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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重选一次,我依然与你同生共死,即使国破家亡。难道情与国,终不能两全?
前传
“当当当……”
皇宫中派遣出的卫士已经执锣走了几个来回,用着单一的声调呼唤着人们到街市上聚集。一堵破旧的墙边人头攒动,大家围着一张诏令。
募兵告示
今有敌人犯我边境于北,杀我百姓,已有兵临城下突破朔都之意,甚危我国之安宁。唯有壮士可护国于此危难之际,平叛逆、保安宁,此乃国家之大事也。凡应征者皆可得赏金一百钱、粮食二十石。愿国人速来投报。
朔都兵部
像这样的告示已经张贴了无数次,而参军的人却越来越少。
或许是因为百姓都看到了自己邻家健壮的男子一去不复返;或许是人们知道京城从未收到过前线的捷报,人们只听到过连续不断的赔款割地、朝廷高价赎回领兵将军的消息;又或许是听那些去过中都的人们这样说——朝廷每天歌舞升平,一曲《后庭花》不知道唱了几天几夜……
不得不说,人们参军卫国的热情正在逐渐减弱。
吵吵嚷嚷之中,只见远处突然来了一队黄衣白马,带着十几个甲胄士兵杀气腾腾地赶来。
“抓人!看到那些能耕作的男人都给我抓起来充军!这几个月怎么来当兵的越来越少了,皇上怪罪下来,都得掉脑袋,掉脑袋!懂吗?”领头的那个宦官,一脸傲慢地喊着,似乎要把整个朔都城的人都吞下去。
我躲在街旁的一棵树后面,看到城里的一个大户人家,派了管家扛着大箱子,里面装满了亮晶晶的金币银币和宝物,给那宦官看了,似乎那大户人家就能万事大吉。
只见那宦官眉开眼笑,眼睛里闪着铜臭的光,命人收起箱子,又笑嘻嘻地把那管家打发走。而后他目光一收,眉毛一横,又扯开嗓子大喊:“都给我上各家各户搜!今天找不到几百人充军就都别回去了!”
见势不妙,我转身跑回了我的书房,那是师父收我教我的地方。
为了躲避这里即将燃起的战火,我的父母已经被我送到了更远的南方暂时避难了。南方的亲朋好友们,看在我有希望考取大学士的份上,满脸欢笑地接待了他们,嘴上说着什么“苟富贵,勿相忘”,日后全靠我来复兴家业的话。不论如何,父母总算是安顿下来了。那天,我送他们离开朔都时,没有含泪告别的悲凉,没有絮絮不停的挽留,只知道,我们会在未来再次相见。或许,那个时候我会成就自己吧。
师父年事已高,留恋故土,不愿意离开家乡,所以他们一家人就留在这里和我一起生活,同时师父还指导我继续学习,争取明年科举高中,入仕为官。
回到书房,我拿出一本屈原的《楚辞》,那是我最喜欢的一本古籍。所谓一曲“九歌”,一篇“国殇”,深深地吸引了我。那些耀武扬威的宦官和皇家士兵们,不正是我华夏大国的悲哀吗?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我看完以后,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却不能明白其中的含义,就问道:“师父师父,什么是‘魂魄毅兮为鬼雄’啊?”
听完,师父愣了一下,用手抚了抚自己的长须,用极其低沉而严肃的语气跟我讲道:“关于这个问题,你未来可能会明白得很透彻。一个人为了祖国,可以奉献出自己的青春甚至生命。”我看到,师父的眼睛有光芒闪烁,像是盛满了昨夜的星辰。
说着,师父缓缓地背过身去,轻声叹一口气,又说:“他们死后的魂魄也是坚毅的,在所有鬼魂里面,他们也是英雄豪杰啊——”
“为师在北狄军中的朋友告诉我,他们几个月后就要来进攻中原了,你还是早点去南方找到你的父母,将来也好考取大学士,为国家尽一份力啊。”
“可是,狄人来攻城的话,那您怎么办?”
