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朵夫一次次地寻访,接触,一步步深入了解巴黎艺术的同时,也认识着巴黎的男人和女人。他惊讶于女人那极高的,荒谬的,甚至有点僭越的社会地位。沙龙里年轻的女人,衣着时髦讲究,极在意自己的芳容,不错过任何一面镜子,或者类镜子的东西,有机会能顾影自赏,于她们其乐无穷。可是,即使明眸善睐,却藏不住肤浅俗气的尾巴。这些唯物主义的漂亮人物,一边钩心斗角地谈爱情,一边照旧顾到舆论和夫妇生活。她们生活空虚,只求享乐。
宴会上的男人,个个头衔光鲜,思维清晰,旁若无人。城府极深,用鲜花和笑脸掩盖着罪恶的影子。漂亮的女人用她们众目睽睽之下鲜花般傲然开放的肩膀,用她们的姿色,还有淫荡的表情,捕捉男人。偶而几个比较有性灵的女人,传递出一种静默的诗意和情趣,可近前听到的却是她们若无其事的恶毒的话,原来圣母般美丽的眼睛后面的灵魂,却是如此不堪。
沙龙里,有打探商情的男人,有口是心非玩感情游戏取乐的众男女。标榜为艺术家的玩朗诵,演戏剧,举行音乐会,却流露着荒唐鄙俗。银行家,掮客,黑人贩子,医生,喜剧演员,男人女人,不懂艺术的各色人等,偏要装腔作势,附庸风雅,似乎都有着说不尽的艺术高见,不发表出来,将是艺术的遗憾。随意臧否莎士比亚,易卜生,托尔斯泰,瓦格纳,尼采,高尔基这些大家,是捧上天,还是扔进垃圾桶,全凭他们喜欢。
一百多年前,厄运连连的贝多芬时髦了起来。普通的人们对他表示着同情和慷慨,而演奏家,乐队指挥,戏院经理,则以贝多芬代言人的资格领受着大家对贝多芬的敬意。他们举办贝多芬纪念音乐会,还要为之立纪念碑。不过,倘使贝多芬活着,却很有可能被这些人踩在脚下。
与沙龙里的男男女女格格不入,克里斯朵夫烦闷气恼。不能表达真正的思想,又不想信口胡诌,还不能不说话。如此地难堪折磨,每次在痛苦中逃也似的离开。他自问,干吗要上那些地方看那些人?他自疑,自己是否沾上了巴黎人的脾气?自己的性格不及从前强了?虽厌恶至极,却能睁着眼睛看人类的大喜剧,他是更强大了。再说,为着在这些市侩中间找教课差事,为让巴黎社会认识他的艺术,他只能忍了又忍。
女学生高兰德•史丹芬,父亲是个很有钱的汽车制造商。十八岁的富家小姐,一张可爱的脸,一双水汪汪的对年轻男人特别温柔的黑眼睛。个子不高,衣着讲究,迷人,淘气,撒娇,常故作天真,卖弄憨态。情窦渐开的年龄,有闲的小姐任性轻佻,即使遇上不懂风雅,百般粗粝的克里斯朵夫,依然会风情卖弄。不屑理会这种小把戏,对这种富有家庭女子的友谊,尽管他不抱任何幻想,给她们上课只为面包,更无其余,可毕竟未到铁石心肠的境地,女学生很多次地淘气摇晃,那高高的心之叶偶而也会为之颤动。
生活优渥,养尊处优的女学生,心中也会有忧愁暗恨生。因着昨晚招待宾客,卖弄风情太过卖力而致今天无精打彩,心情不快。便突如其来改琴课为似乎也推心置腹的诉苦时间。她坦言,其内心并不是表面的调情打趣那么快乐。即使参于各种社团,忙于慈善,听音乐会,还有琴棋书画各种学习,仍然感到生活空虚。哲学,历史,科学跟她又有什么相干,找不到寄托,心灵依旧在孤独苦闷中煎熬。她的人生宿命只有嫁人,情愿不情愿,也不管好与歹。
既如此明白,却又不想离开这种奢侈的生活。生活没有任何压力,做什么都只是解闷,内心丛生一片渺茫。向别人诉说烦恼苦闷,于她仅是一种消遣娱乐。和热衷谣言的女朋友饶舌,跟围在裙边的有闲青年消磨时光。上戏院不为戏剧,而为演员,挑挑演员的毛病,讲讲别的包厢里的人的坏话。赴晚会的乐趣在于能够炫耀自己,批评修正别人的装束体格的缺陷。真正的谈话是没有的。很晚回家之后,内心却是空虚无聊绝望。她和大多数的少女一样,欲望无所寄托,精力无从发挥。她们生活在黑暗里,不知道自己是哪种人,也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高兰德乐得与之交往的有一批时髦有闲的轻薄少年,都是些没有什么作品的自以为的作家。他们躲在写作这块遮羞布后面,懒惰又虚荣。这些人自我崇拜,总觉得事事时时都有观众看着自己,一举一动都在拿捏做作,每天装模作样的做戏,随便遇到什么人,即使一个路人,也要孔雀开屏,搔首弄姿。他们对女人垂涏欲滴,还要让女人对他们垂涏欲滴。高明些的人物则在思想方面做作。一些抽象的名词成了他们粉墨登场的面具,最高贵的思想成了他们舞文弄墨的玩意儿,人类最壮烈的热情于他们也只是领带般的装饰。
