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姑娘

       如果有一天，你来到了我们那个村子，你就会看见一个穿着极朴素却很整洁的姑娘坐在家门口，呆望着天。若是你运气好，她转动眼珠望见了你，一定会对你露出她那略微带些傻气却很真实的笑容。

       她就是傻姑娘，傻姑娘是有名字的，还很好听，据说是最宠爱她的爷爷给起的，叫青荷。也许是希望她像一束出尘的荷花一般健康成长吧，读起来也很顺口。可是世事总不能如人愿。听家里人说，青荷刚出生的时候漂亮极了，像画儿一样。可是四岁那年一场感冒引起的高烧，因为没能得到及时治疗，烧坏了神经，从此只能咿咿呀呀随口蹦出几个词儿，进行最简单的对话，背地里同龄孩子都叫她傻姑娘。她的父母亲在一次外出打工后，再也没有回来，奶奶在她两岁那年就去世了，小小的青荷只能跟爷爷相依为命。

      青荷就住我家隔壁，总喜欢到我家玩儿，她的爷爷种了点地，有时没按时回来，小青荷就得挨饿，爸妈疼惜这个可爱又可怜的小女孩，常常留她在家吃饭，虽然那时候每户都穷，也没啥好吃的，可是能让这个孩子感受到一点点被关爱也是好的。青荷会亲切地称爸妈为叔、姨。青荷比我大七岁，自打我出生以后，她到我家来得格外勤了，时不常地带些她爷爷用竹子做的小玩意儿递给妈妈，偏着头说：“姨，给—弟—弟—玩！”母亲笑着接过，道：“弟弟还小，阿姨给他收着，让他明年玩。”妈妈说得慢，尽量让小青荷听懂，傻姑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跑到摇篮跟前去看我了。这都是记事起母亲讲给我听的。可能也因为常常看到这张熟悉的脸吧，一直以来都还蛮喜欢她，喜欢她拉着我到处跑着玩儿，跑到她爷爷的面前看爷爷编竹篓，听爷爷讲后羿射日、嫦娥奔月的故事。

      青荷一直没上学，听母亲说她六岁的时候看着别人家的孩子都背上妈妈亲手做的花书包蹦跳着往学校去，她也一个劲儿地拉爷爷跟在那些孩子后面。爷爷没办法，到学校去问老师能不能收她入学，但是校长是本地人，知道这孩子的情况，说什么也不答应。在那个时代，还没有什么所谓的智障儿童专业学校，就算有，像青荷这样的仅靠爷爷一人卖竹制物赚点钱补贴家用的家庭也负担不起昂贵的学费。所以，爷爷只能硬拽着青荷回到那破旧清冷的家中，青荷歪着头，拼命眨着眼睛，竟眨出了眼泪，断断续续地说着：“爷爷，为什么，我不能像他们一样呢？”手中还轻轻拽着爷爷的衣角。爷爷转过身，弯下腰，眼中含泪却强带着笑意对还眨着眼睛的青荷说道：“因为我们家青荷生来就与众不同呀！”同时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为小青荷擦去了泪水。小青荷并不懂爷爷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是，她看到了爷爷眼睛跟平时不太一样，她已经忘了爸妈的模样了，内心深处却很清楚她所在的这个家只有她跟爷爷两个人了，她忽然笑了，一下子站起来，拍着手说：“爷爷的眼睛也流水了耶，跟荷荷一样耶！”荷荷是爷爷在家时对她的称呼，爷爷被她这么一弄，也笑了起来，悄悄抹去眼睛水，拉起小青荷，说：“走，爷爷带你去叶叔叔家玩儿。”青荷瞬间就忘了刚刚的苦恼，也蹦跳着向她喜欢的叶叔叔家走去。

      青荷的叶叔叔就是我的爸爸。爸爸是个地道的农民，读到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就回到家里帮忙干活，有一段时间还帮着队里算过账，爸爸的字写得也很不错，之前还教小青荷用树枝在地上练习写过“爷爷”两个字呢。妈妈又常给小青荷做布鞋穿，两家关系一直都很好，农忙时节也互相帮趁着。

