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满十四或年过七十的,以及从未爱过一个流氓的读者,请在阅读时闭上眼睛。
5、
“这边有点贵,推荐个好混的地方呗?”在还没遇到那个让他日不能寐的女孩前,老汤问,
“中美洲”,我想都没想就敲下了回复。
如果你很烦一个人,就把他送到中美洲,这能大大降低他再次烦你的几率。
中美洲,火山地震连绵不断,战乱、毒品横行无忌,这里有一层层火山灰掩埋的古城,也有全球谋杀率排名前几的“新贵”。以加缪的观点来看,是个不错的旅行地,加缪的观点是:“旅行最有价值的地方,在于恐惧。”
但也没多少地方能比这更能体会到,新闻里多少的腥风血雨,亲身到了,发现压根不是那么回事。
譬如危地马拉, 这里发明了世界上第一份速溶咖啡,有拉丁美洲的复活节之最,在连绵的活火山与瑰丽的湖泊以外,这还是世界上最受欢迎的“西语学习地”之一,这的西语学校遍地开花,而且价格便宜。
在上了半年“街头学校”后,我发现了,在我说西语时,对方的脸上不时会浮现某种奇怪的表情。为了搞懂那是什么意思,我报了一个星期的西语私教。
私教的好处是,不用跟教材走,怎么学我来定。我定的是找个见过风浪(混蛋)的女老师,挑几个话题扯淡每天彻日长谈,政史地黄赌毒,无所不谈,谈无不尽,反正就是我瞎扯,她纠错,我调侃,她骂人。
学语言的“捷径”,除了相爱,还有相恨。人们学得最快、记得最牢的外语,往往不是我爱你,而是操你妈。
吵得厉害时,连珠带炮,面红耳赤,旁人侧目,“吵归吵,你们可别打起来啊”,边上的男老师劝说道。
这个方法的好处是伶牙俐齿,不会怯场,坏处是不顾章法,错误多多。
作为弥补,我课下会恶补语法,争取下回能“骂”得更准确些。至于学词汇,我有个偏方,就是跳上一辆当地著名的“鸡车”——由美国旧校车改装成的公交。
每一辆鸡鸡车都是一席流动的盛宴,小贩们一个接一个地兜售东西,仿佛推着小餐车的茶楼,或是回转寿司的传送带,从各种水果,饮料,糕点,蔬菜,到袜子,牙膏,帽子,再到皮鞋油,粘蝇板,脚藓药,而且每样东西都会念叨很多遍物品的西语名字,那是全球最好的背单词APP,实物展示,真人发声。
课程结束时,每个人都得用西语做告别演讲,前面的日本小哥搓着手说了两句,“感谢,我喜欢这里”,然后半鞠个躬,就完事了,我清下喉咙——这么好的“报复”机会,我当然不会错过。
“我会想念大家的,特别是我可爱的老师,她不仅仅教我语言,还教我做人,她教我要接受自己本来的样子”,我说,“譬如我就是个疯子,她还教我要善待他人,譬如要多夸她漂亮,她的教学方式是独一无二的,就是通过不断地打击我,以让我牢记这些道理,永生永世!(Toda la vida)
大伙边笑边鼓掌,在角落的老师脸有点黑,某种一言难尽的笑,夹杂着快乐,尴尬,骄傲,还有股浓烈的杀气。
6、
最后那句永生永世,我是从马尔克斯那学来的,出自《霍乱时期的爱情》那著名的结尾。
“学德语最好的方式,是直接读海涅“,语言大师博尔赫斯说道,“一开始可能会觉得难,不久就会发现,你在读着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或许你不能理解,只能感受它,那就更好。”
受他启发,学西语,我采用的方法是读聂鲁达和马尔克斯。
大师就是大师,没花多久,我就觉得自己上道了。
