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海。开花了吗?”
“还没。”
老人靠在柜前翻看一本二手围棋书,手里提个烟筒:“大野啊,你家这破书怎么还没压新的?”
大野叔抬起一摞“哐”压桌上,玻璃上掸起一层灰:“先看这些。新的前天发山水堵路上了,礼拜一还要回一车来。”
邹爷呛得直咳嗽:“诶哟,死人,咳咳咳……咳咳,四崽呢?怎么也不来带带你?搁这一个人。”
“在楼上睡着。”
木楼梯响起迟钝的脚步声,
“哟,邹大爷早啊!”伍海套着件短袖站在楼梯转角处打哈欠。
“小海,把昨天拉来的书抱出去晒,着湿了。”
“好嘞。”
邹爷说:“四崽起得早嘛,这太阳都照脊梁骨了。”
“不早,我哪像邹大爷啊,半截入土的人了睡嘛儿觉!”
“诶哟这小人精!”
“干活了啊,邹爷您慢看着。”话完,伍海就抱着书出去后院了。
昨夜下了雨。门外石板开苔花,早点店麻圆香飘到这边还夹着股草药味,泥巴味,哪家晒种被打湿的种子味。
风很复杂,天升得高,大太阳火辣。
伍海一本一本将旧书摊开排到木板上,狗以为是晒腊肉飞着冲过来被伍海一脚踢开了。
太阳爆起来,鼻子闻不见那股湿漉漉的水汽味了。
伍海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植株栽培指南》?”
伍海望向手里四山递过来的书,有点出神——
摩托车的呼啸声,睁眼闭眼全是绿,森林的水汽氤氲,潮湿的雨衣紧紧贴紧肌肤,震天动地的滚石声,摇摇晃晃的人间,装满水汽的小木屋,长在檐角的树蘑菇,睁开,合上,白色裙子,紫罗兰香,风声。
“十八岁吧……”
“会开花吗?”
伍海看着手里的书,他知道该想什么,“那年她去了哪里呢?”
“小海—小海——伍海!王八蛋!烤糊了啊,你在干什么?”大野站在屋檐下大喊。
伍海回过神来。急忙看着手中的书,又看看四周,回头不解:“没糊啊——叔。”
邹爷说:“不是书,是你啊四仔!”
伍海忽然觉着脖子后隐约发痛。
“该死的,晒伤了。”
伍海丢下手边的书往回跑,随手撇了一片芦苇敷到脖子上,疼得龇牙咧嘴。
“什么?温泉酒店。”
“是温泉山庄。”
伍海看着大野叔一脸不屑:“不是一样的嘛。”
“不一样!”大野将手边电线挽到树枝上,接着说:“算了,一句话,去还是不去?”
伍海摊在书堆里,摇了摇头:“不去。”
“平时就帮人家分分药包,送点药材,食宿全包,工资周结。别说我不帮你啊,老板娘我熟人。”大野进屋,郑重其事地看着伍海:“又闲又有钱,去不去?”
伍海瞥了大野一眼:“你确定这工作靠谱?”
“老板娘是我前妻,你说呢?”
伍海“哐啷”从桌台上滚下来,竖起大拇指,大惊:“大野叔,你可真够意思的!行,不就是山上嘛,我去就是了。”
大野给伍海找了一辆上山的卡车,伍海一路颠簸离开小城绕过村子便上了后山。
伍海听邹大爷说,这山上有樽石头像,许愿特别灵,但伍海自己也没有什么想要的,无所谓灵不灵。
山里有竹子,满坡扎。一进山,空气便湿了,到处绿得发油。伍海叼着根吸管,手里握着冰米酒,玻璃外壁上挂满了汗珠,天还是热得只一件短袖都穿不住,有蝉。
夏天,好像开始了。
“伍海?”
“是。”
“好小子。你在这等一下,等会来个人给你带路去药房。这四个月暑期你都在山上,有什么要准备的物品一会儿去前台和堂里小姐说,她们下山给带回来。平时有事就来顶阁找我,五楼。”女人有一头棕色的卷发,眉眼生得温柔。说完她顺便指了一下竹楼梯便走了。
伍海实在嫉妒大山的女人缘。
山庄是依山而建,重重叠叠,回环往复。竹楼褐瓦,挂红灯笼。玻璃风铃一直在响,像山涧溪水。后山倒也真有瀑布,但只听得见空谷转石万壑雷,不见影。
伍海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长得那样标志的女生。他连连向从竹楼上下来的人招手,拼命说:“我叫伍海!我叫伍海!”
女生不耐烦:“知道了知道了。老板娘叫我来带你去药房,我叫堂里,走吧。”
两人绕出前厅,刚到后门,堂里小姐突然想到老板娘是叫她下山的,她看了一眼伍海,混乱地随便指了一条路叫伍海往前走看见一个石头丛拐个弯就到了。堂里小姐就这样走了。
伍海惊呆了,连连喊堂里也不回头,只好大叫:“堂里,记得给我带盒青草膏!”