爱情是他们生活中重要的戏码。即便没有爱情,也要玩弄爱情。传统主张,结婚时男女要一样童贞。而巴黎道学家则主张男女应该一样淫乱,结婚时,女子应和男子一样沾满污点。并且有研究淫乱的专著,对高兰德和她周围的人来说,这简直是《福音书》。她们在这个诱人的花坛里,采集着那最有毒性的花。不过,这些聪明又胆小的法国人只是纸上空谈,却很少付诸行动的。
高兰德的所作所为所喜所好,好像是专为克里斯朵夫反对存在的。她最喜欢一个叫吕西安的年轻人,不消说此人在克里斯朵夫心中最可厌。
吕西安,一个暴发户的儿子,搞些贵族派的文学。说话很甜,举止潇洒,彬彬有礼。和有闲的堕落的少女最投机。克里斯朵夫是第一次跟着高恩参加文人宴会时认识他的。一见面,就本能地厌恶他。吕西安在他的作品里准确地描写他自己的艳遇和隐私,他父母的私生活与秘史,他的情妇们的隐私。他不是因为不满而揭露他们。为什么要写呢?难道他不感觉这样做相当于让他自己,他的父母当众赤裸了吗?是不是让他裸体,他也没感觉?可能他就没有耻辱的概念,已不以无耻为无耻,是个彻底地无耻之徒。他投高兰德所好,以同伴的身份鼓励辨不清善恶的她滑向低俗的泥淖。她不知道人是在不断同自己的劣根性抗争中,才进步一点点的。吕西安甜美亲热的说辞那么悦耳悦心:不用抑制自己的欲望,应该宽容。一个聪明人怎么能跟自己作对呢?而克里斯朵夫则想尽力阻挡高兰德受低俗磨蚀。因此,围绕着高兰德,两人在暗斗。
尽管高兰德欣赏克里斯朵夫的道德和才具,不想失去他这个朋友,可是吕西安的不道德却聪明,让她更愉快。克里斯朵夫为高兰德着想,不希望她和吕西安交往,她哪里又听?她扯谎欺骗加上甜蜜的媚眼,柔和的声音,耍弄种种的苟且手段,克里斯朵夫又怎么会长时间忍气吞生?他们终究决裂了。
巴黎的艺术家们,有闲阶级,为艺术而艺术,为享乐而享乐。他们精神空虚,萎靡。克里斯朵夫烦透了,离开了那一团死气沉沉。
走向街头,换一种风景,倒也觉得痛快。撞见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一百年的教会和政府打架,政府凭着武力想把宗教撵出门外。政见不同的报纸互相厮杀得像荷马史诗中的英雄一般。有几个州府自称要脱离法国。有闹兵变的。州长公署被焚的。有保卫教堂的,有攻击教堂的。共和政府一会儿巴结民众,一会儿又拔出刀对付他们。民众砍破了军官和士兵的头。从远处看,从报纸上看,法国好像回到了几个世纪以前。克里斯朵夫发现法兰西竟然是一个偏激若狂的民族。
克里斯朵夫不胜诧异地发现,与之一向只谈音乐的亚希•罗孙竟是一个激烈政党的领袖。罗孙,美男子。外表风雅,内里粗俗。出身民间,喜欢掌握权势,人灵活聪明,爱好广泛。为自己的利益考虑,他为人规矩诚实。他的妻子高大壮健,长得很美。对人殷勤,亲热,是个贤淑的女子,为家庭为社会尽职尽责地忙碌,尽管这种忙碌可能没多大意义,对所干的事也没多大兴趣,她还是要忙着。罗孙爱着太太又欺骗她,而太太也全不在意丈夫其它的私情。太太尽心照料着他们的两个四、五岁的孩子。
罗孙太太还弹得一手好钢琴,虽有一定的音乐素养,可也象大多数人那样漠不关心音乐深刻的意义。克里斯朵夫对罗孙太太的殷勤招待不仅不感激,心里还瞧不起她,因为她俯首贴耳,听任摆布,任凭丈夫胡闹。
罗孙鄙俗又真诚地爱音乐。他喜欢克里斯朵夫和他一样是个刚强的平民,又嘲笑他这个德国人。
在罗孙家里,克里斯朵夫也看到些别的政客。他们头脑活泼,对人类的热情和公众的利益充满关切,能言善辩又爱风雅,对音乐绘画书籍也多有欣赏。不过,这些代表饥寒阶级的使徒却自称对高级享受很内行,让克里斯朵夫感觉别扭。他们的私人谈话充满着怀疑主义,虚无主义的色彩,是精神上的怀疑派,却是行动上的偏激狂,且极端专制。
曾经彼此瞧不起的知识分子和政客,近来却勾结在一起,成了自由思想家,要绝对支配控制思想界。他们的所谓思想自由,实质是要禁止别人思想自由,俨然一个自由思想的教会。遍布全国各地的告密者和间谍为其工作,到处弥漫着恐怖的阴云。