酒过三巡,我会眯着眼对边上的人说:“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你像我的灵魂,一只梦的蝴蝶。你如同忧郁这个词”。
(你如同忧郁这个词,哈哈)
五杯下肚,我就会扶着桌子举着酒杯站起来,“多年以后,当你面对行刑队时,准会回想起咱们喝大了在树林撒尿的那个遥远的夜晚。”
而要是有人敢问“那我们吃点什么呢?”,我会用没人给他写信的老上校那坦坦荡荡的话语来回答她,“吃屎”(Mierda)。
边上的人有些会大笑,鼓掌,有些会躲开,有些则会莫名其妙地瞅着你,像是在看一个傻叉。
又是一次酒后,(别问我为什么老是喝酒,我一个人时很少喝酒,该问拉丁美洲的人为什么老喝酒),一委内瑞拉小哥X向我解释了那表情,“你西语还好,就是语气有点怪,像一个死去多年的长辈在训话似的”
“有时呢,人倒是没死,但是像个老色鬼似的。”另一个小哥Y说。
“啥?”我摊手皱眉,“你给我说清楚”,
“你这算还好的了”,X试图安慰我,“上个月住进来一个韩国人,那语气才叫诡异啊,他说起话来就跟上帝本人似的。”
“是的是的”,Y猛点头,“妈的,后来一问才搞明白了,那家伙是背圣经学的西语。”
7、
这两委内瑞拉小哥,是我在麦德林的旅馆认识的,他们是旅馆的志愿者,年方十九就离开家乡,闯荡天涯。
“那里现在搞砸了,能出来的人都出来了”,Y说,“不过我们那地区旅行还好的,带美金,物价便宜(虽然也没啥好买的),而且天天升值,每睡醒一觉,就又富了一点,感觉还是不错的。”
哥伦比亚在漫游拉美的背包客中,是口耳相传的最佳旅游地之一,风景也没啥出类拔萃的,但人情是真的太好了。
而麦德林是哥伦比亚的夜生活之都,尽管曾以毒枭闻名世界,现在“风光不再”,半夜三点在大街上走都觉得很安全。
我在那待了一个多星期,第一天就遇到了两DJ,导致了接下来的夜夜笙歌,天亮说晚安。幸好旅馆的人倾巢出动,作息一致,在睡觉上不会相互折磨。
一次通宵,清晨回去,却一点不困,就开了个卧谈会,不知怎的,就聊到了成人片,咱们一致的意见是——“日本的好”。
“不过”,小哥Y突然说,“我有个奇怪的爱好”,他睡上铺,但语气中有点胆怯,像是枕边的私语,
“是啥?”X问,
“我爱看人兽片”,
“人兽?”我跟他确认,
“是的,日本的”,他降了点音量,“你们都不看的吗?这难道不正常吗?”
“没事,各有所好嘛,开心就好”,我说,心想这家伙还挺重口味的嘛。
过了两天,旅馆大厅,他坐在前台,对着电脑,招手让我过去。
“给你看看我喜欢的人兽片”,他说,
这不太好吧,大白天的,大厅都是人,音响还开那么大,我心想。“好啊,不过音响调低一点好吧?“我说。
“没事啊”,他说,“开始了哈”,
“拉美人就是豪放”,我想,
电影开始,他说的人兽,原来是动画的意思,那两词有点像,是我顾名思义给搞错了……我给他说了我的误解。
“NOOOOOO”,他嘴巴成了个鸡蛋,仿佛屁股刚被人捅了一下。
8、
拉美待了大半年后,一对一的谈话,只要不是谈论“农业灌溉方法”等专业话题,我基本能对付过去。一来吧,对方见我是个侧耳倾听的老外,会不自觉地放慢语速,二来,要是有听不懂的单词,我可以立即询问,把“迷宫”扼杀胎中。
但如果跟几个都以西语为母语的人混一块,我就会经常“迷路”了。
有时我会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像是在做高考听力,这么做能听懂一些,但是太累了。所以更多的情况下,我会把思维调成漫游模式,反正说话的人很多,也不缺我一个。