无奈之下只能自己找路,问了一个搬东西的小哥说,药房就在山庄南脚,绕过石头丛往上走,竹子围着的方阁子便是。
伍海连石头丛都没看到就迷路了。
伍海准备原路返回,竹林里的水汽围绕着自己却很是舒服,干脆坐在了一块大石头上抬头看着被叶片打碎开来的绿,等着有人经过。
林子里安静,后山高得仿佛可以捅破天的杉树,地上草绒绒的。伍海有点喜欢上这里了。然后他就看见,撑着白纸伞的人。那是伍海第一次见到温泉小姐,周围呼吸都是水汽的味道,有点闷,像是泡在温泉里。
伍海定睛看了好大一会儿,大声说:“白素贞吗?”
温泉小姐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根辫好的竹藤甩给伍海,伍海下意识接住,再看她已经把白纸伞不小心勾到杉树折断下来枝上了,她用力一扯,伞就彻底被勾破了。
伍海大惊。温泉小姐却叹了口气,假装很不在意地耸耸肩,拍了拍手对伍海说:“不是白素贞。我带你去药房,拉着竹藤前面要过河。”
沿路有开八角金盘,伍海拔了插成扇子。
温泉小姐走在前面步伐轻快,哼着小曲。伍海在后面拉着竹藤,惊讶从正厅到药房要走那么久,想着自己这四个月肯定得把腿都跑断。
看到石头丛了,其间还夹着山里小溪。温泉小姐先跳到石背上,山水溅到了鞋子,伍海自己又跳了上去。竹藤紧紧拉着不放,伍海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一直拉着,但谁也没有先放开。
温泉小姐指着不远处的竹林说:“到了。明早我再来送药本给你,房间就在二楼。”
伍海说:“多谢,我叫伍海。”
伍海向前走了一段,竹林生叶的气息中,有一个四四方方的阁子兀地突现,阁子前有很大一棵榕树,待伍海绕到屋后才发现后院还有一棵上了年纪的枇杷树。
伍海惊喜,大声说到:“啊,你看这里像不像归有光的南阁子?枇杷树,今已亭亭如盖……你看还真有棵枇杷树,常年不住,树却还是耸立原地。你说一个人天天对着一棵树,周围人都走光了,什么都没留下,那该有多孤独啊?欸,你……”伍海转身,没看见温泉小姐。
夜里的后山什么叫声都有,窗帘上映着竹叶巴掌像是妖怪的手。没有风,山庄红灯笼全点亮。伍海打开门站在外面向远处看,有种迷失的美,心里空空的,又开门进屋去了。
伍海习惯药味后随便整理了一下已经装备很齐全的房间便沉沉睡去。
有人敲门,伍海开门看见一个不认识的面孔。是山庄里的人,抱着一大摞药本。
伍海探头出去东张西望没看见温泉小姐。眼前的人大骂:“你在干嘛?伍海?喂!赶紧给我接下手啊,重死了!”
伍海赶紧把人手里的书接过去,问她怎么知道自己名字。女生说伍海梦游了,昨天他自己对她说的啊。伍海莫名其妙。
这个女生叫小原,她说自己以后负责来拿伍海的药包。伍海高兴得要命,原来他不用自己跑,和小原聊了几句就开始干活。
正午好大太阳,伍海感谢竹阁子,里面很凉,只是虫子太多。好在不一会堂里小姐就送来了青草膏,她昨天居然听到了。
堂里走的时候说伍海门口有一根竹藤,称赞伍海还会辫竹子茅草。伍海觉着奇怪,堂里走了他就出门看。
门口石台上果然放着一条竹辫。伍海看四周没人还以为温泉小姐已经来过又走了,温泉小姐坐在药房前一棵榕树上,看着伍海失落的样子一阵好笑。伍海抬头看见树上的人觉得荒唐。
温泉小姐说带伍海去看瀑布。
伍海说自己还要整理一下药包,一会小原来拿。温泉小姐便自己先走了。
伍海两次吃饭时绕回山庄正厅都没看见温泉小姐。
后来,温泉小姐在傍晚时找伍海一起去看了日落。爬到榕树上。伍海的手给刮破了。
伍海第一次在树上看见耀耀人间的红日是如何不舍地褪去光泽。橘红色的光下一刻便融入紫粉的云天。在树上风便可感,闷热里又能听见竹叶打合的脆响。