这一派教会仇视旧教,他们是无神论者,它的成员是些疯狂的拜物教徒。把基督摔下神座,打烂几个木偶,为反旧教的英雄立塑像,便觉得摧毁了旧教,新教已然胜利。另一些人则净化艺术,去掉古典文学中的上帝字眼,古代音乐中不许有神的名字,贝多芬音乐中颂扬宗教的词句必须改过。更激进的分子,还要求取缔一切宗教音乐和教授宗教音乐的学校。以为教堂里的歌唱是理智和国家的仇敌,必须取缔。
宗教、哲学、艺术和科学,尽管这些是人类艰难曲折的进程中珍贵的来之不易的文明结晶,可是如果过于执迷一端,所产生的“荒谬的影响”有时倒甚于无知。这些狂热的理智信徒热烈地支持抽象的“自由”,“正义”,“真理”,认为人类的邪恶不可救药,他们会不近人情,冷酷残暴,铁石心肠般消灭人天性中的邪恶。这些“自由”的信徒,却是更不懂自由,更受不了自由。所有的党派都唯我独尊,只承认自己那一套,坚决地铲除异己,消灭对方。
克里斯朵夫真为这样一个议论杀伐不断的民族忧心。不过,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法国的政客是玩票式的,并不真的信仰什么。他们会用无政府主义冲淡专制主义,这边依傍着偏激狂,那边依傍着无政府主义。克里斯朵夫认识的深受少女们欢迎的吕西安,既是社会主义阵营的党员,又在敌党中受到优待。吕西安之流占居着社会的进身之阶,宣扬他们那套颓废的风雅论调。甚至罗孙对他自己标榜的社会主义,也只是口头信仰,骨子里则完全不信,信仰只是获取利益和谋求生存的面具。大多数人为了生活,都在自欺欺人地信仰着这种表面上的信仰。类似罗孙拿信仰作谋生工具的人大有人在。
人人都想花最少的气力获最大的私利和最大限度的快乐,这种不道德的道德,是政治混乱的社会中唯一的纲领。政府的领袖们做出无政府的榜样,政策乱七八糟。政治风纪解体了,军队被肢解,恨不得把国家瓜分了。社会基层的教员工人则怠工,搞破坏,盲目地报复发泄,损害社会财富。
而社会的大脑,优秀的知识阶级还以为这样的民族自杀于法于理均无不合,是人们的神圣权利。病态的人道主义不分善恶,向罪恶妥协,社会任由罪恶摆布。
克里斯朵夫看到一个被自由灌醉的法国。
让他最气恼的是,一般胸无定见,惶惑无主,对什么都不信的政客,却冷静地用最可恶的强暴手段,把人生和社会搅得天翻地覆。他也纳闷,那些受尽了政客欺侮的布尔乔亚,旧教徒,军官,却能忍气吞声,毫无反抗。罗孙告诉他,那些智力衰退的贵族,是些辨不得耻辱的糊涂虫。布尔乔亚是只要别打扰他们躺在钱袋上睡觉,那便可以无精打采,灵魂尽管也有点愁容惨淡,却还是能够心平气和。没有毁谤,也没有赞扬……。
罗孙和他的朋友们有信心支配这些人。因为,为数众多的公务员却没有意志,闭着眼睛由他们指挥。热衷谄媚逢迎的大众。为头衔、金钱和勋章五体投地的源源不断的奴才。丟一根骨头,几个勋章,便可笼络他们。招抚改编劳工和平民阶级,更不是什么难事,没准儿,正求之不得呢。最妙的办法是开办平民大学。当然这种“无所不通”的知识杂货铺,客观上为平民提升自身素养提供了机会。水平有限的民众淹没在良莠不齐的知识海洋里,不胜贪馋地吸收着,他们趋之若鹜,崇拜,神往全盘吸收。以能成为一个布尔乔亚而自豪。
不求名的克里斯朵夫却在巴黎交际场中有了点小名气。极具个性的相貌,奇特,丑陋。举止粗鲁,笨拙,还有他的怪论。再加他亡命法国的不寻常经历,于是,在这个国际旅馆的大客厅里,一堆巴黎名流中,他成了那些无事忙的人们注目的对象。
坚强的性格自带光芒,也极具吸引力。一些有闲青年靠近过来。他们没有意志,没有目的,没有生存的意义,怕工作,怕孤独。出咖啡馆,进戏院,尽量混在人群中,免得回家面对自己。几个钟点瞎扯,无聊。自觉讨厌,又要继续。这是一些六神无主不能独立存在的游魂。特立独行的克里斯朵夫怎么会看上这些寄生虫?把他们全撵走了。
摆脱成见,他要兼收并蓄别的国家别的时代的音乐。法国的艺术家心思灵巧,求新奇求发明,为风格而求风格,为写作而写作。而克里斯朵夫正相反,他追求音乐语言的力量,表现富于热情的刚毅精神。法国艺术家在他眼里只是高等的良工巧匠,不喜欢他们徒托空言的追求新风格,他要的是言之有物。