最怕的是“空气突然沉默”,因为那很可能是刚向我提了个问题,在等我回答。而连问题都没听到的我,只能碰下运气,来一句“挺好的”,有时候运气不错,能蒙混过关,但不会一直有运气。
譬如在拉巴斯,几个朋友一块听了个音乐会,完了找个小酒馆喝酒聊天。
在场的西语英语都有,但以西语为主,加上酒精上脑,我又走神了。
一阵沉默,我瞄了一圈,大家在看我,“挺好的”,我赶紧回了句。
气氛有点肃杀。“他们的狗刚出车祸死了”,边上的法国哥们凑我耳边说到,
“什么?”,我脑子一愣,“对不起,刚刚走神了”。
在那之后,当我没听懂时,我就把“挺好的”改成了“真的吗?”,再根据对方的表情补充,那样混过去的概率会更大一些。
再后来,要认识新朋友,我干脆一开始就坦白,“我西语一般,当我说‘挺好的’,意思很可能是——我没听懂”。
每次说完,对方总会哈哈大笑,搞得我总得补上一句,“真的,不开玩笑。”
他们愣一下,继续笑,“这中国人还挺幽默的……”
真是没办法。
9、
进了阿根廷,风景还是漂亮得无聊,物价比智利贵,搭车比智利难。
路口等了三个多小时,没车,没人,旷野的风,灰尘和垃圾袋相伴起舞。
正要放弃,一辆奥迪Q5疾驰而过,又倒回来。
司机是个大叔,头发灰白,墨镜挂额头上。
“****”,他说了句西语。
“什么?”我没听懂,这么多西语国家走下来,我觉得阿根廷的口音是最难懂的,
“不讲西语的啊?”他挠了下脑袋,面露难色,一种“妈的,那种车已经停了,含泪也得搭一段了”的悲伤。
他是个建材公司的老板,儿子是建筑师,上阵父子兵,在寸土寸金的湖区弄了七幢房子,做成民宿。
两小时后,“如果真是想得通透,我该扔下房子车子,像你这样旅行”他说,
“其实也不难啦,我们可以交换的,再碰到我保证把你搭上”,我笑。
“好的,等会就换。”
“我开玩笑的,不换”。
路口分别,“嘿,等会”,他从车窗叫住我,
“咋了?”
“真的不换吗?”
“不换”,我说,“一来,我现在过得很开心,千金难买我开心,二来,我不喜欢开车,不是因为我喜欢走路,而是因为我喜欢走神”,
“还有,我还不知道你就是逗我玩的么……”,我又补充了句,
“你挺可爱的”,他挥挥手,鸣笛,加速,像一只鹰飞往天边。
我在路边点上一根烟,长吸一口。就这样,我终于走到了美洲大陆的尽头。
后记:
回国前,我列了份饮食清单,全是回国后要吃的东西。
回国后,一路南下,汤汤水水的,都吃上了,然后又吐出来了。以至于后来跟骆驼找老田喝酒,桌上水缸那么大的黄酒,高粱酒,还有伏特加,都还没开始喝,胃里就不断泛酸。
后来我在清单上加了一行字:忌与酒同吃。
比酒更厉害的,是时差。第一次去老汤的“大本营”,就喝吐了,躺沙发上,半夜四点起来,逛了一下,看到一副字,启功的诗,后来不时会想起,诗写的是,“北人惯听江南好,身在湖山未觉奇。宋玉不知邻女色,隔墙千里望西施。”
有时候,要发现一个地方或一个人的好,你得先离开她,然后再回来,并且永远不要忘记离开的感受,好学会珍惜眼前的湖山,珍惜身边的姑娘。
就像骆驼喝多了后,边吐边说:“表妹(他老婆)她对我是真的好啊,你知道吗?”
你妹啊,我知不知道重要吗?
最后,本文是给澎湃新闻写的稿,上篇在这:
如何活成一个笑话 | 在拉美边旅行边学西语的泪与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