       青荷见谁都笑着，但有时候也会变得很安静，一个人蹲在家门前的场地上，用树枝乱划着，对着小蚂蚁们自言自语着，也没人能听懂她说的是什么。走近了的话，你仍旧会看到挂在她脸上的常有的微笑。她安静的时候，会给人一种天使降临到了人间的错觉。她有一双大眼睛，水灵水灵的，睫毛长长的，鼻梁微微有些塌，一张小嘴透着一股子灵巧劲儿。可惜，人间总有很多的可惜，也许是命中注定，要让她糊涂且单纯地来这人世走一遭。

       虽说没有再嚷嚷着要去上学，但是那个念头并没有在青荷心里被忘却。一天上午，爷爷外出干活儿还没回来，恰恰碰到孩子们吃过早饭去上学的时候。看到跟她差不多大的孩子背着书包嬉闹着走去学校，鬼使神差地，青荷也跟在他们身后，一直跟到了学校。小青荷怯怯地走到教室门口，不敢进去，就站在窗子外呆呆地望着里面，听同龄人读者a、o、e，她也下意识地张开嘴巴跟着念。下课后，孩子们跑出来，一见到她，就都聚集过来围着她，还唱起了顺口溜：

       傻姑娘，傻姑娘

       眼睛大，头发长

       鼻涕吊着泪汪汪

       空有一身好皮囊

       ……

       小青荷经常遭遇这样的窘境，每一次都是爷爷给她解围，替她赶走那帮不懂事儿的熊孩子。这一次，她是一个人，她只能够低着头，不说话，任凭他们笑着，在她面前转着圈，她只紧盯着自己的双脚，还有那双黑布鞋。

       这一幕被正准备来上课的郑老师瞧见了，那个站在中间的小姑娘不知所措地搓着双手，不时地抬起那双无辜的大眼瞅着校门外，郑老师的心在那一刻莫名地抽了一下。郑老师是本地人，她知道这个女孩的事情，她立即端起老师的架子，对着孩子们喝道：“上课铃响了，还不进教室去，都在这干嘛呢？”老师在小学生的眼里总是威严无比，听到这句，即刻作鸟兽散去。郑老师注意到小青荷长舒了一口气，继而呆呆地望着她，几乎是同时地又露出了那傻傻的无邪的笑容，郑老师也回以微笑，走到她身边，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头，指了指校门，说：“青荷，赶快回家吧，爷爷在等你呢！”小青荷笑着摸了摸鼻子，用手指了指教室，小心地挪动脚步，痴望着窗里。见此情景，郑老师苦笑着摇了摇头，又说了句：“那你一会儿记得回家喔！”青荷潜意识中只捕捉到“爷爷”这个词，浅笑着点了点头，目送着郑老师走进教室。而她依然站在那里。之前爷爷带着青荷来学校找过郑老师，可是学校有规定，再说当地家长也有反对，所以善良的郑老师只能无奈地对爷爷说抱歉。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青荷总偷偷地跑到学校去，立在窗外听着似懂非懂地小学课程，奇迹般地，青荷竟也学到不少知识，甚至还学会了唱歌。老师们也都不忍心赶她，有时候还和她闲聊几句。不知道郑老师跟孩子们怎么说的，反正孩子们嘲笑她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时不时地还有女孩子在课后拉她一块儿玩耍。

        等到我开始上学的时候，那些和青荷一般大的孩子们都去外地上学了。但是青荷还是会跑到附近的学校去，有时跟我一起去学校，又一起回家。那些孩子都长大了，可是我们的青荷被时光留在了原地，还是那么小，只会傻傻地笑。

        某一天，青荷忽然想起来问爷爷她的爹娘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这个问题。爷爷的手抖了一下，淡淡地告诉青荷：“太阳下山了，他们就回来了。”

        太阳?太阳在哪里呢？那挂在天上的红红的圆圆的东西就是太阳么？太阳什么时候下山？小青荷心中的疑问太多，却不知如何寻找到答案。跟爷爷一起过了这么些年，都习惯了，他们回不回来，又有什么关系呢？

        除了跑去学校，青荷回来后就坐在自家的门槛上，望着天边的那轮红日。爷爷还在傍晚的余晖里编织着竹笼，吱吱呀呀，一声声诉说着那些青荷所不知道的事儿。

        不论如何，值得庆幸的是，这个傻丫头是笑着走过这一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