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成年人的世界里焦虑是常态。
中国不少报道在介绍17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时,不约而同用到了“爆冷”这个词,因为比起陪跑诺奖多年的村上春树,摘得桂冠的石黑一雄于中国绝大部分读者而言,实在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他是日本人吗?为何又冠以英国作家的名头呢?
我常常觉得,这是一位拥有边缘心理的作家,虽然你看他的社会地位、为人处世,怎么也和边缘无法挂钩,但他的出生和成长经历,便决定了他的一个特殊。
5岁时,石黑一雄便和家人离开日本定居英国,小说创作里诸多关于日本的描述,都是通过电影和小说进行的幻想。移民身份让石黑一雄失去了某种归属感,他既不是日本人,也不是英国人,这使得你无法往他的写作贴上任何标签。就像村上春树的评价,说这个人的作品啊,地点可以在任何地方,人物可是是任何人,时间可以是任何时间。话里话外,都点出了石黑一雄写作的一个着力点,那就是千奇百怪,但又在某个瞬间引发你共鸣的人性。
比如这部《长日留痕》。里面的内容实在是太简单不过,就是一位老派年迈的英国管家史蒂文斯,在新主人给予的七天假期里,驾车看望自己曾经的女同事肯顿小姐。这一路上,他回忆起自己这一生,我们能看到时光是如何流逝辗转,能看到史蒂文斯这一生里的诸多节点,一战、二战、荣耀、伤感、以及朦胧克制的爱情。人们津津乐道于这本书最大的幻觉,就是你根本无从查觉这一切出自于一个日裔作家之手,那字里行间所流露的英式气质,是和狄更斯、简奥斯丁等作家一脉相承的隐忍与回味,优美而残酷。而且从作者对于这本书的评价来看,他又是极度清醒的,石黑一雄写到:“你将看到一个人是如何为了成就事业而荒废自己的人生,又是如何在个人层面上蹉跎一生。”
这句话的内容近乎违背了我们的常识,我想没有人会将事业这个选项踢出自己的人生规划,在成年后,事业更是占据我们生活的大半,它和家庭的地位几乎平起平坐,我们也常常将一个人的成功与否,和他的事业相挂钩,可为何石黑一雄要写的故事,却是一个人因事业而荒废一生呢?其实这里面涉及到的,是每个人在步入社会后将面临的严峻问题,往大了说,我们要成为怎样的人,实现怎样的人生价值,往小了说,我毕业能干什么?我未来有没有上升的空间?理想和现实究竟哪个更重要?我这辈子就这么一眼望到头了吗?
石黑一雄在史蒂文斯的人生里,给出了一个可供参考的答案。我们也将从他的三个不同年龄阶段里,看到事业二字在我们人生的比重。
第一阶段:我的职业规划和理想是如何确定的?
提起管家,在某种程度上这已然是英式文化的一个重要符号,他们隐匿于古堡,带来象征着“高雅、上流”的服务。作者透过史蒂文斯的话,笃定的写道:“在其他国家,无论实际上使用什么样的称谓,也仅有男仆。”那股自傲之气,可见一斑。史蒂文斯为何要选择这一职业呢?其实有两个原因。
其一,子承父业。
在当时的社会环境里,管家是相当拿得出手并且体面的职业。史蒂文斯的父亲同样是一个服务于上流社会的资深管家,史蒂文斯形容他具备着和职业相衬的高尚尊严,小说中更是提到了如何定义一个管家的伟大。其至关紧要的一点,便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坚守住自己的职业生命,伟大的管家之所以伟大,是由于他们能够全身心化入他们的职业角色。
这种职人精神,其实我们在日本文化里更为多见,石黑一雄虽声称自己的日语水平差到无法写作,但他仍旧在英国文化和日本文化中找到了最为平衡的那个切入口,便是史蒂文斯的职人精神。他在父亲濒死和主人的宴会中,怀揣着悲痛选择了后者,已经可见他对于父亲的职业继承,青出于蓝。
其二,我能从中得到我想要的人生价值。
史蒂文斯选择管家这个职业,多少也为这份幻想和荣光所迷惑。小说里写到这样一个细节,说是史蒂文斯驱车旅行的过程路过一个村庄借宿,因其非凡的谈吐,以及对权贵政客的如数家珍,让村子里的人误认他是一位尊贵的爵爷,而史蒂文斯也并无意去点开真相——他只是一位大户人家的管家罢了。这种心态上的纠结,暗藏着史蒂文斯对于管家“伟大”的另一层定义,那便是他的存在,或许也能推进历史的进程。
史蒂文斯所处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世界这个概念早已随着一战、二战的全面铺开,还有全球化的进程得到普及,世界开始变成史蒂文斯口中的滚滚车轮,以这些豪门巨宅为中心转动,看似每个人都可以影响其转速,这让史蒂文斯产生了一种幻觉,他开始寻找一种影响世界车轮转速的可能,而这也就是他从头至尾所寻找的使命感和存在感。他们这一代的管家更看重雇主的道德品质而非身份地位,他们的理想主义,或许说他们这个职业的终极价值,变的如同泡沫一样耀眼而虚幻,他们想要的,是为那些肩负理想和文明的绅士、大人物服务,因为通过服务这样一位伟大的人物,他也等于是服务了全人类。
这便是史蒂文斯通过管家这个职业,所找到的人生价值。
第二阶段:我们如何应对理想和信仰的塌陷,应对事业的迷茫期?
