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三年没有回老家上坟了,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总习惯把到坟上祭奠亲人叫上坟。
我所生活和工作的县城离老家有三十公里远,这不过是半小时的车程。每到上坟祭祖的日子,我总是很不耐烦地以各种理由敷衍推脱父亲的提醒或是要求,在我看来,这种延续了千年的老规矩实在是迂腐不堪,早当废除,是彻头彻尾的形式主义,尽管当今的这个社会形式主义泛滥成灾,以至于有些人干的就是成天地制造形式主义,还一边拿着工资,比如说我。
看到我一脸的不耐烦,父亲不再说什么。我是父亲唯一的儿子,但我知道即使我不去,坟也不会没人上,因为父亲是一定要去的。
一年前,我遇上了车祸。晚上,在局长家里多喝了两杯,回来的路上,我的车跟我的感觉一样,都有点飘,直到嘭地一声巨响。
我坐在严重变形的驾驶室里,看到我的左小腿扭曲了,血顺着裤管流下来,流进鞋子里。
而后,我就在床上躺了半年,我好了,父亲却病倒了,父亲已经六十三岁了,身体一直很康健的,可这次,好几样病上了父亲的身,我知道这多半与我有关。
农历十月初一,又是上坟的日子,看着父亲躺在床上,一脸的憔悴,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说,爸,我去。
出门的时候,天色尚早,太阳还没露头,天有点阴,空气又湿又冷,我很少这样早出门。
我提着包,包里是纸和香,是父亲预备好的,父亲做这事的时候,很虔诚的样子。
上山走的是一条小路,路上有被雨水冲的很深的沟。天气确实很冷,昨夜下了霜,十月初的野草,叶尖已经黄了,但大部分还保持着绿色。野菊花开了,不很精神,被霜打的吧。路旁的果园里一片繁盛,累累的苹果压低枝头,被霜一打,苹果愈发红艳。
太阳渐渐升起来,晶晶亮的霜茬被阳光灼出耀眼的光芒,仿佛镀了一层质感很纯的金属。
爷爷的坟地的西边,正对着的,是一个水塘,水塘的西岸,迎着初升的红日,是一大半荆棘丛生的野生地,其中为主的是两种灌木,酸枣和荆,荆上长着长长的很直的刺,酸枣的果实是可以吃的,在快要成熟的时候,在红艳的果皮与很大的果核之间的,是脆脆的果肉,甜甜的,有点酸。成熟之后就不好吃了,果肉没有了,味道也变了,只剩厚厚的果皮包着一个大核。
今年雨水不多,水塘比往年要小些,水塘周围露出黑黑的塘泥,塘泥上长着半水生半陆生的草,草间有牲口踩下的深深的蹄窝窝。小时候跟父母上山干活,这个水塘是很熟悉的,水塘里没有大鱼,在靠近岸边的地方有时能捉到一种会蹦的小鱼。
爷爷的坟就在水塘东边的小坡上,从西边望去,是个小坳。这个地方是爷爷再在世的时候自己选的,他也喜欢这个水塘,没准,他小的时候也在这里玩过。
我爷爷当过八路,他打死过鬼子,小时候,我总是很骄傲的对我的小伙伴们炫耀,而小伙伴们满脸的羡慕更让我觉得自豪。
大一些我才知道,爷爷不过是在解放战争中给部队抬伤员,送弹药,在战争年代,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支前民工,而当爷爷参军不久,全国就解放了,爷爷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一脸遗憾的样子。
我在爷爷的坟头压上纸,爷爷是很喜欢我的,小时候,他总是抚摸着我的头,叫着我的小名,很舒心地说,好孙子,长大了别忘了到坟上看爷爷。
爷爷是八二年去世的,得的是肺癌,开始时并不严重,要是搁到现在,是能够治愈的。
太阳渐渐升起来,霜也化了,成了水珠。
我拔了拔坟上的草,又把周围清理了一下,然后点着了纸,又点着香,升腾起来的青青的烟与潮潮的水气混合在一起,在沐浴着晨辉的小山坳弥散开来。
在南面的土坡边上有一个大树桩,掩映在杂草丛中,大树桩露出地面的部分已经十分苍老,有些腐朽了,我想把它扳起来,可我用尽全身力气,大树桩纹丝不动,可见它的根基非常深,非常大,它在这里生长了十几年,也许几十年,更也许,它和爷爷是同龄人,它和爷爷一起经历过岁月轮回,一同感受过人世沧桑。
回去的时候,迎面走过一个扛着铁锨的老农,看起来年岁跟我父亲差不多,我恍惚记起,这是我读小学时,班上一个女生的父亲。
与老农擦肩而过,我闻到他身上的旱烟味,这当中,我又闻到一阵醇香。
下山的路上,我沐浴在和绚的阳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