伍海觉着山庄好,那温泉小姐说隔日再来。
温泉山庄里客人还多,明明是夏季。伍海分药包开始慢慢得心应手,速度快了起来。忙的时候多半是清晨或傍晚。温泉小姐好像有一阵子都没来。
周末。伍海躺在药阁窗榻上晒太阳,药包摊开来堆在房间里。
小原取药顺便借走了青草膏。用扇子盖在脸上,小虫便叮伍海的手臂和小腿。伍海开始后悔借小原青草膏。他痒了抓,抓完又被咬。无奈之下,伍海只好翻身抱起个空玻璃罐去厨房抓薄荷,药阁里的只剩下纱布包着的残渣了。
厨房师傅老付靠在竹蒸盖旁边抽烟。
伍海撩开门帘看见说:“老付,给我来点生凉薄荷。”
老付弯腰去柜里找,烟把顺手搁在竹蒸旁边,烟子就一直熏着竹蒸。伍海看不下去说:“你抽烟也不换个地,这烟子一直熏蒸盖,也不怕人家吃的蒸包里有烟味。”老付回答:“加点佐料,不收钱。”
伍海摇摇头,发誓以后再也不吃他之前觉着还蛮好吃的这里的蒸包了。
老付找一通抱着个铁罐子说:“生薄荷空了,要驱虫自己去菜园里抓点,门没锁。”说完又捡起刚才放下的烟把接着抽。
伍海转身去菜园。
刚穿过窄窄的竹栅栏,石墙后伍海看见了温泉小姐。
她在踮脚扯藤排上的黄瓜。
伍海弯腰顺着石墙抓野薄荷尖,玻璃罐里铺起薄薄一层时伍海转身准备走。
温泉小姐抱一堆黄瓜追上来说:“你等我。”顺手将伍海手里的玻璃罐抢走,向厨房跑去了。
伍海晃过神来站在栅栏旁边,等到快傍晚的时候天下了暴雨。
眼前晃晃悠悠过去一个模糊的人影,伍海睫毛被雨水雾住,什么也看不清,追上前睁不开眼睛问:“你怎么那么慢?快点把罐罐给我,我要回去了。”
堂里小姐撞开挡在眼前的伍海:“搞什么?你站在这里淋雨等着休病假吗?”
伍海摇摇晃晃站稳:“啊,是堂里。”
堂里小姐说:“快走啊,你在干嘛?再过一会更大。”
伍海连连问:“你是从厨房里出来的吗?里面还有没有人?”
堂里大叫:“是啊!老板娘要我去厨房里抱黄瓜。但你也别想啦,里面没有人,老付也不知道死哪里去了,门是锁着的。快走啦,我可不想感冒。”
伍海实在是对山雨没有好感,感觉眼睛被雨水蒙住,看哪里都绿得朦胧。雷声大得山好像随时会被劈开。乌云遮住光线压着树荫,像黑白色调的水墨画里肆无忌惮的恣意。
竹子倒了些,七七八八的树左右摇摆。雨水打在药阁子青瓦上,檐角哗哗地泄山水。泥团被打散混着碎石流到水里,爬物四处逃窜。
伍海开门伸手抓毛巾揉头发,顺手关窗还没来得及拉紧突然就窜进来一只猫。伍海没看清是什么,关上窗子才踏实坐凳子上。
猫是花猫。伍海无奈地撇撇嘴,看着它蜷在药柜下面,伍海又丢了一块毛巾过去。自己拿肩上的毛巾将就着擦了把脸,关上灯,倒床上闭眼睡去。
山雨过后,温泉小姐又隔了几周没有出现。
伍海以为可能下山了,便有点想大野和山下的那个小城。
小原满山庄找她的花猫,伍海不耐烦从药柜里将蜷成一团的毛球拎到门口。小原感谢伍海帮她找花猫,说请伍海去老付那里吃一顿最好的。
伍海没多大抗拒,两人就约好晚上见面,老板娘难得下楼置办温泉的场阁,碰巧遇到伍海和小原在后院隔间吃着竹席十样,就也叫来了堂里一起,老付灭掉烟头也挤进来顺便又加了几个菜,小原本来想假装肚子疼赶紧走掉,老板娘说算她的,大伙才开始爽快的吃起来。
伍海说老付做的菜像是有妖精来帮过忙,老板娘夸自己当初选的陶瓷容器眼光好,有季节感。
小原吃着说:“后山总归是悬的。伍海觉得呢?”
伍海莫名其妙。
堂里接过话:“少来了。总觉着树多人少就有妖。伍海不信问老付。”
老付又在抽烟,被老板娘赶出去了。
伍海想起四爷说的许愿石头,问老板娘她们说的可是那个。老板娘夹了一块笋尖说:“其实很灵的。”
伍海起了一个激灵:“有多灵?愿望成真吗?”
老板娘说:“山里面难免不起点风声的,不然我们挂红灯笼。”
伍海问:“那不是用来装饰的吗?”