和巴黎的格格不入,刺激着他。各种的信息在心中聚集,酝酿,波涛微微荡漾,继而汹涌澎湃了。爱与恨,意志和舍弃,这些在他内心撞击不休的妖魔,争抢着要跑出来。热情释放在作品中。
不同的作品,仿佛一条条不同的路,引导他走向高踞山巅的同一个神明,他和“永恒”接近,交融了。所有的矛盾都在永恒的“力”中间融和了。克里斯朵夫要抱薪投火,燃起“永恒”的烈焰,唤醒每个人心中的这个力,心中的信仰。
多少人已丧失信仰,没有了灵魂。他们敌视或讪笑青年的梦想,用各种巧妙而恶毒的手段加以消灭。
只要这些人靠近,克里斯朵夫就主动宣战,将他们逼成仇敌,也不管对自己的前程的负面影响。激烈地批评法国艺术界,也不屑笼络徒党,不奉陪别的艺术家玩交换"恭维”的游戏。如此作为,得罪了许多人,根本不想给自己留个退步。他冒失地跟吕西安作战。不可遏止对这个伪善的家伙的反感,他挑起话端和吕西安争来斗去,可吕西安机灵狡猾,结果只能是他理屈,且轻松地让高恩和古耶疏远了他。
他在努力走向孤立,叫谁都对他不满意。彼此敌对的双方都敌视他。似乎有意跟巴黎乐派作对似的,他的作品中铺张强烈的意志,阳刚,健全的悲观气息,不讲究格调。他的作品被法国艺术家归为瓦格纳派,瞧不起,他则毫不介意。面对作品被拒音乐会大门之外的现实,他也绝对不去钻营,关起门继续工作。他为自己的乐趣写作,不为求名而写作。真正的艺术家决不顾虑作品的前途。他安静工作,静待时机。
涌动的乐思,奔放的热情孕育着心头的胎动。他要找到一些确切的题材,将胎动赋形于戏剧音乐。他的逃亡伴侣《圣经》,是他的幻梦之源。这是希伯莱民族的史诗,其中那股强大的生命力清泉般地荡涤着他被巴黎烟熏尘污的灵魂。他不关心宗教,是书中犷野的大自然气息和原始人格的气息让他感到神圣。天空下,猛狮般的人类行走于大地山岳间,齐唱颂歌,他听得出神了。
《圣经》中少年时代的大卫,令他神往。他的大卫是一个富有诗意的牧人,身心调和,童贞中蕴藏着英雄的气息。虽极力排斥拉丁精神,无处不在的巴黎氛围却已将他浸透。他的《大卫》已然充满了拉丁艺术的中庸之道,心境明朗,造型优美。
交响诗表现着大卫和扫罗王的相遇。羊群,野草,万物,大地一派生机,和谐恬静。少年大卫心中明媚,洋溢着歌声,仰躺地上对天空出神。多么安静又清明的歌声笛音,让人哀乐俱忘。突然,阴影笼罩了大地。安闲的笛声依旧。受着虚无煎熬的扫罗王,精神错乱,狂躁难安,悄悄走近大卫。听着大卫的歌声笛声,看着大卫的年少阳光,扫罗王哭了,心灵痊愈了。
一个个音符抒写着对人间美好的深沉热爱,内心的欢乐流淌成一幕幕音乐,不是为了演奏而写,他还没想这个问题。跟罗孙偶然谈起,应邀试奏。不料想,罗孙对作品非常热心,并自告奋勇要促成作品上演。接着,高恩,古耶,甚至吕西安也表示热心。他心想,大概他们为爱艺术而把私人嫌隙丢开了。
有罗孙的号召,很快地,轻而易举地,很好的乐队组织了起来。练习试奏的效果还不错,只是演大卫的女演员让克里斯朵夫皱了眉,她的水平不能胜任大卫这个角色,必须换掉。最终,他的提议赢得了罗孙的冷若冰霜,换得了罗孙搀着女演员转身离去的背影。原来如此,罗孙是为了这位女演员才热心地忙前忙后。留给克里斯朵夫的只有好笑:你们心里惦记的只有女人,只有你们的丑事,根本没有艺术。咱们天生合不拢,还是分手为妙。他撤回作品,与罗孙和他的徒党决裂了。
某个指挥好奇地在音乐会排了他的这个作品,更为他赚足了倒彩。各家报纸更是一致地把这个粗野的德国人贬斥痛骂一顿。
然后是一片空虚,完全的空虚。孤独,多少次孤独之后再来一次孤独。却不再耿耿于怀,大概命运如此,终身如此吧。
伟大的心灵自带光芒,撒向四周满腔的热爱,总会有懂的人,那怕再少,他便不孤独。
高兰德的表妹,葛拉齐亚•蒲翁旦比,不满十四岁,和高兰德一起学琴。她脸蛋饱满,脑门圆圆。身体健康,神色安祥,目光沉静温柔。
她是意大利人。之前和父母住在意大利北部的一个大庄子里,孤零零,离城很远,世外桃园一般,不大见到外界的人。小葛拉齐亚在这恬静的空气中,平静,从容,自由自在地长大。在园子里跑跳躺卧,和野草树木,小狗,青蛙,鸡鸭有说不完的话。