师父没有回答我,只是看着远处城墙上的旗帜,一言不发。
清平
“哈哈哈哈哈你看你脸上的墨汁!”那个可爱的女孩笙儿,笑起来总是那么动人。她是我师父的孙女,和我关系一直很亲近。那是我在读书时睡着了,脸上沾到一旁的墨汁,被她的笑声惊醒的尴尬一幕。
“这个嘛……我只是累了,趴下休息一会罢了。”这个理由让我自己说出来都难以相信,说实话,有一部分书本,我读来总是力不从心,对于一些古代圣贤的想法我有不同的见解。
她拿出藏在背后、事先为我准备好的几个新采摘的野果,一个一个排列在我面前的石台上。“呐,今天出城和姐妹们采摘来的。”她拿起其中最小的一个,咬了一小口,“话说,你看到今天又贴出来的征兵告示了吗?”
沉默。我不知如何回答她,脑海里她的声音回荡良久。我一改平时什么事情都和我无关的神情,又凝视着她动人的脸庞,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
沉默。或许她知道我在想什么,笙儿睁大眼睛,侧头,看着我,那个今天突然认真起来的我。剩下的半个果子停在嘴边,无论如何也下不去口。
“最近还是别出城的好,外边不那么太平,容易遇到强盗。”我尽力避开那个让我纠结的话题。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沉默。
“笙儿……对不起,我准备走了。与其在这里未来渺茫地读书,不如真刀真枪地为国家做出贡献,即使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无力而苍白。”
能看得出来,她想要挽留我,但在这时,原本活泼的她,眼睛突然润湿了许多,而又说不出一个字。
“笙儿,我心意已决,不会反悔的。”我抬起头,坚定地看着她,看着她润湿的脸庞,想说的话全化作一句,“感谢你多年来的照顾。”这时的我不知所措,“不论我这次出征的结果如何,我都不会忘记你的,虽然……那件事你一直没有给我一个有意义的回应……”
又是良久的沉默。
“其实,我也很喜欢你啊。”笙儿兀然开口了,“我想等你学成归来,谁知道你却想要去打仗,可那事情又不是闹着玩的,万一——”
我看向她。笙儿低着头,脸侧向一边,又不再说话了。我张张嘴想要发声,却看到她似乎忽地晃动了一下。
“这次你去了,我想,很大可能就不会回来了吧?”
在我不知所措的沉默里,她的声音带上了颤抖的哭腔,身体也跟着摇晃。她没抬起头,但我知道她在咬着嘴唇咽下支离破碎的啜泣。
“既然这样,我也不会独自苟活下去了。”
她好像抬头看了我一眼,又好像没有——我没能反应过来。回过神时她已经转身跑开,不愿意把泪水暴露在我眼前,哪怕一瞬间。
可那又怎么样呢,我了解你啊。我想这么说,但苦涩紧压着舌头,封住了嘴唇。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落泪,也是最后一次。
石台上的野果,刚被笙儿仔细地洗过了,上面的水珠,不知是不是她悄然落下的泪水。
出征的路上,我梦醒在朔方的风里,秋雨正下得淅沥,灰暗的天空中没有月亮,但让人觉出一丝白得发亮的意味来。周围很安静,湿漉漉的地上,是我们军营驻扎过的痕迹。我抱着自己从家乡带出来的几卷经书,呆滞地看着它们,却不能入神。
“我也很喜欢你啊……”
五雷轰顶。
破阵
军营很冷。
听说明天北狄的军队就要来攻城了,现在人人自危,害怕那个有着恐怖战斗力的传说之军会让我们这支新组建的所谓的军队瞬间败下阵来。
天色很暗,能看到乌云正在一步一步接近我们,似乎要把这城墙压倒,让我们成为一支不战而败的军队,我靠着城垛,抱着自己的长矛,听着周围人都在说什么。
“哼,要不是我没藏好被抓来充军,谁会来这鬼地方等死啊?”
“你说的倒是轻松,看管这么严,你怎么跑啊?”
“诶,听说昨天晚上跑了个商人,直接让那看守一箭射死了,现在尸体还挂在南门楼呢!”