小原和堂里一齐看着伍海,认认真真地说:“招魂的……”
伍海用力将竹筷拍桌子上:“搞什么鬼,谁信啊?那老板娘你山庄资金周转不畅也是管个石头求啊?一群骗子。”
老板娘骂伍海和大野一个德行。后来大家又说到温泉的事情了。吃完时间很暗也就各自回了房间。
伍海走的时候,老付说周日带伍海上山。伍海说自己已经在山上了,老付说周日见。
温泉山庄被雾着,水气越来越多。
上午未收起来的盒饭下午就馊了。药柜的木脚被水浸过后就开始长霉。蘑菇在夜里疯长,雨总下,什么都在发霉。
听见敲门,伍海从床上爬起来。门外一整罐腌黄瓜,是伍海的玻璃罐。盖子上面附了薄荷捣碎加了驱蚊草的一小盒膏药。刚好日起,光从林子里打来,伍海抱起玻璃罐抬头,榕树上却没有温泉小姐。
周日很快便在匆忙的时间里到来。伍海应约去找老付,老付还躺在床上抽烟。伍海大骂老付以后肯定会因为抽太多烟死掉。
山路。老付走在前面,伍海走在后面。
山庄的上面还有很高的弯道,狭窄闭塞。杉树更高了,多了一些荒芜的空地,黄泥巴渐呈棕黑色。光秃干涸的小型河床也多了起来,竹子没了,神奇是水气在一阵非常浓重的地段过后突然就消失得干干净净。草多是地藓和野蕨。有很多裸露的石头。
老付在拐角处说:“人总是会很眷恋那些逝去的美好,然后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伍海催老付走快一点,他等会要回去吃腌黄瓜。
然后两人就看到了那块巨石。
转过山腰,一川平垣,突出显著的向内凹的小山洞,巨石堵在洞边,青苔蔓布石身。有很大一棵唯一的茂密的樟树,在平垣上。
老付疯狂地冲过去抱住樟树,伍海紧跟上去。老付感慨:“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伍海说:“真的很灵?”
老付说:“可以让你见到你祖宗!”
伍海大惊:“我不想死!”
老付说:“谁要你死?”
伍海说:“好家伙!起死回生?七星续命术!老付,有违天道啊。”
老付说:“我逗你玩的。呵呵。”
伍海转身就要走。
老付连连拉住:“等等,你想的都是什么?带你来是给你看这巨石到底有没有人家说的那么灵?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小子搞什么鬼的续命术?”
巨石宏峻,樟树如荫。伍海说:“直接许愿了啊。”
老付说:“随便你。”
过了一会,伍海睁开眼睛,感觉听到有风声在飞。
老付拍拍伍海的头说下山了,伍海走在前面,老付走在后面。
老付要转过山腰的时候问伍海:“你许的什么愿?”
伍海随口说了句:“我不想忘记留不住的人。”脑海里却突然出现那双捧着野桃种子的,柔软的,像撑开的茶花一样的,女孩子的手。
老付顿了一下,大笑:“都说留不住了。”又掏出根烟来抽。
伍海又说:“我想永远都记得。”老付没有说话了。
伍海晚上将药阁门口的红灯笼取下来打光照路,去了一趟正厅顶楼找老板娘。
在老板娘再三向伍海保证老付不是个半仙后,伍海才讲到药阁里要填点新材料,说到这两天看内经书强调“不治已病治未病”,要管点前药,后劲才足。老板娘同意后让伍海去找堂里。
伍海走到堂里房间前,还没敲门就听见堂里在讲话,伍海没听清楚就赶紧走了。药的事隔早还可以说,但伍海透过门缝看见堂里站在镜子前自言自语,伍海觉得实在惊恐便先回了药阁。
隔了两天,温泉小姐又来找伍海了。
去看瀑布。
伍海急急忙忙打药包,总感觉多让温泉小姐等上一秒她马上就会又走了。不小心打翻了一盒方方正正的种子包,是从山下带来的野桃种子。
伍海来不及收拾就准备跑出门,温泉小姐却已经走到榕树前面了,她说她有事,改天来。
伍海站在一地散落的种子里看温泉小姐的背影越走越远,不知所措。
堂里很快就来找伍海了,问伍海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找她?老板娘今早和她说过了。
伍海看见堂里就回想起昨晚的画面,伍海给堂里说了要填的几味药,末了让堂里平时不要总是闷在屋子里,还是多去竹林里走走,像小原一样。
堂里说伍海多事,很快就走了。
伍海跑去石头丛后面一块平整的地上,翻了翻土,随便将野桃种子撒上去了。
老付在那次上山后常来给伍海开小灶,做些凉菜来和伍海下酒吃。
老付问伍海怎么不会抽烟?伍海说夏天太热,老付笑那冬天就抽?伍海说没必要会。
老付说这山庄里有好多打杂的都是城里老板的亲戚,来体验生活。伍海说这就像是在讽刺他。
老付说不一样的是有的人来是为了找东西的。
伍海问山庄里的树一年四季都那么绿吗?老付说估计不全是,但绿的日子长一点就会记不清变黄的时候。
伍海问老付为什么那么爱抽烟?老付说不是爱是为了活着。
伍海觉得好笑,死得更快不知道吗?老付说他指的活着不是伍海说的生死。
老付说我们活下去有时要辗转反侧刻苦铭心的永恒,有时只要点阳光和水,而我只要烟抽就好,靠近死亡就好了,一路狂奔也算了,何必要纠结彻彻底底的死呢?