自家园子里自由安祥的生活多好呀!可妈妈不在了。爸爸和善到懦弱,没能力管女孩子的教育。她被强势的姑姑带到了巴黎,当然姑姑是为她好。
来到巴黎后,安静的葛拉齐亚对美丽的表姐高兰德默默地钟情崇拜甚至有点暗恋。她的目光追随着表姐,心里想的全是表姐。散步时,与表姐形影不离,且甘当马前卒,照顾呵护着表姐。她性情柔和,总是谦虚地躲在一边。儿童般的,笑很容易,哭也很容易。本然自发地追随美和善。
她第一次见到克里斯朵夫是在姑妈家的一次晚会上。与众人不合的他自顾自地无聊地弹奏着柔板。遭到他人厌烦的音乐却让葛拉齐亚感动到流泪,她的心里受不了大家对克里斯朵夫的取笑。
和表姐一起跟克里斯朵夫学弹钢琴,她心里紧张,战战兢兢到身体僵硬,学的糟透了。别提心里有多悔恨了。她为表姐与克里斯朵夫的亲密欢喜,也有点不易觉察的痛苦。她本能地讨厌吕西安,厌恶表姐对克里斯朵夫撒谎。慢慢地,心里和表姐高兰德有了距离。她只关心克里斯朵夫。体会着他的苦闷,还要代表姐受过,当他的出气筒,听着难堪的话。
克里斯朵夫跟表姐闹翻,不再去上课。葛拉齐亚痛苦极了。她又看到《大卫》音乐会上克里斯朵夫受到的侮辱,听到表姐和吕西安对他的无情嘲笑。她为克里斯朵夫难过。
终于,她逃离了不堪忍受的巴黎,重回她酣睡如故的大花园,重回她的单纯宁静。只是在她贞洁沉默的心灵深处,燃烧着有关克里斯朵夫的静止不动的火焰。
这份远远的天真的温情的关切,还会在他未来的生命中占有极重要的地位的关注,此时他全然不知。
他是孤独的,却不消沉。在与社会,他人的抗争交锋中,认识了社会,也认识了自己。他更加成熟了,坚强了。不再对巴黎抱幻想,一味的固执斗争无益无果,社会依然故我。他也体验到了自己的性格。一个人需要坚守自己对真善美的执著,也要时时警醒自己的偏执。贝多芬曾说过,生命力在人生中无谓地消耗了,还拿什么奉献给最高尚最完善的东西?
他自省,自愧:曾经对自己的种族批判得那么严厉,那么无情无义!只看见了他们的缺点,又说过多少偏激与侮辱的话。对舒伯特和巴赫,又说过多少不客气的话呢!曾被他最蛮横地贬斥过的人,强烈地吸引着他。曾让他厌弃得一刻也不想待的故土,他思念着,想投入它的怀抱。
他理解了受过他挑剔与讪笑的伟大的巴赫:
易怒,固执,心情高远,有生的热情,也有死的渴念。
天才的学究,却作一个歌唱教师,同蠢笨的学生吵架,扭欧。
二十一个孩子,十三个比他早死。疾病,丧葬,争吵,贫困,失意不遇。
无数的思想,热情。他有他的音乐,信仰,解脱与光明,追求并终得欢乐。
他的筋骨被锤炼得强劲有力。脚步声震撼着世界。他像一个守夜人,叫醒了极乐的,痛苦的,如醉如狂的民众,他们迎着神明走去。
克里斯朵夫听见巴赫的心灵,海洋般呼啸着,风狂雨骤,掩盖生命的乌云给扫荡了。
伟大的巴赫,来自痛苦的巴赫,来自有着无穷生命力的巴赫。克里斯朵夫吸收着这股力。
法兰西需要没有缺陷的天才,法国音乐是用滤水器点点滴滴注进水瓶里的。他们挑剔着粗砺的,长江大河式的德国音乐,他们找出了瓦格纳和贝多芬的缺点。
天才的使命是创造,孤独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的宿命。无人了解,不被干扰,才能自由的创造自己的簇新的有机体世界。他几乎生活在一个异象的境界:幻想中的人物在他周围活动,他体会着幻想人物对时时变化的声音与风光的心灵体会。
到郊外走路,他的心中好似装满了蜜的蜂房,装满了音乐,心头是嗡嗡作响的蜜蜂。在反复不已的音乐节奏里,醺醺然于他的白日梦。走累了,就林间躺下。任凭思潮胸中湍泻。他明白了高脱弗烈特舅舅很久以前说过的话,一个人相当于一座活的坟墓,多少亡人和多少不相识的人在其中蠢动。他内心有无量数的生命,一座几百年的森林像管风琴般在心中奏鸣。他不再似年少时惧怕鬼怪,只是觉得内心的动物园更丰富了。他永远不会再孤独,一个人等于整个的军队,几百年来那些快乐而健全的克拉夫脱先辈都在他身上。他已不惧任何对手。
寒伧的旅馆不得已换成了租金更便宜的一间阁楼,一天只吃一顿饭。这便是克里斯朵夫的生活现实。他来到了曾令他不愉快的哀区脱门口,哀区脱心中暗喜,对克里斯朵夫的作品没有人比他更能欣赏其艺术特色了,表面却是冷若冰霜地傲慢。克里斯朵夫为其工作换得报酬,却决不接受他的施舍,他绝对不把自己的艺术看得比灵魂更重。
