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行千里绵延百代的云中村民在不在?
我们在!我们在!
马跨三界的阿吾塔毗的子孙在不在?
我们在!我们在!
弦如疾风的阿吾塔毗的子孙在不在?
我们在!我们在!
以上是云中村藏民在祭山仪式中的一段唱词。阿巴摇铃击鼓,围绕着火堆跳出祭师的舞步。围着烟柱直升上云天的祭火堆,随着咚咚鼓声的节奏转圈舞蹈。本来是一唱一和、一问一答的唱词,实际上却是由阿巴一人来完成。
因为,震后云中村面临着甚至比地震还要惨烈的灭顶之灾,整个村子将随着滑坡的山体滑入岷江,随后在这个世界上消失。而那些幸存的村民经政府安置尽快自云中村搬离。阿来《云中记》中的故事便是自大家搬到移民村的四年后开始,故事主人公、也是村子的祭师阿巴,独自一人回到村里安抚亡灵、祭山祭神。
阿巴的行为流露出的是对神灵先祖的敬畏,对故土故人的留恋,对滋养了云中村数代人的民风民俗民情的追随。从神到人到大自然,阿巴所迷恋的是整个回不去的从前。
那么,那是一个怎样的从前呢?通过阿巴的故事我们可以看到那个从前,那个原始、古老又亲近自然的从前。或者,毫不夸张地说,而今阿巴眼中的云中村较之从前更美了。因为当人们离开,这里的一切呈现出纯自然的纯净面貌。
这似乎要归功于人类的放弃。随着人们的离开,这里只剩下生长。用不着播种,用不着照管,亦用不着收割的纯粹的生长。村子里长出了各式各样的人们曾经种植过的作物,村外的野草长至齐腰高,废弃的果园里野草和果树一起尽情生长;各种鸟儿叽喳沸腾,消失了的鹿群也似受到召唤般从山上下来,入得这无人之境和阿巴的两匹马结伴在青草的海洋中恣意徜徉……
其实,当阿来将这样一个云中村呈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便会觉得与其说云中村已被废弃,倒不如说它已回归自然。这样的云中村自然好,终于回到这里的阿巴陶醉其中,似乎变得年轻多了,气色看起来像神仙一样。不过,对于阿巴而言,他还是喜欢之前的云中村,那个有着人间烟火气的云中村。
是啊,即便回归自然后的云中村自成一片天地,也自有它的魅力;但之于阿巴,那里毕竟根生着整个云中村村民的生活与信仰。它的古老历史和保存完好的石碉和民居,还有那些有民族特色的文化不但为自己人所不舍,而且村子曾因此被县里规划开发为旅游点。
并且,随着旅游点开发工作的进行,这个原始的村庄逐渐在人们面前展现出来。和所有有人类聚居的地方一样,云中村也有自己的节日。但和别处不同的是,这里的节日没有固定时间。
云中村的村民在一年当中有两个节日,山神节和观花节。但具体日子每年需要临时决定。要看地里庄稼的生长情况,要在老天爷体谅人也体谅庄稼时,人们才有时间和心情从容地准备祭祀山神,从容地观花赏花娱乐。
阿巴说,他们的山神节是在追过肥的冬小麦开始抽穗,玉米刚锄过头遍草时,这个时候的云中村人有几天的闲暇。而这几天老天爷是既照顾庄稼人也照顾地里的庄稼,此时,它只在夜里下点小雨,白天都是阳光普照。因为老天爷知道这时候的庄稼需要水,更需要阳光。
而观花节则是在七月间,冬小麦已经收割,玉米早就锄过了二遍草,又追了肥,正是抽穗扬花的时间。这个时候,正是大家有闲暇娱乐放松的时候。
下来体察旅游开发工作的副县长将阿巴的话记下来,说:看看,你们这个云中村,农业吃的是靠天饭,过两个节也靠老天爷赏脸。副县长要求他们慢慢将节日时间固定下来,同时连种植的作物、劳动的场景都试图本着观赏性强的标准做出改动。
当然,这一切都没能来得及。因为地震来了,地震过后,云中村又面临着滑坡,而后,云中村彻底寂静下来。
不过,尽管人为的改变没有发生,但云中村那具有原始风格的固有风俗,以及县里的安排还是引起我们的思考。
我们可以先回到大家将云中村开发为旅游点的初衷上,书中如此说——
地震前,县里正规划把云中村开发成一个旅游点。因为云中村的历史,因为云中村保持完好的那座石碉和古老民居。因为云中村那片平整肥沃的土地在崎岖大山上出现像个奇迹。因为云中村历史悠久的灌溉系统。
很明显,古老悠久、浑然天成是云中村的“看点”,那么,大家为何又要给它整点“反自然”而行的人为的安排呢?
固定节日时间和将劳动上升为一种“表演”,自然是为了宣传和观赏者的便利;但是,不妨设想下,如果恰巧来此又恰巧赶上民族气氛浓厚的传统节日,与众人有备而来、像是集体观摩一样将祭山仪式从神圣化转为戏剧化,这两者人们会钟情于谁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种外来人员不定时、不定量地造访云中村,无疑会成为一种野蛮地闯入与破坏,对云中村是不公平的,即便会给他们带来利益。因为它之所以一直保持着原始又古老的建筑、习性与风俗,就是因为他们一直都孤立于世;而一旦有现代的东西开始进入、渗透,就是变化的开始,一切终将变换模样。
这一点曾在移民村生活的阿巴的疑惑就是明证:我们自己的语言怎么说不出全世界了,我们云中村的语言怎么说不出新出现的事物了。而当他终于回到村子,身处一个终将消失的地方,感到的是无比的轻松,因为他终于逃离了那个新东西层出不穷的世界。
他应该很庆幸现代人没来得及闯入他们的世界;大自然在人类企图摧毁云中村之前动了手。为此,阿巴应该是深感庆幸。而作为局外人的我们,真不知该做何感想。我们当然不希望云中村彻底消失,但更不希望它被泛化、俗化。如此两相比较,竟然和阿巴一样的心情了。
虽然它的消失意味着一段民族传统文化的割裂和断层,但毕竟,它仍保留着那份原始的美好。它是以最本初、最本真的面貌走向灭亡,而没有变得面目全非;如此也不失为一种壮烈的美。
那么,最后我们且在云中村祭山的歌谣中结束这篇文章,在文末体会下别样的风情,那种人与自然、与神灵浑然一体的美妙之感——
什么样的水珠带着草木的香?
露水带着草木的香!
什么样的水珠闪着彩虹的光?
太阳照着露水闪着彩虹的光!
…… ……
谁人戴着水晶冠?
阿吾塔毗戴着水晶冠!
什么样的水晶冠?
龙宫里来的水晶冠!
山神骑着什么马?
山神骑着追风马!
山神拿着什么箭?
山神拿着霹雳箭!
什么色的追风马?
赤焰色的追风马!
什么样的霹雳箭?
金光夺目的霹雳箭!
…… ……
呜嗬嗬——
东行千里绵延百代的云中村民在不在?
我们在!我们在!
呜嗬嗬——
马跨三界的阿吾塔毗的子孙在不在?
我们在!我们在!
呜嗬嗬——
弦如疾风的阿吾塔毗的子孙在不在?
我们在!我们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