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掠过楼顶。
她踩着被晒得发烫的地砖,来到教学楼过道的护栏边上。从这个位置望出去,刚好可以看到篮球场上被高楼割裂的光斑,及每一个被照得一览无余的行人。
她抓着护栏,紧盯校门口的方向,然后拉开校服拉链。
起风了,穿过身后狭窄的走廊,呜呜作响,将她的头发吹散,也将她如海蓝色翅膀的衣摆吹起。
她在狂风中睁大双眼,里头燃烧着某种强烈的渴望。
忽然,她微微点头,像在确定什么事情,随后往左移了移。
“不对。”她嘟囔着摇头,又往旁边挪了挪。
这个位置正好。
她张开双手,闭上眼睛,让最后的日光将她包裹,犹如索尔(波兰神话里的太阳之神)。
她放任自己沉浸其中,直到最后一缕光线彻底湮灭。
这时,她的耳边传来嗡嗡的声响,像翅膀在颤动,又像发动机被开启。于是,她睁开眼睛,却看见一片暮色。
“快关校门了,你不走吗?”
她回头,是那个总能在校门口快餐店相遇的男生。此刻他正站在楼梯口,神色略微拘谨。
“快了,谢谢。”她语气冷漠。
男生一愣,撇嘴离开。
她重新闭上眼,继续刚才幻想。
只是这次没有如愿,被打断的思绪再也无法控制,她变得烦躁,苍白的面容绷紧。然后弯腰拾起脚边的一块碎石,用力去敲栏杆下方的瓷砖。
“真可惜!真可惜!”
瓷砖被敲出裂缝,掌心也震出豁口,愤怒与遗憾让她忘记疼痛。她用头抵着栏杆,机械地挥舞着手臂,砸得一次比一次剧烈。
鲜血洒落,她不管不顾;楼下保安的怒吼,她充耳不闻。她神色麻木,一如不久之前,冷眼旁观父母的争吵与离别。
终于,她精疲力竭,踉跄着从栏杆处退到教室边,紧贴着墙面大口喘气。
恍惚中,她看见一幕画面:
她展开翅膀飞过一座又一座的山,来到草原。蔚蓝的天空、绿色的草场,她自由地翱翔在天空中,云朵也几乎成了陪衬。
可忽然,两只巨大的老鹰出现在眼前。他们身形巨大,眼里泛着血色,棕黑色的羽毛在阳光下泛起冷光,犹如尖锐的利器。她不寒而栗。
很快,两只老鹰掠到她身边,一只来到她身下,倒悬着镊住她的腿,而另一只则用锋利的爪子钩住她的翅膀。
白色的羽毛在挣扎中飘落。
随后,老鹰将她的翅膀整个削掉,她看着被支离的翅膀,哀鸣起来。
失去翅膀后,老鹰不再对她感兴趣,长啸两声,飞走了。
而她在空中只停留几秒,便开始下坠,身子犹如一片叶子,被风吹得方向不定。
此时,耳边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楼下的保安冲上三楼,一边冲她叫嚷,一边用手电筒指着她。
她看着逐渐靠近的身影,突然觉得,或许他就是挥舞着大剑的侵入者,而她却只能待在原地任人宰割。
“不能让他们得逞!”
“谁也不能夺走她的翅膀!”
终于,她挣开了他们的利爪,径直往栏杆处扑去。
而刚走到楼下的那个男生,也在此时抬起了头。
二、
静子醒了,透过窗户,看到外面正下着雨。
这是住院以来第一次下雨,很大,即使窗户关的严实也能听到哗啦啦的声音。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送到医院的,只记得失去意识前,眼前颠倒的楼房。
现在,病房里只有三人。
静子对面是一对母子,正在聊天。他们时而大笑、时而低语,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们如此愉悦。
墙上的时钟滴答作响,红色的洗脸盆放床头柜上,里面放置着几个苹果。屋内没有开灯,光线隐约,病床旁的衣架看上去如同一个瘦弱的男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静子艰难地将撑起身子,甩甩头试图让自己精神些。
待坐正后,她又看向那对母子。
小男孩用双手撑在病床边,她看过去,小男孩圆滚滚的肚子,犹如一颗小西瓜。他的母亲穿着同她一样的病服,靠在床头,正在剥橘子。
“你真聪明,连你爸爸也被捉弄了。”
母亲亲昵地摸摸小男孩的头,然后将橘子剥成两半递给他,并指着静子嘟囔了句什么话。
小男孩接过橘子,走到静子的病床旁,将胖乎乎的小手伸到她眼前。
是半边剥好的橘子。
静子本想拒绝,可看到小男孩那双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后,不禁笑起来。小男孩皱起眉头,就在静子快要碰到橘子时,迅速将手缩了回去。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恶作剧的笑容。。
“小武,把橘子给姐姐!”