史蒂文斯对自己始终没有一个清醒的意识,他以为自己无可取代的服务,无非是擦亮银器给客人带来轻松地心情,亦或者被主人叫过去,用一问三不知的答复,来印证来宾的观点——即根本不能把治理国家的权力交给普通人。可在史蒂文斯眼里,这些都是他在国际舞台上扮演角色的证据,是他对于银器的打理,方才使得客人宾至如归和主人继续话题;而他被主人叫过去问问题,代表的是那些伟人也曾听过他的意见。这种心情,是否会让你想到鲁迅笔下的阿Q呢,史蒂文斯实际上,也取得了自己的精神胜利,因为他牺牲了太多,他的家庭,他的爱情,他的人生,所以他必须从自己的职业里获得了同等的满足,才能让他心理平衡,而这种泡沫越闪亮,相应的破灭也就越残酷。
诺贝尔文学奖给予石黑一雄的颁奖词总结写的很有意思,说这位作家又一次以巨大的情感力量,发掘了隐藏在我们与世界联系的幻觉之下的深渊。
何为深渊?当史蒂文斯意识到自己服务的达林顿勋爵,最后竟变成纳粹帮凶时,就是他的深渊。这也就解释了通篇下来,史蒂文斯时常遮遮掩掩的措辞,矛盾甚至自我欺骗的回忆,因为他所要面对的,是一种人类无法承受的痛处,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否定,抹杀他这一生的鞠躬尽瘁,摧毁他所有的努力。
所以说,事业固然重要,它是映照你人生价值的一面镜子,却也仅是一面镜子而已。日本近年来流行一个词,名为“社畜”,社会的社,畜生的畜,旨在描述一些工薪阶层,996的上班制度,日复一日的加班,残酷而过劳的职场环境,与付出不平等的薪资。他们把工作带回家里,用事业填满自己的青春,因为没有人活得轻松,但我们希望自己的付出能有所得,这有错吗?史蒂文斯有错吗?只是人这一生就如同开弓没有回头路一般,或许是一路奔到终点,或许是冲向不可知的深渊,而史蒂文斯没有试错的机会了。
第三阶段:事业和人生如何达到平衡?
此前有一部日剧在国内大火,名为“逃避虽然可耻,但有用”,女主角森山实栗是一个找工作困难户,她本科毕业后因为找不到工作便选择读研,读完研继续找工作,也屡屡碰壁,最后只能做和自己学历完全不相符的家政工作。
在对未来的焦虑和迷茫中,她索性向自己的工作狂雇主提出了事实婚姻的建议,即男方出钱雇佣女方为家庭主妇,将婚姻隐形的契约拿到台面上,承认了家庭主妇的价值和付出。这种看似逃避的方式,实际上是一种变相的寻找出路,就像史蒂文斯这七日的旅行,也是他的一种逃避。
能在事业和人生之间走好平衡木的人,是少数;能在事业上做到不朽的人,更是少数;绝大多数的人,或许连自己的人生都过不清楚,承认自己的无能,承认自己的懦弱,承认自己的心碎,或许才是一种真实而热烈的勇气。这样的人,才明白生活的真谛,这是一趟注定受苦的旅程,所以更要竭力给自己找些乐子,逃避固然可耻,但它也是真的有用呀。
就像小说结尾里写到的,我们应该学会享受自己的人生,傍晚是一天当中最美好的时光,你已经做完了一天的工作,该是你搁起脚来好好享受一下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