“嗐,那商人活该,我见过的奸商多了,他们肯定是贪恋自己骗来的那些田宅财物,才要跑回去的!哼,那样奢侈的生活,神仙都羡慕!你看我,什么都没有,自然也不想跑了。”
“呵,你什么都没有,这我相信,我就不信你不害怕明天打仗要面对的敌人!”
所有人都沉默了,大家都明白,我们根本没有实力与北狄一战。
良久,大家都因为恐惧未来一场血雨腥风的战争而沉默时,我不禁说道:“不论曾经我们是什么身份,有什么不同的经历,大家的背后都是生养自己的国家和父母,我们拿着刀枪剑戟站在这里,就有义务打好接下来的战役。即使战死了,我们死后的魂魄也一定会是坚毅的,在所有死亡的人变成的鬼魂里面,也都是豪杰英雄啊——”
第二天。
那皇帝派来的所谓“精通兵法”的将军排兵布阵,挥舞双臂,高声疾呼。大家充满了信心,要和狄人决一死战,用血肉之躯保护自己的故土。
无知的人们,只知道自己有一个“精通兵法”的人来指导布阵,却不知道自己的敌人有多强大,包括我在内。
“报——北狄军队已经在城外五里的地方布好阵准备攻城了!”
“不用慌,他们大概有多少人?”
“大约……十几万吧……”
“什么?十几万?昨天的情报说的不是四万吗?该死的!”
人们瞬间乱成一团。刚刚建立起来的自信似乎又被打落到了谷底,像一只骄傲的苍穹之鹰瞬间被贬入尘土般的狼狈。
“报——狄人大军第一波攻势已经冲过来了!”
大家都能看到,远处一片光影,扬起了地上的尘土,满天飞扬,以极快的速度奔袭而来。那是他们头上的金属头盔反射的太阳光,耀眼的一片,冲过来,要把我们彻底吞噬。毕竟,光从始至终都是能打败黑暗的。
“快,快!鸣金收兵,回城坚守!”那个将军慌了,扔下一句话,就匆忙策马挥鞭 ,带着几个卫士抢先打开城门,一溜烟地逃进了城池。
“哇呀呀呀——把他们都杀光!”伴随着马蹄声,北狄的骑兵瞬间赶到,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轰的一下,我们的军队被冲击乱了,所有人丢盔弃甲,旗帜倒下,盔甲破碎,我们和狄人都一窝蜂地涌向城内,毫无招架之力。
我在倒下之前看到,无情的马刀落在身边战友的头上;狄人的铁骑都武装到牙齿,他们飞快踏过的马蹄,啪嗒啪嗒的声音响成一片,时而有力地踩踏着地上的血水,溅起数尺高,在明晃晃的日光下,折射出残夜的暗红色;我听到孩子们、妇女们、老人们的哭声和绝望的惨叫,甚至压过了狄人肆意砍杀的嚎叫;身边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在鼻腔中充斥着,呛得我头晕眼花,足以撕裂心肺的痛楚从身上的伤口丝丝缕缕地蔓延至全身。不知不觉间我的衣衫已被鲜血染透。
我不知道他们杀了多久,抢夺了多少财物;我也不知道我们的军队最后剩下多少人,或者已根本不复存在;我在进城的时候倒在了身边战友的尸体堆里,奄奄一息……
我渐渐醒来,意识恢复以后,发现这是一个暗无天日的夜晚,不知道远处的狄人正在说些什么,看到没人注意我这里,我就开始一点一点挪动自己的身体,渐渐地离开了他们的视线。
“快跑!”我脑子里只有这一个想法。
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这就是战争吧。
梦归
第二年春。
自上次战役之后,我再也没有露面,对南方的父母、朔都的师父和笙儿,都一无所知。我一个人躲在大山旁的村子里过着自己的日子,度过了又一个寒冷的冬天。古代圣贤的经书,在小村子里仅有那么两三本,也都被我通读了几遍——安稳地做一个书生,没有什么不好的啊。
我决定回朔都看一看。
朔都的繁华已经被狄人践踏殆尽。朔都的家家户户,似乎只剩下了老人、女人和小孩,他们都无助地坐在所谓“家”门口的残缺石头上,无助而又悲伤地哭泣。四下打听,才知道狄人抢夺够了,也过完了冬天,就回到了他们的地盘,留下了残垣断壁和一个个不完整的家庭。
这时,一位脸上写满了战争痕迹的老人向我走来,交给我一封染血的信件,上面的字迹还依稀可以辨认。“你的师父为了守城,和狄人拼命牺牲了。攻城前,准备离开的人们都劝他一起走。可他就是不走,嘴里还一直念叨着,说什么‘诚既勇兮又以武,魂魄毅兮为鬼雄’的话。唉,真是个糊涂人呐!”