伍海说见识到真正的乐天知命了。
温泉小姐在凌晨时敲门,伍海还以为见鬼了。
两人一前一后,在水汽浓重的竹林里穿行,离山庄不是很远,雾气随着慢慢爬升的温度消失,绕过一个山湾后眼前猛地繁花似锦。
人间虚实有时会在过于震撼的景色前分不清楚,渐起的晨曦穿过桃枝,金黄灿烂引弱红,从前先人用桃喻美人大抵也是见了这般娇羞又掩不住的傲美而已,让人忘了这竟还是六月的桃花。
伍海呆站在原地,温泉小姐在桃林里向前跑去,花瓣游行不停。
伍海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尽管耳边仍能听见瀑布声。
不知怎么的,浪漫的紫红色天一会就下起了山雨,愈演愈烈。
温泉小姐可惜地向远处看了一眼,便拉着伍海向下跑回山庄。
雨点打在身上会刺痛,眼前又开始根本什么都看不清。
伍海记不清是在哪个路口放开温泉小姐的手自己一个人跑回药房的,只是回药房以后转身便看不见温泉小姐了,只剩倾盆大雨与水汽雾着的竹林。
天又完全暗了,周身的绿被极大的雨帘交错洗开,看成浅白颜色,只屋前榕树明晰可见,独独矗立。
隔日一早,伍海激动地跑去石头从后看自己种的桃种,却发现种子在大雨过后被冲出了土层,狼狈地四散裸露。伍海无奈地回了药房。
不想温泉小姐只隔了一个上午便再与伍海相见了。
她送了一串桃核手链给伍海,手链上还栓了一个小银铃。温泉小姐抬手将手链放到伍海耳边轻轻地摇。“叮铃叮铃——”
伍海与温泉小姐到后泉用竹篓网鱼。
温泉小姐挽挽裤子就跳到水里,聚精会神后猛地向下抄手,一下就网到第一条鱼。
伍海见这般容易,立马也跳了下去,却被冰得刺骨的山水冻得大叫。温泉小姐不理会认真地弯腰捉鱼。
伍海看着水里的倒影,一时搅碎又合起来,半透明的迷离。小泉有底,水面反射上来的影就像是隔了什么,不太清明。
伍海又抬起头来看向温泉小姐,冰凉的触感还停留在脚尖,不知道她能不能感觉到自己的不安,镜子太明显以至于太多东西无法洞藏。
夹岸高山,皆生寒树。树影投到水里,山川投到水里,鱼吃下山川寒树的世界,伍海与温泉小姐吃了鱼。
半夜。
伍海猛地从梦里惊醒。药房窗子开着,林里有缓风进来,伍海掖了掖被子,空气好似没有那么闷热了。
小原又带着那只花猫来伍海这里取药,顺便告诉伍海晚点的时候山庄上有烟火大会。
换做是平时倒也没有什么大事可观,不过是热闹热闹,今年的烟火大会却说是和当地祭山仪式一起办,估计会热闹非凡,也让伍海备好齐全药材,多加点醒酒和复胃的。
伍海问什么是祭山?
小原说,靠山靠得近的地方与外界信息不通时,常以为今年收成好坏和家事兴盛都由山神掌控,每年都会组织一匹今年在各方面都格外顺利的家族一同举办一回仪式,来保佑来年收成,并为其他不太顺利的几家祈福。
伍海说这个仪式为什么在现在社会还有?
小原说就算知道山神不过是当时信息闭塞的产物,现在想来那个时候遭遇天灾人祸又无力对抗的人们却都是靠信仰着有山神这个存在会保佑他们才咬牙坚持下来看到希望的啊。
如果在绝望透顶的时候连信仰都没有,提前就被打倒了,又还会有谁能知道不管这个信仰就算是假的也好却也能将苦难中的人们带向光明之地呢?
伍海说可是人们最后不是靠自己拯救自己的吗?
小原笑就是因为过于相信山神后却发现自己被神遗弃了,才会想着靠自己的双手勤恳耕耘啊。
所以现在的祭山仪式不是为了供奉山神,而是为了提醒自己,山神的存在是以一种寂静无声的方式,告诉自己好好活着勤恳工作啊。
伍海说可能人确实要靠着相信点什么东西才能活下来吧,不管自己有没有意识到,到此伍海又想起了老付的烟。
烟花伍海每年过年的时候会在电视上看到,城里不准燃放烟火,小时候的记忆也不太清了。
但在山顶上看烟火,还是头一回。
转瞬即逝的东西大多都是美好的,烟花打上夜空的时候巨大的光圈将黑与白分得很清,光明和黑夜在那一刻的界限变得不太明了,可能它们本身也就没有界限。
伍海没下去正厅里凑热闹,药包备好后,他自己爬到榕树上,花火将繁闹的人间衬得很暖,伍海看着灿烂的烟火想到那天六月的桃花,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一早刚醒,温泉小姐便捧了一盆紫罗兰放伍海门前。
伍海喜欢这个味道,不甜,是迷幻的香味。紫罗兰就像是水汽消逝后的迷津。渐渐开始听不太清楚蝉鸣了。
温泉小姐去菜园里摘了把香菜,伍海找厨房要了河虾,两人煮了清粥喝。
老板娘揽给伍海的活多了些,竹林里风声渐息。
老付许久未来,送来的饭菜也不是以前的味道,伍海去找了老板娘,才知道老付回老家了。
伍海问之后他还会回来吗?
