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寺

高二暑假一次去寺庙画笔画的经历。至今难忘。



“菩萨的脸型要丰腴、嘴唇要饱满……不要贪图速度,慢慢画,要能从画中透露出仁慈来……”

赖师傅老师的话我至今记得,似乎也还能回忆起毛笔触到石灰墙壁、那种细微的摩擦感。

也算是机缘巧合,刚好高二暑假我没事儿,亲戚又不知打哪儿认识一个谑号“赖菩萨”的人,此人专为菩萨塑像、也揽一些壁画的活儿。当时缺人,我就这么跟过去了。

工作的地方在县城旁洋溪乡的山上,开车不过二十来分钟,而我每次骑自行车得半个多小时。

花个十多分钟行至洋溪乡集市,驶过坑坑洼洼的水泥路,再过一道桥,七拐八绕爬上山路,东山寺就在眼前了。

穿过正门,绕过前堂,两边的回廊的墙壁就是需要我们作画的地方。一起工作的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我到时,他们已经开始在灰白的墙壁上涂涂抹抹了。

由于我是新手,赖师傅就把最“傻瓜”的活儿交给了我——上色。倒是有点像之前流行过的“秘密花园”(一种填色类书刊,纸张上已经勾勒出各种美丽的图案,读者拿彩色笔添图即可)。这使我对于“画工”和“画家”的区别也有了一些体会。

我不是艺术生,也没专门去画室学过绘画,虽早前听人讲过艺术家是多么“放荡不羁”,但第一次看到画家的工作现场,还是不免倒吸一口凉气——五颜六色的丙烯颜料一罐罐在木桌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夹杂其中的还有七八只或用过或干净的塑料碗,有的碗里混合着多种颜料,乌漆墨黑看不出是什么颜色;长短不一的画笔仿佛尸体泡在福尔马林中、泡在一只粉红色塑料盆里;还有的笔七零八落散在一桌子乱物间,有的随塑料碗横倒在桌上,流下一道彩色的“小溪”……

很难想象,墙壁上那一幅幅精美的图画,就是用这“一堆”似的东西生产出来的。

伙食我们是在寺里解决的,吃饭的地方就在后堂的观音殿中。虽说我也有过年时去寺庙吃斋饭的经历,但像这样在菩萨眼皮子底下吃,还真是第一次!六七十坪见开的观音殿内摆了四五张木桌,最近的一张桌子离观音像前盛放香炉的台子不过一肩的距离。一边吃饭、一边还能闻到香蜡燃烧的气味。三四米高的观音泥像,正襟危坐在一旁,它目光远视,仿佛就笼罩在我们正上方。倏然,吃饭这件事一下子变得肃穆起来,让人感觉咀嚼声音稍大一点,都是对菩萨的冒犯。

每到下午三点左右,寺里的师傅们就会到内殿,开始诵经念佛。我偷偷从门外看过几次,只见师傅们进殿前会先脱下鞋子,整齐地摆放在门口两侧,然后盘腿在蒲团上坐下。坐在首座敲钵领诵的,是寺里的“二当家”,在他身后,齐齐整整做了约三四排人。山下来的香客有的也会参加,她们大多是些老年的妇女。念诵的经文自然是我等旁人所不能懂的。只是诵经的大殿离我们画画的地方太近,我们几个每天也算是沐浴着“经文”在画画。那个胖胖的、我们称他“大师兄”的画师开玩笑到:“我莫哪天经听多了,慧根一开,就地削了头发就出家!”听得一旁的我们几个笑得拿画笔的手都在抖。

到了下午六点半左右,师傅们每日的诵经活动才算完成。而结束诵经后的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吃饭,而是排成一列,手执香烛,往山下走去……

我说我怎么上山时,看到路边每隔一段就有一簇烧尽的蜡烛,原来都是东山寺的师傅们点的。

我不解师傅们这样做的意义,问赖老师,他说:“这是在驱除灾秽,保佑乡民平安。”

“每天都这样?”

“每天都这样。”

别看师傅们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参禅诵经,一本正经的样子。偶尔空下来,也能发现他们可爱的一面。寺里就有个法号幸真的师傅。这位师傅生得高大壮硕,但走路却很轻快,总是满面春风的样子。他时常会被我们逮住吃一些小零食,发现我们在看他,他就会从袖子里掏出几袋小饼干、豆干之类的给我们吃。幸真师傅还养了一条纯白色的萨摩耶,取名幸如。幸如才两岁,正是调皮的时候。性子也颇有些像幸真师傅——好吃。远远望见我们几个在吃东西,它就会摇着尾巴跑过来,在我们腿上蹭啊蹭,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直直盯着我们手中的零食。一起画画的田姐总是会打趣到:“幸如啊幸如,亏你还是佛家的狗腿子,听了这么多经,受这么久佛法的熏陶,好吃的本色还是没有除尽啊!”田姐虽嘴上这么说,却把自己手里的饼干都给了幸如。

寺里还有一个比较年轻的师傅,暂且称他“小师傅”吧。小师傅长得瘦瘦干干,眉清目秀的,平时不大说话,也总不见他有什么表情。他也有养动物。开始我们还不知道,直到一日,我们在寺庙的后院看到了他,正背对我们、蹲在一个红色大盆前,手一动一动地,好像在清洗什么东西,我们走过去一看,竟是一盆子绿绿的乌龟!

田姐问这些乌龟是不是他养的。小师傅仍埋着头,一手拿着乌龟,一手拿着牙刷帮他刷壳,轻轻“嗯”了一声。我们觉得无趣,便走开了。谁知第二天,小师傅把我们叫去,问我们有没有想要养乌龟的,说他养这些乌龟六年了,如今要送出去。我们很是不解,但也没多问,自我解释说这里面可能有佛家的缘法在吧。一共十二只乌龟,我要了一只,后来放生河塘了。田姐家里有鱼缸,也爱养这些玩意儿,就把其余十一只带走了。我们装乌龟的时候,小师傅就在旁边协助,一只一只,动作十分轻。但等我们装好、要带走时,他倒先离开了。第二天碰见我们,还是老样子,面无表情、也不打招呼。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在东山寺画了一个月左右的壁画,具体画了些什么我不记得了,倒只记得这么些琐碎的——那个从未露面的“大当家”,闭关二十年、出关已经七十多岁的老师傅(出关七天后他还要闭关,听说这次要闭关十五年),只有咸味的斋饭,睡觉时、满屋子的风油精味儿……

还有归家时,崎岖的山路旁,余晖中那一簇簇还在残残燃烧着的香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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