持故衣纸钱招魂而哭：“启请三界，临请水神，竖立灵帛，引幡招魂，清静魂身，引请过桥，讽诵宝忏，汝昔从来归，今招讨归而汝死矣，汝之魂识亦能从招讨以归乎？”夫人一旁哀恸掩泣。

“上月，彗星横扫天际，‘凡彗孛见，亦为大臣谋反，以家坐罪；破军流血，死人如麻，哭泣之声遍天下；臣弑君，子杀父，妻害夫，小凌长，众暴寡，百姓不安，干戈并兴，四夷来侵……’宫中占验，乃不祥之兆。钦天监均传揣度时势，附会陈说，圣上有所戒惧，以敬天变，修人事，图海宇升平，避殿减膳，下诏责己求直言，大赦天下。余遇赦，量移沅州。绍兴初，余于沅州抗盗曹成有功，想必化险为夷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