生活虽苦,却不减其乐,歌声和欢笑依旧,他要超临人生的苦难。巴黎的享乐主义让他厌恶,自己的生活又异常艰苦,使得他成了极端的禁欲主义者。他在思考:追求幸福为了什么?象巴黎的享乐主义者那样不管他人死活,只为自己的快乐吗?如此的自私自利的幸福,太可怜,太狭隘了吧。我们应当追求幸福,更希望人类幸福,更应该存着造福人群的豪侠的信念,去追求幸福。
克里斯朵夫,一个经济拮据的音乐家,省下饭食去买音乐会门票。他的生命中,音乐的不可或缺至少不亚于面包。作为行家,对乐队的演奏格调和错误,不再微词,只有会意和宽容,只有对音乐的热爱,还有两三个钟点的快乐得迷迷忽忽,真的是粗茶淡饭亦醉人。周围的群众,同他一样,津津有味于音乐,悄然出神的姿态,在无边的梦境中载沉载浮。他们的身心已融成一片。或许偶然的一瞥,双方心灵已隐隐共鸣,生命中最隐秘的部分在音乐中互相参透。耽溺音乐的人在别人心里体验到音乐中的爱才算完满,才更知足。
音乐会上,这些临时的朋友中一个有点风骚轻佻的女工吸引了他。她淡漠恬静的外表,爱笑爱快活的心情。他只是欣赏她而不动欲念。他们偶尔交换眼神,对音乐作无声的又带点磁性的交流。从来没说过一句话的两个好朋友,碰巧坐在一起,终于攀谈。对音乐她完全不懂装懂,却真的很喜欢。散场之后,女孩的欲念没有得到回应,有点不满和气恼。不过,之后,面对他的天真朴实和诚恳礼貌,女孩转而矜持,感激又尊敬。她的心灵深处有了一片神圣纯洁美妙的所在。 他的嘉惠于人的光辉,照亮了周围人的内心,带给他们心安神定。无意而然,他只全不知。
寒冬已届,他的生活雪上加霜,更加冷酷了。粮断了,更没钱上音乐会了,最高层的阁楼里,身体冻僵了。只好到街上无目的的乱走取暖。天边凄冷的明月,或者浓雾里透出的一轮红日,总会带着他掠过烦嚣的市声,遁入无穷无极的时间中去,仿佛回到久已过去的几百年以前的世界,巴黎沉入了无垠的空虚。生活几乎无以为继,腹内空空的他,却能窥到平常人无从感知的犷野大地的勃勃的浩然之气:石板缝中长出的青草,铁栏中抽芽的树木,一狗一鸟,一群飞舞的蚊子。文明的外衣遮盖不了的原始生命力,带给他力量。
饿着肚子长时间散步。夜里梦回故土老屋,白天跟心中的亲人,离别的亡故的,说着话。煎熬,忍受。
头一天就打寒噤,没法使自己温暖,他便走进了不大熟识的卢浮宫。
色与形的世界于他这个音乐家是陌生的。尽管知道绘画与音乐有相通之处,并且两者不同的方式都是人的精神世界和心灵深处的表达,可是到了应用眼睛的王国内,他就迷路了。法兰西最动人而也许最自然的魅力的秘密,克里斯朵夫始终无从发现。粉红色的臀部,丰满的美人,还有许多的胸衣高耸,这些富有诗意的裸体玩意儿,于他不过跟一份专讲色情的时髦报纸相仿。他看不到画中那种绮丽的而带点凄凉的梦境,也不认识画作想要表现的灰色的灵魂,不容易接受法国艺术的半明半暗的色调,与柔和纤巧的和谐。
尽管深闭固拒,环境还是潜移默化的影响着,你的变化是自己不自觉的变化。
傍晚的卢浮宫。他又累又冷又饿,只有他一个人。荒凉的画廊,睡着的形象开始活动了。他走进了神话世界,看到人类的幻梦,心头有些激动。快要病倒的他昏昏沉沉地走着。来到伦勃朗的《善心的撒玛利亚人》画前,怕自己晕倒,双手抓着栏杆,稍稍定了定神。眼前的画迷住了他:那些贫病,肮脏,丑陋,受难的人们。恐怖的麻木的生灵。除了等待、哆嗦、哭泣、祈求以外毫无办法的,微不足道的灵魂。可是上帝的光辉紧紧拥抱着他们,与他们同在。
走出卢浮宫,他头痛欲裂,摇摇晃晃,深一脚浅一脚,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真走在街上。硬撑着头晕得支持不住,要倒下的身体。正在此时,冷不防碰着街对面一道很熟识的目光。回溯记忆之河,认出这双凄凉而温柔的眼睛,正是那个被他无意砸了差事,想向她道歉又找不到的法国女教员。他们彼此想靠近,无奈被人群车辆阻隔着。克里斯朵夫病着,湿滑泥泞的路面,他摔倒了。等他头晕目眩地起来,再也寻不到了。 只好手瘫脚软地挨到家里。浑身浸透,脑袋发沉,呼吸急促,发着高烧。神思恍惚间,仍然是音乐相伴,耳边掠过《未完成交响曲》,正是可怜的舒伯特在和他此时一样的惨状下写就的。巴赫的《大合唱》来了,歌颂着,渴望着死。