小男孩没有因为母亲的命令而停止捉弄。他依旧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静子。汗水流下来,汇聚在他下巴处,摇摇欲坠。
“我看到你刚才在笑我。”
“没有。”
静子双手摊开,一副无辜的模样。
“你是觉得你比我厉害吗?”
“小武!”
母亲呵斥他的无礼。
“这样吧。”小男孩没有搭理她,只跟静子说:“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要是答对了,我就给你橘子吃。”
他眨巴着眼睛,脸上是小孩特有的纯真。他炫耀似的摊开手,橘子在他的蹂躏之下已变成暗黄色,边缘处甚至有些泛黑。
静子听后,噗嗤地笑起来,顿时来了精神。
“行吧,什么问题?”
“第一个问题。”
小男孩伸出食指,“你为什么住院啊?”
“我感冒了,很重的感冒。”静子想也没想的回答,然后拉着小男孩坐下,“你想知道是什么感觉吗?”
“什么感觉?”
“头晕目眩,在街上看到一个人都重复。而且,如果你盯着一个东西看,你会感觉自己在旋转。”
“那应该很难受吧。”
小男孩歪头注视她。
“特别难受。应该是平时不怎么注意身体造成的。”
静子说完后,发现小男孩在对着她发呆。
“弟弟,你想问的就这些?”
小男孩回神,将双手抱于前胸,一本正经的模样。
“那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有是有,不过你问这个干嘛?”
“小武,回来!这样很不礼貌!”小男孩的母亲再次呵斥他。
可是已经为时已晚。
“我是想问,如果你有一双翅膀的话,你应该去哪儿?”
静子沉默了。
她盯着小男孩,思绪开始飘远。
翅膀?她第一时间想到了飞。可是飞到哪里去呢?她的目光转向窗外,想到自己久别的家乡。
一栋栋高楼在那里拔地而起,原来的老式楼房在岁月流逝间变得摧枯拉朽,直至消失。她曾多次想过要回去,可回去又能怎样?他们都不在了,不是吗?
她又想起父亲。
自从父母在16岁那年分开后,他就没再出现过了,连母亲葬礼也没来。
她记得在刚分别的那段时间里,她非常开心,准确来说应该是窃喜。
她知道自己解脱了。
她和母亲再不用见到那张刻板的脸,不用再忍受被他骂的狗血淋头还不敢反抗,不用一回家就看到他醉得一塌糊涂、且满嘴抱怨。
她自以为幸福地过完了学生时代。可是,不知为何,在这几年里,她开始无可抑制地想起他。甚至,她会盯着锅里烹煮的食物,怀念起小时候坐在他肩膀上的日子,以及他未曾酗酒之前的模样。
慈爱?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地抓紧被子和床单,“不对,他应该问的不是这个。”
静子回过神来,听小男孩儿又在她耳边问:“快说啊。你应该去哪儿?”
她遗憾的笑了笑,“我想会有很多地方去吧,真是难以选择啊。”
“可只有一个地方呀!”
小男孩振声强调。
“有海的地方吧。”她敷衍又向往,“圣托尼里是我一直想去的地方,蓝色的大海和蓝色的天空,真是要有多美就有多美。而且,听说很多人都在那个地方拍婚纱照,以后我也要去。”
小男孩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然而他尽力在隐藏。
“我还想飞去爱琴海,俯视底下的人群,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弟弟,你有时会想成为人群中最耀眼的那一个人吗?”
小男孩根本没有听清楚静子在说什么,他终于按捺不住地笑起来。
静子不明就里地看着他。
小男孩滚圆的肚皮,随着他的笑不断起伏,并转头望向他的母亲,想要得到某种首肯。
他见母亲也忍不住轻笑起来,便不再克制,笑得越发肆无忌惮。
静子愤怒了,她确信他们在嘲笑自己。
她所有幻想被粉碎。
她甚至想对准小男孩的肚子狠狠踹上一脚,可又恨自己根本无法动弹。
“姐姐,你知道吗?只有一种人才认为自己有翅膀。”
她愤怒的瞪着他。
小男孩扬起头,朝她可爱一笑。
“只有精神病人,才认为自己有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