老板娘摇头说不知道,自从妻子病故后家里来人让他回去他基本都拒绝了,这次估计是真有什么事情。
伍海问老付的妻子是一个怎样的人?
老板娘笑着说,是一个就算已经离世许久,都有一个男人每天不停抽烟只为一闻见烟味就能想起在一起的日子里她常常抱怨的样子的可爱女人。
伍海一时明白老付当时的活着是什么意思?
温泉小姐好像很久都没来。
换季的时候来人增了很多,伍海主动提出可以再继续待在山上帮两个月的忙。
老付还是回来了,伍海约着堂里和小原一同去山庄后院开荤。
老付带来了家乡的米酒,度数不高,堂里却喝得大醉,伍海背着她送回房间。
路上堂里一直不太清醒,石板路有点打滑,伍海走得很慢,房间在后院后面,有一段插了篱笆的菊花丛,花苞还未开,夜晚的灯光打过去,枝叶的影被剥离开分得很清。
堂里说胡话,断断续续的,伍海没听太清,只是一直重复两句“我知道我很美的,你还好吗?”。
伍海没听明白,把堂里放房间里睡下后,伍海又盯着房间里醒目的镜子看,转头发现桌子上有很厚一本旧旧的笔记本,伍海刚走到桌子旁边就看见镜子后面的墙上粘着很多张照片,都是堂里,角度和光线都很好。
伍海拿起桌上的笔记本,堂里睡得很熟了。
等伍海合上笔记本的时候,堂里已经快要醒了,窗户开着,忽然来了一阵凉风,晨曦微现,森林里的光线很弱。
伍海是在抬手关窗的时候眼泪落下来的,他赶紧揩去,将窗户合上笔记本放好后,安静地离开了房间。
伍海向老板娘请了一天假,他什么都没做一个人走到许愿石头那里,坐在平垣上发了很久的呆。
笔记本是堂里的日记,是还没来山庄的时候开始记的。
那时候堂里不爱笑也不爱说话,偶然在一次去冬游的途中遇到一个摄影师说堂里很美,说堂里的眼睛很好看,让堂里以后要抬头直视别人,要相信自己,铺天盖地的白雪里,有一种空灵的声音。
摄影师送了堂里一面镜子,他让堂里每天对着镜子说自己很美,今天也要和别人多说话。
其实堂里一直以来都没有相信过摄影师,她只是为了证明摄影师的话是错的,却在漫长的日子里慢慢听见从内心真实发出的声音,是完完全全地接受自己,像是雪一样纯粹的包容的,不是真假美丑,是存在。
摄影师却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晴天里出了拍摄事故,在堂里扬起手心接住飘扬的雪絮时一去不复返。
堂里每天对着镜子讲话,却不像从前,她只是想告诉摄影师自己现在很好,很美,在这个世界上能出现一个让自己认清自己存在意义的人,她足够幸运。
而后堂里离开了家乡,来到这里,一个再也不可能看见雪的南方山上,直到现在。
堂里的事并不会让伍海感触那么深,伍海之所以会觉得难以缓过来是因为想到了那双捧着野桃种子的,柔软的,像撑开的茶花一样的,女孩子的手。
又是凌晨。
伍海感觉有人敲门,刚开门就被温泉小姐拽着往山前跑。伍海说是去看瀑布吗?她没有回答。耳边熟悉的风声。
墨绿树林兀自劈开一道铁轨,砂石堆在两旁,水泥砌成栏杆从远处一路架到另一边的远方,红白色反光指示牌。淡淡的麦田香从远处村子里被风带来。
“这是路单山。”温泉小姐说到。
一时间大地开始震动,夜雾弥漫中山洞里穿来鸣笛声,沙石滚落,一道遥远的长灯以极快的速度将铁轨照亮,列车呼啸而过。
“这是十九号列车——”温泉小姐大喊出来。
“这里还有列车?”
“为什么不能。”
“为什么来这里?”
“我不知道。”
列车车轱压过铁轨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眼见着就要驶离路单山的轨道,忽然,温泉小姐抓起伍海的手就开始跑了起来,两人极速向前方奔驰。
伍海不明状况地大喊:“喂!你做什么?”