这一次真有点严重了。他打着哆嗦,躺在了床上。可他竭力挣扎,仍不想任病魔摆布,象一个泅水的人在惊涛险浪中搏斗。他还有在家乡等着他的可怜的妈妈,还有事业要干。昏迷中挣扎,呓语,耳边纠缠不清的乐句,他在指挥,在演奏。意志始终在奋斗,它吹起英勇的军号和魔鬼宣战。忽然间,伴随着低吟的琴声,出现一片光明平静的境界。心头一阕不屈不挠的歌,好似抵御狂涛的一堵巨墙,又好似巴赫的圣歌。
他病得神志不清,呓语不断。顶楼的女邻居冒昧地进来了。并为他请了医生,热心地照顾他。以前他们在走廊里见过面,没说过话。她是个帮佣,叫西杜妮。她小个子,表情严肃。眼神温和又固执,谦卑,深藏。不声不响,不表示亲密,不忘自己女仆的身份。谦虚的西杜妮又很高傲,或者说有自尊。妹妹的教育费全由她供给,另再给父亲一些。她做工很卖力,对主人也没有太多不满意,可她却想离开不干了,她没多说什么。克里斯朵夫由自己的妈妈能够猜到个中原因。仆人的生活,沉闷,幽禁,不健康,反自然。主人并不凶恶,可是漠不关心,有时可能几天不同她们说一句话。整天闷坐厨房。没有空气,没有前途。尤其,主人去度假时,她一人独自呆在屋子里,百无聊赖,烦闷得要哭。
不过,这般无聊的苦闷,消沉也只偶尔。她看到主人们有钱人生活的优越自在,也看到她们奢侈生活中烦恼。心中并不愤愤不平,骨子里有一种怀疑的玩世不恭的宿命观,她认命,自己运气不好,只能忍受一切。
众多的法国乡下人同她一样,很少信仰,或竟全无信仰;不需要什么生活的意义,生命力却非常强;人很勤谨,对什么都很冷淡,对一切都不满意,可是很服从;不怎么爱人生,却又抓得很紧,也用不着空洞的鼓励来保持他们的勇气。
这个诚朴的少女一无信仰;留恋着没有乐趣没有目标的人生,她不需要任何依傍却有很坚强的道德意识。西杜妮让混迹法国一年的克里斯朵夫第一次见到了法兰西平民。平民不是粗俗的同义词。她的诚实是本能与骨气,她虽平民,却也有贵族式的骄傲。坚守着比别人更纯洁的本能,拥有不甘自暴自弃的傲骨。平民之中的贵族为数不多,其他人会不自觉地对之敬畏,顾忌,以他们为榜样。默默无声平凡的他们却有着影响一地舆论的权威。优秀的个性没有被环境同化,就象西杜妮,只是做着自己的工作,想着自己的念头,社会的,别人的与己无关的事都不入眼。
认识了法兰西平民,他才算第一次见到法兰西民族的真面目。像土地一样朴实的平民才是民族的主体和基石,是他们让法兰西民族不朽,不被异族征服,让民族始终无恙。
他身体慢慢地恢复了,开始起床。跟哀区脱预支了一笔钱,偿还西杜妮在他病中垫付的款子。西杜妮替他预备晚餐,缝补衣服,他们之间有点亲切的情分。跟西杜妮在一起,有点跟母亲在一起的感觉,他觉得很快慰,对她很亲热,而她有点拘谨了。过了些日子,西杜妮很突兀地,跟他告辞,离开了这里。克里斯朵夫只是惊异,永远不明白她为什么走。不过,很可能是他的亲热,让她这么快逃开了。
潮湿,多雾,泥泞的冬季。克里斯朵夫的病大有起色,还没全好。而医生开的药,他又买不起。看医生让他很窘,干脆不看医生了。
孤独,贫病,种种苦难磨折他,也增加着生命的韧劲和耐性,他诧异于自己的忍受度。疾病让他心境变得平静,病中看到的伦勃朗的名作震撼着他的灵魂,画中温暖,柔和,深沉的气氛深深印入了他以后的生命之中。病中不得已的身心休息,让他变得更近人情。看到了自己天性中强大到有点畸形的生命力,和精神上的偏执,以及行为上的残酷与无情。知道了那么多谦卑的灵魂默然无声地熬着苦难,毫无怨叹的奋斗。一个病人心中会开出花。心中不再恨什么,而是温情洋溢,充满着对人世间的爱,他要拥抱和他一样做着不可能的美梦,苦苦挣扎奋斗的人们。
喝着“爱和苦难”这两位保姆的乳汁,克里斯朵夫体验着人间滋味甘苦,心中生出更多热爱。
