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庄漫笔——《大宗师》之六

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邴邴乎其似喜也，崔崔乎其不得已也，滀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广乎其似世也，謷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悗乎忘其言也。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这一段说的是真人处世的情状。

“义而不朋”，这里“义”同“宜”，真人和这个世间相处和谐，同任何人都没有矛盾，是“老少皆宜”。但是真人不与他人互为朋党，自己的操守不会改变，和众人打成一片只是为了保全自己。

真人永远是“不足”的，心中虚无一物，“不承”是说不着痕迹，不着相。众生的心量决定了境界，真人的境界是心包太虚，量周沙界，宇宙都在心里面，那是何等的广大？

“与乎”，是宽容。真人“觚而不坚”，他是有棱角，但是这个棱角不会伤人，不会坚执己见。“张乎”形容广大，也有一种解释说成是“施为”。“虚而不华”，真人的心虚无一物，而众生是华而不实，所作所为皆是有所图谋。

“邴邴”是欢喜，真人似喜非喜，实际上内心已然超离一切情绪，没有肤浅的感性反应。“崔乎”说真人的一切行止，出于“不得已”。为了回应众生，与世间人事物互动，不得不有所为。但是内心没有刻意的目的性，不是出自于“我”的主观欲望，就像一面鼓，只有外来的敲击，才使它发出声响。

“滀乎进我色，与乎止我德”，“我”指代的是众生。“滀”本意是水的积聚，用来形容真人和悦的容貌，容光焕发。这是内心纯净无染，德充于内所自然显现在外的。同真人相处，会增进我们的德智，让我们的心有所依止，不再迷茫。

“广”应该是“厉”，本有丑陋的意思。不是说真人样貌丑，而是说他能够与世人打成一片，混在人群当中，让人感觉不到他的特别。处众人之所恶，就像水一样，它总是往低处流，君子要学会谦退，学忍辱波罗密。

接着又说真人“未可制”，既然是生活在社会当中，就必得遵循这个社会的法度，要有所敬畏，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但是，又不同于平常人，只是盲从于某个趋势，迷信哪个权威。比如现在，人们不懂得如何做儿女、做父母，都在给家里的小“祖宗”庆生，这是在折损孩子的福报。凡事都要由你家的小孩子做主，出去外面用餐，不问问年迈的老人喜欢什么，却问你家那个小孩爱吃什么。这是大颠倒！这样的风气，我们不应该去效仿，我们要保持自己个人的修养，家庭的和谐幸福，要多学圣贤，做个好样子。

底下这两句，说的是真人“忘言”。“忘”是一种功夫，不是我们平时的健忘，能忘形、忘情，到能够忘我，这就是修行。我们每天讲过那么多话，有没有都能记得起来？因为讲的多是废话。圣人讲了不少话，但是他没有把这些语言说成是绝对的真理，没有强迫别人去相信。执着在文字语言上面，搞训诂注解，还是没有通达。诸法的实相不是用言语形容的明白的，所以圣人说了又没说。

真人是“以刑为体”，谁也不能轻易割舍掉这个身体，因为我们的真如自性在上面。“以礼为翼”，在世间行走，得遵照着礼法做事，要守国法，知荣辱，明辨大是大非。“以知为时”，智慧不等于知识，智慧可以通达一切，所以才能活得自在。没有智慧就活的很苦，在自己的小圈子里面转不出来。“以德为循”，行为上遵守世间法的规则，内心对一切了无耽着，就像海贤老和尚，他每天都在干活，做的是世间法，他的心却一刻没有中断念佛。

怎么叫“绰乎其杀”？等于老子的“损之又损”，孟子说的“放心”。把私欲一点点戒除，让天理显现。以礼法习俗作为行走在世间的通行证，这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不要觉得学道修行，就得惊世骇俗，博人眼球，那是作秀，是在自取其辱。

有大智慧的人，不主动去施为，不爱折腾，而是“不得已于事”。他所作所为，全然不是自己的主观刻意，是因应事物的规律，尊重万物的好恶，承认一切人事物存在的合理性。“时”便是“势”，唯有随顺大势，才算智者。

最后这句，“以德为循，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佛陀曾经讲过，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人人可以成为圣贤，就好比有双脚都能爬上土丘。这听上去很简单轻松，可是世间人却以为这是个神话，不肯相信自己，所以仍旧是凡夫。

底下说“好”与“弗好”都是一，一切“不一”通通为“一”。这就是佛家的不二法门。庄子的《齐物论》讲的就是这个道理，世间万物的千差万别，本不互相妨碍，但在人的意识当中，我们对万物产生了评断，以自我为中心，造成了世界严重的分裂“不一”。不论怎么争吵论辩，真理就只有一个，庄子在这里讲：“其一与天为徒”。真正了解宇宙人生真相，并且悟入大道，就是天人合一，但要度化众生，还需要以无数化身，无量法门。

最重要的是這句：“天與人不相勝。”受到现代文明浸淫的人类，对这个世界进行大肆改造，我们所处的环境时刻在变。过去人们迷信“人定胜天”，这是个极其荒谬的想法。人与自然，人与社会，我们自己的身心，自己这个小宇宙，是和谐统一的。为什么我们自己，这个世界出现问题，根由在我们的身心，我们同环境不协调。

所以，庄子和佛家思想讲的都是一个道理，是一不是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