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忆母亲

                      (一)

“嫂子,你姓啥?”邻居小叔问母亲。

“我呀,我姓‘苦’。”母亲轻声慢语,微笑作答。

“‘苦’?哪有这个姓啊?我咋没有听说过?”小叔满脸疑惑,并不相信。

“真的,就是姓‘苦’”。

端坐一旁的奶奶笑了:“别听你嫂子瞎说,她姓‘田’(甜),跟‘苦’相反。”

“哦。”小叔恍然大悟,“嫂子这是骗人呐。”

“我不骗人,苦就是甜,甜就是苦嘛。”母亲依然笑着。

夏天的夜晚悄悄降临。吃过晚饭的村里人,纷纷寻找可以乘凉的地方,好打发难耐的暑热。村头树荫下,敞亮的打麦场里,自留地边上,随处可见摇着蒲扇、开怀畅谈的人群。

堂哥家新盖的三间平房,房顶平整干净。太阳落山以后,在上面泼洒一层清水,炙烤了一整天的灼热顿时消去大半。沿着大伯亲手制作的木梯,稳稳当当爬上房顶,整个村庄的大小房屋,村西的池塘村后的树林,一览无余。微风吹来,倍感凉爽。

我们村东头的几户人家,都喜欢这个居高临下的所在。孩子们新奇,喜欢登高望远的感觉;大人们贪凉,知道高处总会最先感受到阵阵晚风。于是盛夏的傍晚,这里成了我们的避暑胜地。叔叔婶婶大伯大妈们总喜欢围成一圈,团团坐好,东家长西家短地唠个不停;孩子们有的坐在旁边自顾自地玩耍玩,有的直接四仰八叉躺在上面,瞭望星空,放飞思绪;有的蹲在房顶的边缘,望望远处的风景,瞧瞧脚下的土地,等待时光悄悄溜走。蝉声渐停,蟋蟀们开始高声歌唱。夜,缓缓而来。

我喜欢安静地坐在母亲身旁,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虽然当时并不明白母亲为什么非要说自己姓“苦”,但见大家都呵呵地乐了,我也附和着笑,只当母亲是在故意逗大家开心。

                    (二)

月光清冷。静谧无声。我在睡梦中被一阵絮语惊醒。睁开朦胧的双眼,看到瘦弱的母亲正跪在偌大的院子里,面朝西方,口中念念有词。不用细听,我也知道,母亲一定又在为父亲祷告。父亲患病之后,母亲成了一名虔诚的基督徒,她白天劳作,操持家务,伺候病人,晚上就捧起《圣经》,潜心苦读,再忙再累,也不肯拉下任何一场基督徒的聚会,掏心掏肺地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主耶稣的身上。父亲的病已经拖了五六年,四处求医,不断吃药,总不见好转。最近一段时间,眼看病情加重,母亲更是心急如焚。在这个静悄悄的夜里,无助的她一边哭泣,一边诉说,说这个家里不能没有男人,两个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她向主耶稣请求:如果可以,我愿意把我的寿命折给他,只求他能多活几年!

白天赶来看望我们的外婆,第一次破例住在了家里。此刻,她也早已从床上坐起,无奈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儿,她这个再穷再累也从不向她诉苦的女儿,为了这个小家宁愿付出一切的女儿,心疼的眼泪,潸然而下。

我呆呆地看着,不敢出声。第一次感觉到,原来夏天的夜晚,竟也如此漫长难熬!

                  (三)

生活再艰难,时光也并不因此停下它的脚步。父亲病体虽未痊愈,但十七年来,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却也逐渐好转。我和妹妹已经长大,课余时间帮着做点家务,干点农活,母亲的脸上,开始出现了难得的笑容。

1995年8月,我收到了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母亲高兴起来了,脸上的皱纹终于舒展开来,仿佛冰封了一个冬天的河面,终于迎来了煦暖的春风,开始慢慢消融解冻。

但命运竟然如此残酷无情,总要在最关键的时刻,露出它无比狰狞的面孔。就在这年八月,一向身体健康的母亲,突然感到头痛不止。平时总也舍不得多花一分钱的她,在家门口的小诊所吃了两个月的药,病情并未得到控制。终于有一天,她疼痛难忍,才不再倔强坚持,由父亲拉着,来到县医院诊治,却再也没能走出来。

                  (四)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关于母亲对自己姓氏的解读,还有那个夏夜里,跪在院子里虔心祝祷、轻轻抽泣的身影,都似一把烧红的烙铁,早已在我的心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迹。年少不懂母亲苦,读懂已是伤心人。母亲用她短促的一生,诠释了无私无畏,无怨无悔。也给她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留下了永久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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