温泉小姐没有回应,长发被风扬起从伍海的耳边飘过,她的背影看上去却是决绝又孤独。
终于,就在十九号正要钻进山洞前的一刻,温泉小姐拉着伍海的手一齐跳上了火车车尾的空台,一瞬间,山洞里的黑暗吞噬了一切,周围能闻见一股潮湿而又腥气的山里苔草的味道。
伍海紧紧地抓着栏杆,心脏被巨大的响声盖过跳动,伍海脚刚站稳便大声吼道:“你真是疯了!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
“是啊,真是危险,差点就没上车。”温泉小姐看上去一脸平静,丝毫没有自责愧疚的样子,伍海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我们去哪?”
“是啊,我们去哪呢?”
伍海一脸惊讶地看着温泉小姐,他心里空空的,不知道说什么,隧道还没有到尽头。
周围时间仿佛慢了下来,只听得见铁轨“哐当哐当”的声音,伍海问:“十九号会不会停下?”
“会。到站时,路断时,废弃时。”
“我们什么时候到站?”
“不,我们永远也不会停下,我们会变成新的十九号一路向北。我是说,新的站口还有等着上车的客人。”
“可是,我想下车。”
温泉小姐转头看着伍海,隧道好像快到尽头了,远处有微光透进来,她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列车开得太远我怎么回去?”
“那就不回去了。”
“不行,我要回去。”
“你可真固执。”
“……为什么不能停下呢?”
温泉小姐没再回话,列车猛地驶出山洞,外面日出还未开始,东边的天空却是已经霞光漫天。
云层堆叠出向上的路势,金色的光只一瞬便洒满人间,迫不及待。
温泉小姐站在指示牌下面喊他的名字:“伍海。”
“什么?”
“这个夏天,就要过去了。”
当时伍海想着来年夏天还能继续来山庄,见温泉小姐。
换季时的高峰期过去了,来山庄的人数开始稳定下来。伍海最后又看了一眼药阁子和阁子前后的榕树与枇杷树,亭亭如盖。
伍海还是没有陪温泉小姐去看瀑布,那次去路单山后,伍海没再见过温泉小姐。
伍海下山时带走了那罐没吃完的腌黄瓜和桃核手链,老付送了伍海一包烟,堂里和小原说让伍海明年再来。
回到二手旧书屋后,生活还是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明年春天,大野在省城盘了间店铺,转租了二手书店,告别邹大爷,带着伍海去卖酒。
天热起来的时候,酒馆生意正旺,店里支不开人手,伍海没有去温泉山庄。
大野嫌天热买了凉菜天天带回酒馆吃。伍海看见腌黄瓜想起去年夏天自己也带了一罐回家,却不知道怎么,哪里都找不到,伍海以为被落在药阁子里了。
伍海多吃了几口,凉菜里的腌黄瓜被全部吃光了。
在酒馆的日子,忙忙碌碌,难得闲下来的时间也都是拿去喂了大野养的三只猫。
伍海偶尔还是会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夏天。
那个住在山城最南边的姑娘,一次偶然送错的快递,被大野邀请坐在书店门前喝橘子汽水。两人在傍晚时分吹着微风骑单车去渡口,下雨天不爱打伞在下坡路上一路狂奔,拽着伍海跑去新搬来的照相馆里拍了一张谁都没准备好的合影,走路的时候会一直哼着小曲,抱了很多盆紫罗兰放在书店里,常说白色裙子不好看却又在约定地点小心翼翼地穿上白裙,会跑着给伍海送来不知从哪里搞来的野桃种子,常常对伍海说:“伍海,开花了吗?”
直到伍海突然说带她去看瀑布。
伍海骑摩托车带着她绕过三个小镇往最西边的森林里去,一路上她都在唱歌,穿了最讨厌的白裙子,大声地对伍海说:“这个夏天要永远记得。”
意外发生得措不及防,大到睁不开眼睛的山雨,伍海本以为很快就会过去,却在一声剧烈的闪电后撞入倾泻而下的泥石流,她就坐在后面,只看了一眼后,反应很快,使劲将伍海从摩托车上推下去,自己顺着失控的摩托向前直直冲进漫天的泥石中消失不见。
伍海头磕到防护栏上,被滚落下的泥沙盖住,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医院了。
因为山底连着江口,救援人员搜索了三天也没有找到她的尸体。伍海再没骑过摩托,也不敢再闻紫罗兰香。梦里一直都在重复一句话“伍海,开花了吗?”
又是一年夏天,大野突然跟伍海说自己要结婚了。伍海大惊,两人开车去了温泉山庄接新娘回家。
老板娘笑得很美,大野给伍海比成功的手势,伍海还是很嫉妒大野的桃花运。
这是伍海时隔两年后再次回到温泉山庄。
睁眼闭眼的绿,泡在水汽里的竹林,扑面而来的风。
伍海跟老板娘问起温泉小姐,老板娘仿佛太过高兴,断断续续也没问出什么。
伍海找新药房伙计打听也说没见过,伍海找山庄里以前一起运过药的问起也是一无所知。伍海又问了满脸胡茬的老付,更加出众的堂里,抱着长胖花猫的小原,大家都说不知道。
伍海才想起,温泉小姐来的时候,都只有伍海一个人。
伍海凭着记忆朝山上走,绕过一个山湾后就会是桃花繁锦,热闹浪漫。可伍海大步向前绕过去后,眼前是一片荒芜的平垣。
石头丛后面那块平整的种种子的地方被花样的插入了几块标识牌。
用竹篓网鱼的冰凉的山水河滩里一片干涸的河床。
伍海着急,“只是两年而已,到底是哪里错了?”