虚弱的身体,尽管出门不便,他也想到人息相通的气氛中浸一下,提提神。早晚上下班的人群:满脸困倦急忙赶路的工人,一脸古怪笑容活泼泼的青年男女,聪明又有些病态的大批市民,边走边读报的男人,边走边吃饼的女人,乱发蓬松睡眼惺忪的少女。这些人内心生活并不丰富,狡猾又纯朴,无耻又天真地贪恋快乐,贪恋生命,为生活日日奔劳。而那些有钱有闲的人们,养尊处优着,安闲的生活,却烦闷着。
他经常在河滨大道流连徘徊,沉思遐想。身旁的河流,穿巴黎而过,是他在巴餐的第一喜欢。不似他故乡的莱茵河气势浩荡,它安静缓缓地流淌,线条细腻而明确,它更像一位美女般妩媚多姿,步态柔软款款。河流的低吟浅唱,巴黎最美的音乐,浸润着他,气质不知不觉地在变。吸收了几百年日光的王朝遗迹引他注目,大树顶缭绕的紫色雾霭让他浮想。
在一个卖旧书的冷摊,偶遇圣女贞德。一向认为她不过是作家幻想的传奇,今天,书中的史实紧紧抓住了他,不禁为之动容。可怜他总是没钱,直到第二天去跟哀区脱领了钱,才急不可耐地买书到手。圣女贞德温柔纯洁又刚强勇敢,聪明机灵又智慧镇静,驯服盗匪式的军队,与教会与司法界人士的奸计周旋。最让克里斯朵夫感动的是她的慈悲心。对战死的敌人,对曾经侮辱她的人,对出卖她的人,她都心怀悲悯,为他们安慰祈祷,不怀怨恨。“她在最剧烈的厮杀中还是温柔的,对最坏的人也是善良的,便是在战争中也是和平的。……在战争中间,她有上帝的精神。”
克里斯朵夫自愧不如,自觉自己不够慈悲,缺少善意。他反复念着贞德的传记作家所写的最美的句子:
“不论别人如何蛮横,命运如何残酷,你还得抱着善心……不论如何激烈的争执,你也得保持温情与好意,不能让人生的磨难损害你这个内心的财宝……”
法国的土地上曾经长出这样纯洁的花,这样悲壮的诗。
慢慢地了解着法国,渐渐地爱上了法国。
生病以来的几个月时间里,克里斯朵夫除了上哀区脱那儿拿活儿和送活儿回去,几乎与社会绝缘,他无声无息,幽居独处。却忽然收到了罗孙太太音乐夜会的请柬,且罗孙也有恳切的话附上。
赌咒说不去,他还是去了,有点惭愧自己没骨气。结果,发现自己比以前更厌恶这般政客和时髦朋友。在这儿只是亵渎音乐。
可就在他横扫这些可憎的面目时,在全场迟钝的目光中,一双天真朴实,清朗率直,却又畏怯的法国式眼睛,且似曾相识,吸引了他,让他惊奇。二十五岁不到,有点弱不禁风的一位青年,个子小小,有点驼背。
向来直截了当的克里斯朵夫,走过去。那青年害羞窘迫到想溜,又象给钉住了,没动。两人招呼问答生涩笨拙,又都高兴极了。青年羞怯脸红,勉强吐声,说喜欢他的音乐。两人不由自主热烈握手,心心相印,真正的朋友相见了。
罗孙太太过来招呼,告诉克里斯朵夫,青年喜欢他的音乐作品,非常崇拜他。为了维护他,那么羞怯的青年竟差点和吕西安吵起来。
说话间,青年溜走了。
归途中,克里斯朵夫一无所见,一无所闻,一无所感。心中一片和气宁静。
“我有了一个朋友了。”他在心中再三说着。
他的朋友叫奥里维•耶南。
妈妈曰:
克里斯朵夫冷眼人间,到处的格格不入,令他心不悦,眉紧锁。
流光溢彩的交际场,有钱又有闲的俊男靓女,衣着光鲜,彬彬有礼,风度翩翩,笑容可掬,花言巧语。可是,一个个炫目的泡泡后面,尽是做作,无聊,空虚,口是心非,附庸风雅。
有钱人家的小姐,调情打趣却百无聊赖,灵魂无所依托,生活盲目,玩弄感情,自甘鄙俗堕落。
更有吕西安之流,高傲的大公鸡一般,聪明无人能比,风流天下第一。内里不过是一跳梁小丑,败坏社会一蛀虫,真真一无耻之徒。
罗孙一般政客,玩弄权术,欺骗耍弄民众,虚伪自私。
幸亏,这些只是轻浮于社会大水池上面的浮沫渣滓。他们不是真正的法兰西。
和作帮佣女仆的西杜妮一样的无数的大众,默默无闻,朴实无华,勤劳,善良,坚韧,这些法国平民才是法兰西民族的支撑柱石,他们犹如法兰西不可征服的土地一样,忍辱负重,承载着民族的不朽。
旧书冷摊上结识的圣女贞德,法兰西土地上长出的如此纯洁的花。她的慈悲,善良犹如灯塔,有了它,法兰西的人民便不会在黑暗中迷路。
克里斯朵夫与社会的肮脏浮沫格格不入,是他在坚守。宁可失去朋友,走向孤独,仍然是在坚守。他固守着他的善良,真诚,本能地与虚伪,邪恶为敌。良莠不齐,泥沙俱下,坚守不易,不惧坚守,他终于找到了一位真朋友。
2020.1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