听完老人说的,我难以掩饰自己的悲伤,赶紧打开信,却不知眼泪已经落下,沾湿了身上破旧的衣衫,滴落在战争后伤口上。
徒儿:
我料定你会回来。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选择了一条自认为正确的路。除此之外,有些事情还是希望你能够坚强面对。
我不知道那天你和笙儿说了什么,自从我听说你真的去参军之后,笙儿第二天也就一去不复返了。或许她去找你了罢……原谅师父只敢这样想。这段时间狄人攻势很急,我军似乎难以招架,师父也要暂且离开这里,今后有缘再见。
至于你的父母,亲戚们听说了你去参军的事情,就不再好生招待他们,我收到了他们的最后一封信,他们自述在扬州一带的野外生活着,你回来看到这封信,务必要再去找找他们。
师父要谢谢你。那几句楚辞,点亮了我心中的一把火。记住,为国奉献自己,魂魄也必定会是英雄。
师父
九年四月二十日
夏,扬州。
我寻觅了几个月,才在江边找到一户人家,曾经有着耕作捕鱼的痕迹。地上残留的稻穗,是北方人不善种稻的写照。这户屋子的主人早已不住在这里,但我的直觉判断,这一定是父母曾经住过的地方。
河两岸的风景很好,对岸有几棵松柏、几座土山,河这边的几株野花开得鲜艳。站在这里,正好能看到远处的宫殿,依旧歌舞升平,仪仗队进进出出,歌女们来来往往,宦官们走走停停,四处吆喝着耀武扬威,至于那些王侯将相,他们从来不出宫殿,只知道享受现在欢乐的生活,似乎朔都发生的一切,都是另外一个国家的遥远故事,仅仅停留在忠臣的奏折上,从未进入过统治者的耳朵,打扰他们心里纯净的一片乐土。
等等……河对岸的松柏,小土山?
一丝阴霾出现在自己的额头,笼罩着我那即将被摧毁的精神。
不顾小河水的汹涌抑或是缓和,我冲向河对岸。河水冲击着我的大腿,几近要把我吞噬在无底的深渊。不行,一定要过去看看……挣扎地站在土堆前,看着石碑上那些不愿意面对的字眼。
乱步。趔趄。
落幕
我躺在土堆旁。看着渐渐阴暗下来的天空,飞过的几只麻雀,叽叽喳喳的声音渐渐淡去、消失,我的眼睛无力地合上,终于放松下来。现在这乱世,我不记得任何人,任何人也都不记得我。
似乎我的精神还剩下最后一丝残余的时候,一个茫茫的声音问我:“就这样死去,你后悔吗?”
“我无悔。”
我看见了很多很多,我看到那些王侯将相们,依旧每天歌舞升平,奢靡不断;我看到我的父母在不远的地方向我微笑着,给我讲述一个又一个儿时的故事;我看到师父在深山老林里面,陪伴着他的诗书古文,在满足中度过余生;我看到笙儿采了野果,她含着笑抹去泪水,向我跑来;我还看到狄人的身影,他们挥刀砍向我们的军队,掠夺牲畜和壮丁;我似乎还能看到,一个更加强大的王朝正在战火纷飞中崛起,代替了那个软弱无能的朝廷,却不曾改变这片土地独有的精神。
如同千年前屈原作诗云: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这是一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我们没有理由因为王朝统治的衰败就背叛自己对这片土地的热爱。
我化为尘埃,成为这土地的一部分。
愿我中华,永无尘埃,风波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