伍海去药阁子里睡了一晚,隔日凌晨顺着竹林石道跑到墨绿森林劈开的铁轨处,路单山只剩下一条废弃的铁轨,山洞被填埋,杂草丛生。
伍海在大家吃午饭的时候说起,问老板娘山庄后的路单山十九号列车不跑了吗?
老板娘难以置信问伍海怎么知道这列火车,“路单山十九号列车在规划的时候就被否决了,车轨修出来没车跑过。”她说。
伍海觉得大概是山里雾气太重了,有点喘不过气来。但他很努力也想不起温泉小姐的样子和她的名字。
这久太累了,伍海自己这样觉着。
大野接到老板娘后就要一同下山,伍海直言自己还想在山庄里多待一段时间。大野便和老板娘先走了。
伍海每隔一天都重新去找一遍路单山十九号列车。结果都是一样的。
又是烟火大会,今年没有与祭山一起,伍海爬到榕树上,和三年前一样的盛大的黑夜与光交融在一起,温暖人间烟火的亮度,打上花火时的热烈,一切都一样。
伍海又遇到了山雨,他跑回房间,带着一身水汽。
到药阁子里翻出了当时自己要求加进药材里的碧桃干,盯着看了好久,却还是觉得哪里透不过气,雨还在下,伍海打开窗户,一阵猛烈的紫罗兰香被夹着雨点的风带进屋里,伍海顿住,慢慢摸出自己的钱包,忽然想到什么,将内层打开,一张照片夹在内侧里。
照片上的两人笑得很不自然,有点僵硬,伍海还刻意的挺直了肩背,两人中间隔着一点距离,身体却都不自觉地向中间靠了一点,女生脸红红的,手里捧着一盆假的紫罗兰。
眉眼重合起来了。
日落。山水。竹林。紫罗兰。桃花。腌黄瓜。桃核手链。竹篓网鱼。清粥。路单山十九号火车。玥人。
“玥人……”
伍海的眼泪出来了。
“《植株栽培指南》。”
“一年零五天,她不会再来了。”
“她死了。”
玥人送野桃种子来,穿着白裙子气喘吁吁站在二手书店门口说:“大野叔,我找伍海。”
伍海从楼上跑下来,兴奋地说:“玥人,我们去看瀑布!”
睁眼闭眼全是绿,森林的水汽,潮湿的雨衣紧紧贴紧肌肤,震天动地的滚石声,摇摇晃晃的人间,泥土逼近窒息的感觉,骨头脆响撕裂的痛,用力被推开的触感,疲倦的双眼,睁开,合上,白色裙子,紫罗兰香,风声。
伍海的野桃种子一直没有开花,玥人永远停在了那个夏天刚开始的时候。
温泉小姐,玥人。
她以前说,这个夏天要永远记得。
伍海用手指轻轻扶过照片上女孩的脸,眼泪止不住的滑落:“玥人,你是玥人。”
伍海接到大野的电话,说是昨晚新闻报道县城外水坝建工,疏浚河道的时候发现一具被江水泡得腐烂的女尸,死亡时间大约在三年前,是玥人。
一整晚,伍海终于明白,为什么当时去过的地方成了荒芜?
为什么记不清她的脸?
为什么他好好工作的时候就看不见温泉小姐?
为什么温泉小姐每次出现周身空气都是潮湿的?
为什么路单山十九号火车从一开始就没有跑过铁轨?
为什么腌黄瓜消失不见?
伍海手上却仍然带着那串桃核手链,它没有消失,不知道什么原因。
伍海扬起手将手链靠近耳边,轻轻地摇。
隔日一早,大野来山里接伍海回城,后山渐渐在视野里消失,连同竹林里的潮湿水汽。
大野的车子在滚动播放一家电台,声线温柔的播报员正在解说虚妄一词,说到烟笼寒水的朦胧,说到野旷天低树的空灵,说是一切不过一场虚妄而已,伍海闭着眼睛,“虚妄……”
夏天还能再来几次?
玥人说要永远记得。那场关于活下去的大梦,夏日不会停下。
伍海大声对大野说:“停车。”
倒退消失的后山又渐渐向伍海靠近,水汽氤氲,铺天盖地的绿。
伍海准备好好休息一天,收拾收拾,早早睡下了,梦里玥人说:“伍海,开花了吗?”。
伍海笑:“没,一起等着吧。”。
寂静的夏夜,红灯笼的光下竹林有种迷失的美,伍海睡得很好,毕竟明天凌晨温泉小姐又要来叫他去看瀑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